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賀新郎(二)

那侍從二十出頭,貌不驚人,舉止間卻一派沉穩,他見了陸升,便上前躬身行禮道:“陸功曹,小人王保,是謝府的下人,我家公子就在車中。陸功曹請。”

陸升卻道:“你不是謝瑢的仆從,為何要混淆視聽,愚弄于我?”

王保慌忙道:“陸功曹,小人不敢,小人并未在大公子府上當過值。”

大公子?

陸升若有所悟,也不同王保多說,只一撩衣擺,跳上馬車。

車廂內十分寬敞,車門一關,青帷布一垂,半點不露行藏,車內坐了兩人,俱顯得十分年輕,稍年長者不過二十一二模樣,穿缃紫色袍,稍年幼者卻不過十七八歲,穿鴨青色袍,那年長些的青年五官清俊,隐約同謝瑢相似,拱手對陸升笑道:“在下謝瑨,陸功曹,這位是在下的好友雲烨,實不相瞞,我們是有事相求。”

陸升本就有所猜測,如今看果真如此,他去小李莊時,同謝瑨有書信往來,那貴公子對羽林衛行事頗多配合,行文親切樸實,并無半點世家子的矜驕氣色,如今見了本人,果然文如其人。

他又開門見山求助,于情于理,倒叫陸升拒絕不得。

反倒那雲烨一副刻板面孔,小小年紀少年老成,卻是一言不發,只冷眼瞅着二人。

陸升在對面坐下來,車廂輕晃,行駛起來,他方才道:“謝二公子有何事,若是陸某力所能及,自然義不容辭。”

謝瑨朝雲烨看去,征詢道:“若是……不如由我……”

雲烨漆黑劍眉深深皺了起來,卻是坐直了身,咬牙道:“陸功曹,此事牽涉家姐名節,功曹縱使不能相助,也請千萬保密。”

陸升亦是肅容道:“雲公子放心。”

此事卻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一個月之前,建邺城中最盛大之事莫過于殿中尚書雲子章嫁女。

雲子章父家不顯,其祖母卻是楚豫王的獨生女兒,他自幼天資出衆,一路平步青雲,如今已是聖上極為信賴的重臣,能同丞相分庭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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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子章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長女雲婵,便于月餘前,嫁給薛閣老的嫡孫薛寧。

殿中尚書同閣老結為秦晉之好,連帝後也送了賀禮,風光一時無兩,只是這樁世人津津樂道的喜事,背後卻另有隐情。

原來成親當日,新娘竟自閨房中失蹤了,遍尋不着,為免得橫生枝節,雲府只得匆匆尋了個替身,冒充新娘同薛寧拜堂,而後使盡手段,将世人搪塞過去。

薛雲兩家都只當是雲婵心有不滿,故而陣前逃婚,更有甚者,只怕同別人私奔了,兩家為此不免生了嫌隙。雲夫人更是氣急攻心,病倒在床,不能理事。

雲子章将大小姐身邊伺候的衆仆婦全數捉拿,嚴加拷問,卻問不出雲婵與人私通的蛛絲馬跡。雲婵素來喜靜不喜動,連在雲府庭院中穿行也有步輿伺候,絕無獨自穿過雲府層層防守,不為人知潛逃出去的身手。

若無人相助,那便是撞了邪。

雲尚書自然不信,仍是着人嚴密追查,雲夫人卻派人延請興善寺的僧人、無塵觀的道士,甚至雲游至此、不知真假的野和尚、野道士在家中作法,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內裏鬧得烏煙瘴氣。

雲尚書的長子,自然便是眼前這位雲烨公子。陸升對那婚事也有耳聞,彼時雲大小姐出嫁,十裏紅妝浩浩蕩蕩,貴女佳婿,門當戶對,一時傳為佳話。

不料背後竟有這等苦澀秘辛。

陸升肅容道:“雲公子莫非要在下協助尋人?京師治保,本就是我羽林衛分內的職責,在下義不容辭,只是人海茫茫,在下也沒有把握……”

雲烨臉色卻有些古怪,幾番欲言又止,最終賭氣一般開口道:“此事說來詭奇,只是我們如今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雲烨年方十七,尚在國子監就學。國子監中盡是勳貴子弟,既有胸懷大志、刻苦治學的才子,也有不學無術、整日裏鬥雞走狗的纨绔。

雲婵失蹤之事瞞得極緊,雲烨心中壓抑,卻仍只能裝作無事一般在國子監同衆人往來,這倒讓他聽到了一個傳聞。

這傳聞追本溯源,便着落在庾征的身上。

庾征乃望族之後,今年二十,同陸升同樣的年紀,名氣卻遠遠勝過陸升,幾乎有同司馬愈比肩的趨勢。

只是司馬愈流連花叢,尚且稱作風流,這庾征便只學得了下流,淫蕩婦女、欺壓民婦的惡行時有耳聞。

這等浪蕩子,京城中但凡清白的人家都唯恐同他沾上關系,庾老夫人不得已,在庾征十九歲時,為他娶了一名六品地方官的女兒。娘家勢弱,妻子半點管束不住,庾征成親後反倒愈發張狂,眠花宿柳、不知晝夜,竟還同司馬愈争過一個戲子。

司馬愈自然不願同他一般見識,只笑道:“小兒頑皮。”便再不曾見過那戲子。

約莫二十餘日前,庾征在紅绡館中喝花酒,流連到宵禁将至,因庾老夫人連派了四五人去催他歸家,庾征只得離了紅绡館,乘着馬車回府。

庾征府上在落馬橋以西的白馬坊,因進了內城,四周便十分寂靜,民居泰半都熄燈安歇了。

馬車穿過落星巷時,庾征醉眼惺忪,突然嗅到了一陣甜膩香氣,這浪蕩子在紅粉堆裏浸淫多年,別的本事沒有,聞香辨美人的本事倒是堪稱京城一絕。庾征頓時睜開眼,往馬車外看去。

落星巷前後都隐沒在黑暗中,車廂四角的宮燈、同庾府衆侍從提着的燈籠,卻将前方一個紅衣的女子照得清清楚楚,她凄楚跪坐在巷邊,一身鳳冠霞帔,鬓發中的鳳釵上銜着顆拇指大的金色明珠,燈光一照,隐隐生輝,透着無邊的妍麗華貴。那女子以袖掩面,只露出半張精致美麗的巴掌小臉,好似白瓷般細膩動人。

若是換了尋常人,見到半夜三更裏,空無一人的街巷陡然出現個新嫁娘,只怕早就吓得落荒而逃。

然而庾征豈是尋常人,這色中餓鬼慌忙命車夫停下來,要請那女子上馬車。

事後庾征說起時,自然多加粉飾、義正言辭:“我不過見一個弱女子孤苦無依縮在路旁,動了隐恻之心,天寒地凍,我豈能眼睜睜看着百姓丢了性命?上天猶有好生之德,我庾征雖然不才,卻也不是涼薄冷酷之輩。”

車廂裏只有庾征同那女子在內,馬車又行了不過十餘步路,便聽見庾征發出驚恐慘叫聲,侍從護衛一擁而上,卻見庾征衣衫淩亂躺在馬車裏不省人事,那女子卻不見了蹤影。

那日之後,庾征昏迷數日後方才醒轉,将幾名侍從車夫抓來前後一核對,方才确信并非誰人使的陰謀,而當真是見鬼了。也不知是驚吓過度還是當真被女鬼吸了精氣,竟纏綿病榻,至今未曾痊愈。

這消息不胫而走,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說得活靈活現,好似親見了一般。

又過了十餘日,自稱撞見過那女鬼之人便又多了四五人,個個俱是昏迷數日後醒轉,至今重病在床,不能起身。

陸升略略皺眉,鳳冠霞帔的美貌女鬼徘徊建邺城中,專挑年輕風流的貴公子汲取精氣,縱是桐花坊的三流文士也編不出這等拙劣的志怪故事來。

雲烨神色卻愈發沉痛,連放在膝頭的雙手也緊緊攥成了拳頭,“……我借口探病,與其中幾人見過,人人衆口一詞,都提到那女鬼穿一身七凰朝鳳的嫁衣,鬓發中的鳳釵銜着金色明珠……這俱是家姐失蹤時的妝扮。随後尋來替身時,換的不過是繡坊裏的鳳凰裙,也斷沒有第二顆金色明珠。”

陸升道:“所以你斷定那傳聞中的女鬼便是雲婵,如今尋陸某,為的不是尋人,而是捉鬼?”

雲烨咬牙道:“家父并不信我,然而是人為亦或鬼祟,總要查個水落石出……好在家姐平日裏深居簡出,那幾人并不曾見過家姐模樣,若是改日遇到個熟識的……”

陸升道:“你雲薛兩府只怕要顏面盡失。”

“顏面事小……”雲烨突然眼圈一紅,跪在車廂內,抱住陸升的雙腿:“功曹,請你救救家姐!”

陸升猝不及防被這少年抱住,車廂中空間有限,推也不是,退也不成,只得道:“雲……公子,你先起來。”

謝瑨亦是勸道:“皓然,你鎮靜些。”

雲烨終究年少,此時回過神來,頓時紅了耳根,讪讪松開手,坐了回去。

陸升道:“陸某只有一事不明……為何這等玄靈之事不去請方士出手,卻要來尋我?”

雲烨咳嗽一聲,轉頭看向了謝瑨,“琪正兄……”

謝瑨笑道:“實不相瞞,小李莊之事,莊人俱同我禀報清楚了,我那莊中有鬼怪出沒,功曹不過去了一夜,就輕易化解,莊人感激不盡,許諾明年秋收時,要送功曹一份大禮。”

陸升不禁面色一僵,心道那委實同他無關,一時間心亂如麻,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車外仆從禀報道:“公子,到大公子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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