11 千年妖(三)
第二日,陸升先拜訪無塵觀,果然得知有個名喚張之玄的道人在觀中挂單,七日前曾言道,接了一筆生意,需外出幾日,至此便杳無音訊。雲游道士多随心所欲,那張之玄行李極少,随身一卷便能出行,故而衆道士也以為他賺足路費便不告而別了。
如今見陸升問起,便紛紛露出驚愕神色,卻是全然不知曉張之玄的下落。
陸升見這邊查不出端倪,便攜了香爐名帖,與百裏霄結伴,往小李莊去投宿。
小李莊莊頭姓孫,正值壯年,身材幹瘦,眼神卻透着十分的精明,他早已得了謝瑨知會,如今見陸升又取出謝瑢的名帖,便愈發恭敬,特特為兩位軍爺騰出上房。
陸升安頓妥當,先是旁敲側擊,打聽清楚了那塌陷坑洞所在,就同百裏霄一道前去查看。
那坑洞就在距離莊外兩裏的田邊,靠近山丘處,方圓約莫三丈有餘,陸升朝內觀望,卻只見黑黝黝一片,深不見底,更有絲絲寒氣往洞外溢出。
他又撿了塊拳頭大的石頭丢進洞中,等了十餘息功夫,方才聽見洞中遠遠傳來石頭落水的撲通聲。
百裏霄倒抽口氣道:“這坑洞深逾百丈,難怪填不滿。”
陸升不言不語,繞着坑洞周圍走了一圈,以腳丈量,皺眉道:“雲常兄同我說起這坑洞時,分明是說方圓兩丈有餘,眼下卻大了一圈。”
百裏霄道:“許是莊農眼拙,判斷失誤。”
陸升嘆道:“若果真如此便罷了,只怕這坑洞仍在坍塌……”
百裏霄頓時臉色一白,連連往後退,離那洞口遠了幾尺,小聲道:“陸大哥……”
陸升卻反倒在坑邊起勁跳了幾次,駭得百裏霄一疊聲喚他,“陸大哥!陸大哥!千萬小心!”
陸升笑道:“不妨事,這邊土地穩固,并沒有坍塌之虞,想來果真是莊農看錯了。”
百裏霄方才松口氣,卻仍是遠離那深坑,候着陸升也離了原處,二人一路向莊農打聽消息,詢問可有異常之事。
那些莊農果然或期期艾艾,或顧左右而言他,也有人提及夜裏有不明異響,許是野獸搗亂,卻是絕口不提那張道士失蹤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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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最終來到那道士築臺作法之處,如今半點痕跡也不留,同旁邊耕地一樣土塊細碎,百裏霄蹲下身來,細細查看,捏起泥土仔細嗅聞,便挑揀了幾塊,交給陸升查驗:“陸大哥,這片土地約莫兩三日前,曾經沾染血跡……”他又沿着一處土地走了幾步,續道,“血跡蜿蜒到此處,再往前卻被莊農們破壞了痕跡,尋不到了。”
陸升再往前看去,卻只見到滿目雜草泥塊,蕭瑟枯黃,俱被細細犁了一遍,自然再也尋不到半點痕跡。
既然毫無斬獲,二人只得作罷,返回莊中。不覺間夜色已深,陸升将客房中的方桌挪到窗前,再将香爐放在桌上,取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錐形黑色香餅放進爐中點燃。一股淺淺青煙緩緩升騰,滿室充盈透着清涼之氣的幽香,一嗅之下,沁人心脾,蕩滌肺腑。
百裏霄奇道:“陸大哥,你何時也習得豪門世家的風雅喜好,竟會焚香了。”
陸升咳嗽一聲,只得含糊其辭道:“嫂子得來的年禮,我最近睡不安穩,用以安神罷了。”
陸升近日裏确實時常淺眠,有些心浮氣躁,找大夫看過,卻也尋不出究竟,只道他許是諸事煩憂,郁結在心所致。
百裏霄看在眼中,便輕易信了他所言,悄聲上了床,和衣而卧,只待那異響一起,再做計較。
陸升立在窗前,望着微微打開的窗縫,那青煙袅袅,徐徐鑽出窗外,因是就寝時分,四下裏萬籁俱寂,偶有幾聲犬吠蟲鳴,卻襯得整個莊子愈發空遼寂靜。
他便不覺又察覺心頭煩躁不安,卻尋不到源頭,只得死死握緊了劍柄,眉心緊皺,過了許久,方才長嘆一聲,吹熄蠟燭,緩緩和衣而卧。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窗外突然響起“叩叩叩”三聲敲擊,陸升倏地睜眼,抄起佩劍,便起身便蹿到了窗邊,藏身牆後,小心望去。
窗外正是滿月,月光潔白如銀,照得庭院中泛着一層青光,隐約有個人影映在紙窗上,又擡起手來,不疾不徐,“叩、叩、叩”,敲了三下窗棱。
因莊中寂靜,這聲音便分外清晰響亮,然而卻無一人驚醒,就連百裏霄也是鼾聲如雷,不見任何動靜。
陸升悄無聲息走到百裏霄身邊,将他又推又敲,再掐人中、抓着肩膀搖晃,卻也不見他有半點蘇醒跡象。陸升心中一沉,便驚懼往香爐看去,莫非這香爐中燃的是迷香,才令得百裏霄昏迷不醒?
然而為何他卻半點不曾受到影響?
他正皺眉時,窗外響起一個爽朗的青年人嗓音:“房中的貴客安好,在下令狐飛羽,奉命前來迎接貴客。”
陸升回身到窗前,推開窗朝外看,正有個一身青衣的年輕男子立在院中,月色披沐而下,那男子頭束青巾,深衣寬袍闊袖,外青內白,腰間綴着璜珪,頗有前秦遺風。面色瑩白,容貌柔和俊雅,額頭上一抹狹長的棱形紅痕,疑似胎記,卻分毫不損他的風儀容色,雖然比謝瑢差了幾分,仍舊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他嘴角含笑,兩手抱拳,對着陸升深深一揖,“令狐飛羽敢問貴客尊諱?”
陸升一時怔然,這青年連他姓甚名誰也不清楚,卻知道他是貴客,不是認錯了人,便是別有用心。
陸升沉聲道:“在下姓謝,單名一個升字。敢問令狐公子,所為何來?”
令狐飛羽溫和笑道:“原來是謝先生大駕光臨,我家主人廣宴賓客,還請謝先生同在下前去,莫要辜負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月滿如玉輪,清輝灑山巅,将這尋常的庭院映照得猶如仙境一般剔透清幽,陸升不免生了幾許好奇,這令狐飛羽也是一身清雅氣質,同謝瑢約莫有一分相似。陸升索性說聲稍等,挂上佩劍,披上大氅,推門而出道:“請令狐公子引路,不知貴主人是何人?”
令狐飛羽在前頭為他引路,那寬長衣袍徐徐掃過地上的露水,青色布料好似流水般柔和順滑,一面笑道:“我家主人姓佘,尊諱上青下容,是小李莊東面大王莊人氏,性情豪邁,最愛設宴待客,如今能請到謝先生,蓬荜生輝,我家主人喜不自勝,正翹首以待謝公子到來。”
陸升暗自腹诽,他随口說一句姓謝,這令狐便口口聲聲謝先生,卻說什麽翹首以待,當真客套得虛僞至極,看起來卻一派誠懇,半點不似作僞,卻叫人捉摸不透。
他心知言多必失,也不多問,約莫行了小半個時辰,便見到一座恢弘宅院伫立在巍峨山下,外頭一圈高丈餘的圍牆,每隔兩尺,便挂着一盞青紗燈籠,燈籠上書一個黑色小篆的佘字,将四周映得一片燈火通明。
幾名穿着褐色衣袍的小厮打開玄黑大門,喜氣洋洋迎上前來道:“貴客來了,我家主人早就候着了,快請進,快請進!”
令狐飛羽道:“貴客姓謝。”
衆小厮便七嘴八舌道:“謝先生這邊請!謝先生吉祥!”
将陸升簇擁着送入大宅中。
陸升便有些不是滋味,卻仍是一派淡定,随同衆人邁入門中,穿過兩重庭院,方才見到眼前又是燈火輝煌,琉璃羊角宮燈沿着走廊垂挂,五色燈火晶瑩閃爍,照得庭院千姿萬妍,亮若白晝。
陣陣絲竹聲伴着婉轉唱腔越過假山傳來,陸升繞過假山,便見到眼前現出一座寬闊屋宇,此時數扇大門俱都敞開,紅漆圓柱間垂下條條無色輕紗遮擋寒涼夜風。
燈火映照中,無數仆從進進出出,将珍馐美味、陳年佳釀送入房中。
那房中雕梁畫棟,精致華貴,賓客排了十餘排,每人面前一個黑漆螺钿的食案,跪坐如儀,正對着主位。
主位設了兩個食案,通體晶瑩潔白,竟好似以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纏繞桌案四腳的繁麗牡丹紋又以金箔鑲嵌裝飾,右首坐着個身着大紅裙衫,妝容豔麗的貴婦,左首案桌空置。
小厮早已匆匆趕去報了信,那貴婦人忙放下手中的青銅酒樽,提着裙裾起身迎上來,一面款款福身,一面喜道:“謝先生大駕光臨,令寒舍生輝,妾身佘青容有失遠迎,請先生勿怪!”
陸升聽那貴婦嗓音溫婉悅耳,喚他做謝先生,便覺愈發不是滋味,卻只得硬着頭皮應了下來,回禮道:“謝、謝升叨擾夫人了。”
屋中上百賓客與仆從亦是起身,紛紛道:“原來是謝先生到了,失敬失敬!歡迎歡迎!”
那貴婦也不避嫌,挽着陸升的手臂,引着他穿過衆賓客行列,請他坐在虛位以待的左首案桌前,這便是主人之下,最尊貴的客位。
仆從魚貫而上,在陸升面前擺放各色珍馐,臘鴨片肉質細膩而嫣紅,江魚脍剁得極細,堆在一起瑩白如凝脂,菜葉油綠似翡翠,珍珠丸子汆大蝦,烤乳豬香酥脆嫩,金銀蹄濃香四溢。鹿肝虎腦、熊掌猿舌、野豬脯、雉雞心……琳琅滿目擺了一桌。便是建邺大富之家也擺不出這許多珍奇之物。
待得侍從為賓客斟滿酒,佘青容便舉起三足青銅爵,盈盈笑道:“妾身敬謝先生。”
宴會廳中頓時此起彼伏,響起賓客紛紛擾擾的祝酒聲,各自轟然道:“……敬謝先生。”
陸升便只得舉起酒爵,一飲而盡。霎時間,衆人便開始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那酒液呈金黃色,有桂花氤氲香氣,入口滑爽溫醇,滋味卻微苦而澀,自喉間一湧而下,頓時五髒六腑熱意融融,并往四肢百骸散開。
酒過三巡,又聽佘青容愉悅笑道:“今日幸得謝先生光臨,我大王莊奪回南井之事,便又多幾分勝算。”
一個頭戴通天冠,身披鶴羽氅,胸前垂着三绺灰色長須的老人坐在第一排,拱了一拱手,笑道:“老夫掐指一算,此事當是十拿九穩,在此預先恭喜佘夫人,恭喜謝先生。”
頓時群情沸騰,又接連對佘青容與陸升二人道喜。
陸升既摸不着頭腦,也不敢輕舉妄動,手握酒爵,如坐針氈,望着滿桌珍馐也是胃口全無,正待要下定決心詢問一二,卻忽聽得廳外一陣忙亂,一名侍從小跑闖入,猛地跪在佘青容跟前,慌張道:“夫……夫人,那怪物體型又大了一倍,将兩支先遣隊全吃了,眼下正朝我大王莊殺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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