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賀新郎(三)
謝瑢在西次間裏,正賞玩封地送來的新制漆器,若霞領着幾名男女仆從,正将件件精美華貴的器具登記造冊,若蝶忽然在門外脆生生道:“陸公子來了。”
竹絲門簾挑開,陸升一身玄金二色,虎豹流雲紋的袴褶,眉目俊朗,神采奕奕地走了進來。
謝瑢臉色卻沉了下來,“早上才走,現在又來做什麽?”
陸升吶吶,卻不知如何開口解釋。
謝瑨同雲烨為掩人耳目,這才假托謝瑢之名,與陸升見了一面,如今陸升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造訪謝府。
見到謝瑢這冷淡神色,不覺心中嘆息。一個時辰前,他尚且以為謝瑢外冷內熱、同他有了幾分交情,如今看來,卻是他自作多情了。
陸升便将謝瑨同他會面之事分說了一遍,自然隐去了雲府秘辛,只是忽然嘆道:“謝瑢,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
謝瑢将手中把玩的三扇朱漆黑紋、雕群芳争豔朝牡丹的小屏風放回桌上,卻連眼皮也不擡,只道:“天道邈遠,鬼神難明,未察不可辯善惡,未見不能審有無。”
陸升兩眼一轉,計上心來,坐到謝瑢身旁,壓低聲道:“謝瑢,你可想見上一見?”
謝瑢單手支頤,橫了他一眼,“謝瑨尋你,原來是為了見鬼?”
陸升欲言又止,待謝瑢揮退左右,他方才将紅衣女鬼之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謝瑢卻冷笑起來,“你當謝瑨果真是因為小李莊之事,才對你信賴有加?”
陸升嘆道:“我心中有數,謝瑨此舉,不過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分明想求你出手。”
這謝氏兄弟倒頗有些意思,長兄謝瑢如昫,名字裏有容有如,其弟謝瑨琪正,名字裏卻有晉有正。
一月為正月,二月為如月,容或可暗指有容乃大,卻又有容讓之意。而晉則有進長、提升之意。
竟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這家人欲以次代長的決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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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謝瑨求自家兄長出手,不去面見謝瑢,卻反倒要繞個彎子,求到陸升跟前來。
只是陸升自認何德何能,可以左右謝瑢?謝瑢若是不願,他自然不去勉強。
一想至此,他又沉沉嘆息道:“謝瑢,是我的不是,此事休再提了。”
謝瑢卻道:“雲婵我見過,此女機慧敏智,胸有丘壑,遠勝她那草包弟弟。”他不過凝神想了片刻,忽而冷笑起來,“只怕是雲子章那老糊塗自作孽,連累了雲婵。”
陸升自然不敢說殿中尚書半句不是,聽聽也就作罷,謝瑢又道:“既然如此,我就同你走一趟。”
陸升讪讪道:“你若不願去,不必勉強……”
謝瑢又橫他一眼,冷笑道:“陸功曹莫要誤會,此行不過是一時興起,只為增廣見聞罷了,并非為了陪你,更同你沒有半分關系。”
陸升只得道:“自然、自然。”
随後陸升便留了下來,若霞吩咐廚上招待貴客,廚子憶起前些日子既得公子賞賜,又曾受過申饬,痛定思痛,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了四菜一湯:烤得入味三分、鮮嫩多汁的酥香烤羊排;炒得紅豔誘人、辛香麻辣的五味雞丁;炖得綿軟雪白、甜糯彈牙的桂花糯米藕;配方密不外傳、濃香可口的金鈎白菜;外加一道煲得鮮香四溢、酥爛離骨的幹鮑瑤柱鹌鹑湯。
再配上幾道小菜,譬如爽脆酸甜的醉蘿蔔、刀技如神的文思豆腐、碧綠清新的荠菜翡翠墩兒,各色佳肴擺放在繪着松鶴龍龜瑞雲萬丈的黑漆螺钿精美食盒中,當真是賞心悅目、酸甜苦辣鹹辛鮮,七味齊全。
幫工的見了,不覺低聲道:“公子不愛甜食,也不愛烤羊排,嫌其燥熱上火,只怕上了又要被罵。”
那廚子姓趙,此時任手下裝了食盒,送給候着的丫鬟,捧着杯熱茶眯眼坐在竹椅上,慢條斯理掃了那手下一眼,“公子不喜歡,自然有人喜歡。”
果然不曾等多久,若霜便帶着小丫鬟來了,傳公子命令道:“将烤羊排同甜藕再上一份。”
那幫工迷惑道:“我卻看不懂了。”
趙廚子笑眯眯起身,卻并不說破,只取了火候正好的烤羊排裝盤,一面語重心長道:“這當中學問大着呢。”
陸升大快朵頤,尤愛那道烤羊排,也不知那廚子用了什麽秘方,全無半點腥膻味,細嫩多汁,肥而不膩,縱稱京城一絕也不為過。酒足飯飽後,方才捧着一杯若霞秘制的涼茶,惬意道:“謝瑢,你家廚子,只怕全建邺都無人能出其右。”
謝瑢道:“美食悅人,是他分內事。難得他考慮周全,若蝶,看賞。”
若蝶笑嘻嘻應了聲,便吩咐了下去,廚房裏人人有賞,喜氣洋洋,直道今日這位客人,果真是貴客。
那幫工更是對趙廚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往後對他言聽計從,伺候得盡心盡力,此乃後話不表。
二人待得深夜時分,方才出了謝府,因傳聞中幾處遭遇女鬼之地俱在落馬橋附近,謝瑢棄車步行,陸升自然伴随在側,也不要人伺候,由陸升提着燈籠。
二人先沿着落星巷走了一趟,不覺間四下裏行人愈發稀少,二人漸漸深入內城,走到一處寬闊寂靜的街道中。
陸升突然打個寒戰,呼吸間的白霧好似愈發濃稠,低聲道:“怎的一陣驟寒?”
謝瑢道:“九九消寒圖尚未畫完,自然會冷。”
陸升愣了一愣,方才回憶起那九九消寒圖是個什麽玩意,不禁摸了摸後腦:“只畫半朵就閑置了,倒辜負了大嫂裝裱的一番心思……什麽人!?”
陸升察覺眼角有陰影一閃,大喝出聲,急忙就要拔劍,卻被謝瑢按住手背,将懸壺壓回鞘中。謝瑢阻止了陸升,施施然轉過身,對左側黑黝黝的路口笑道:“兩年不見,雲娘子清減了。”
暗沉無邊的漆黑中,突然響起若有似無一聲輕笑,缥缈無定,叫陸升頓時後背起了一層戰栗,僵直在原地不敢動彈。
謝瑢邁了兩步,也不知有意無意,便将陸升擋在了身後,對着路口行了個平輩禮,又道:“還不曾賀喜雲娘子,佳偶天成、永結同心。”
那黑沉沉的陰影中,終于浮現出一個大紅身影,自漆黑中走了出來。
那女子身着正紅綢緞五色金線繡的裙服,層層裙擺如火雲堆疊,在燈籠昏暗光芒照耀下,也是華彩閃爍如霞光,只只鳳凰好似振翅欲飛,随她一步一變幻,如流雲似星河,閃閃爍爍、美輪美奂,世間少有。
她面色瑩白,眉如黛、唇點绛,雲鬓高聳,一支鳳釵固定在發間,拇指大的明珠在眉宇前搖搖曳曳,灑下一片幻彩淡金。
更映得這美人華貴雍容,不可方物。
只是她一雙眼眸黝黑無光,同一身珠光寶氣的裝扮極不協調,便透出些叫尋常人毛骨悚然的詭異來。
她緩緩步出街巷,環佩叮當,綢緞也發出悅耳窸窣聲,溫婉擡起左手長袖,掩唇輕笑道:“不敢承謝公子吉言,自古男子薄幸,紅顏命舛,倒不如雲婵眼下過得随心所欲、逍遙自在。”
謝瑢笑道:“抱陽,且容我同故人敘敘舊。”
但凡謝瑢喚他表字,便是別有所圖。陸升心知以謝瑢的本事,更不必他出手,便略略颔首,提着燈籠又往後退了幾步,卻只覺步履艱難,寒意刺骨,好似行走在冰雪之中。他終究不放心,低聲叮囑道:“你小心些。”
謝瑢尚未開口,那鳳冠霞帔的美人便嬌俏笑起來:“哎呦呦,小哥兒擔的甚麽心,你家公子神仙樣人物,雲婵斷不敢染指,只怕一不小心就被生吞活剝了。”
陸升聽她說得輕佻,全無半點大家閨秀的風儀,不覺微微皺眉,卻并不搭話,只朝謝瑢看去。
謝瑢外出時換了一身竹青、靛藍兩色深衣,此時将外頭的披風摘了下來,交給陸升,朝着雲婵走去,一面柔聲道:“雲娘子既然能随心所欲,為何不來尋謝某?”
雲婵一雙深黑無光的眼眸微微怔愣,良久才澀然道:“我去尋你,你就會接納我不成?”
謝瑢道:“試也不試,你便甘心?”
雲婵動容,朝謝瑢走近,澀聲喚道:“謝公子……”
謝瑢卻擡起手來,一道銀白電光自他袖中激射而出,化作根白色繩索,将雲婵從頭到腳捆得嚴嚴實實。
那美人勃然變臉,一身紅裳竟似活物般在繩下掙紮不休,她臉色青白,扭曲得令人心頭生寒,大怒嗓音嘶啞刺耳,厲喝道:“謝瑢!你竟敢騙我!爾等男子,都是欺世盜名的騙子,負心薄幸的小人!我定要——”
謝瑢又輕輕一擺手,半空突然顯出一道金色符紋,直直沒入雲婵眉心,那女子兩眼終于閉上,昏了過去,然而卻依舊立在原處,竟被衣衫支撐住,不肯倒地。
謝瑢望着那身紅裙掙紮一陣沒了動靜,這才轉頭道:“愣着做什麽?還不背她回去。”
陸升一時回不過神來,愣愣道:“這、這便了結了?未免太快了些……這究竟……”
謝瑢冷嗤道:“不知什麽孤魂野鬼附身雲婵,竟還想誘我上當。”
陸升嘿然無語,過了片刻方才道:“分明是你誘她上了當。”
謝瑢道:“此乃将計就計,她自恃美色,接連勾引男子,取其精氣奪其命格,如今總算得到報應。”
他自陸升手中接過披風,自行披上,又接了燈籠,又道:“你吃了兩份烤羊排,如今需多多勞作,免得積食難消。背她回去,再做計較。”
陸升扭頭,見那女子被白繩捆縛,卻直挺挺站在路中間,只一顆頭歪在一旁,其形其狀,莫不詭谲萬分。不覺後背生寒,一面應聲,腳下卻挪不動半步,只眼巴巴瞅着謝瑢。
作者有話要說: 謝瑢:我才不是為了你去的,別自作多情了。
謝瑢:我才不是因為你喜歡烤羊排才要了兩份,別自作多情了。
謝瑢:我才不是為了保護你擋在你面前,別自作多情了。
謝瑢:……
陸升:好了我都知道了,你不管作什麽都才不是為了我呢。
謝瑢怎麽變成傲嬌了……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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