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賀新郎(十一)
紅光乍現時,那層綠光結網,終于顯露全貌,遮天蔽地,最終絲絲縷縷,盡數纏繞在謝瑢身上,将他頸項、手足牢牢捆縛,并有若活物般,緩緩汲取血肉精氣。
如今懸壺刺破那邪陣一角,糾纏力度頓時減弱,赤紅光芒急速蔓延,映照半邊天際,眼見得就要将幽綠光罩吞噬殆盡。
元真人怒道:“那厮要破陣,呂馬童,你還等什麽!”他猛地蓋上木盒,不過是木盒碰撞,清脆磕碰聲卻響徹庭院,令聞者驚心動魄,近處的幾名侍衛更是受不住那無形迫力,兩耳流血,倒地昏迷。
木盒合上的磕碰聲傳來時,陸升只覺手中懸壺被反彈之力猛烈向外一震,震得五指發麻,險些脫手飛出地面。他單膝跪地,兩手牢牢抓住劍柄,發力再度狠狠往地下一刺,懸壺堅固無比,又再度刺穿不知什麽物事。
綠光愈暗,紅光愈盛,仿佛拉鋸戰一般,那妖道又連連燒了數張符紙,屬下道童手持靈劍線香,急急奔走四處,再度将小院團團圍起來。
那黑甲将軍終于揚手,森然道:“本将念你修行不易,好心放你一條生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要闖進來,本将成全你,放箭!”
一聲令下,火箭如雨,紛紛落下。
陸升孤零零半跪庭院之中,四周無遮無擋,唯一的武器倒插入石板之中,退不得、躲不了、擋不住,竟是毫無半點對抗的措施。
然而一輪箭雨完畢,煙火飄渺,卻連一支也不曾射中。裹着火油布條的箭矢就落在距離陸升半步之遙處烈烈燃燒,更襯得他一身紅衣豔麗無比,仿佛開至荼蘼、縱情燃燒的紅花木棉,轟烈在枝頭,灼灼刺眼。
衆侍衛或是瞄準房頂,或是朝着地面,竟無一人對準陸升放箭。
那黑甲将軍冷哼道:“一群廢物,退下!無頭衛何在?”
王府侍衛俱被驅趕退去,一列黑甲衛士無聲無息出現在陸升眼前,人人皆同那黑甲将軍一般,身披厚甲、頭戴鐵盔,面容盡皆隐藏在護面之下,倒果真有幾分“無頭”的詭異跡象。
這列軍士卻同王府侍衛截然不同,呂将軍一聲令下,便舉起黑黝黝的長弓,幽藍箭頭整齊劃一,瞄準了陸升所在。
陸升大難臨頭,又轉瞬死裏逃生,一顆心忽上忽下,到了如今反倒有了幾分視死如歸的念頭,只望着密密麻麻的箭簇,自嘲低笑起來,“總算不用死成個火刺猬……我若葬身此處,只願能換謝瑢逃生出去。”
呂将軍又再喝道:“放箭!”
剎那間,紅光驟然一收一放,将綠網沖得粉碎,射向陸升的羽箭眨眼間燒成了黑灰,被立在陸升身後的謝瑢袍袖一揮,連黑灰也不曾沾到他半點,就翻卷散開,不知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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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誰在暗中喊了一聲“好!”,混在噼啪作響的燒灼聲裏,辨不清方位。
楚豫王顯然也聽見了,怒道:“什麽人竟生了反心,給我找出來!”
衆侍衛面面相觑,卻不敢作聲,只在心裏腹诽那同袍不懂掩飾,又或是心緒激蕩,難以自制。
總而言之見得美人得救,衆人卻是樂見其成的。
陸升也是一臉恍惚,他連續兩次被箭雨包圍,卻又接連兩次安然無恙,心緒大起大落,察覺那人距離自己身後近在咫尺,不禁顫聲道:“謝瑢,謝瑢,你無事了。”
謝瑢脫了被扯得零落的外裳,僅着一襲質地輕軟的素白錦道袍,白底上以銀線繡着八寶章紋、雲紋與上古虬蛟,火光一照,頓時雲蒸霧霭,那虬蛟猶如在雲中穿行出沒,活靈活現,更襯得這貴公子谪仙一般,風儀無雙。
他手中提着色如黑墨、非金非石的短劍,雖然仍舊面無血色,頸項、手腕、腳踝仍殘留被那道人偷襲絞殺的血痕,卻只以長袖一掩,泰然自若道:“無事了,你好生握着懸壺,莫讓它逃了。”
陸升大驚失色,“果然刺中了……妖怪?”
陸功曹天不怕地不怕,槍戟如林、死到臨頭也未曾令他退縮半分,唯獨頭疼怪力亂神,如今得知劍下刺着個怪物,不覺手腕都有些發抖。
謝瑢道:“不是妖怪……抓好。”
他陡然擡手,一道銀紋脫離袖口,風馳電掣穿過人群,那銀色繩索雖然被雲烨扯為兩段,如今又完好如初,團團捆縛在元真人手捧的木盒外。
陸升頓覺劍下震動愈發劇烈,好似一尾巨大的活魚要掙脫,他咬緊牙關、硬着頭皮再度兩手握劍,狠狠往下猛紮,将那不知真身之物牢牢釘在劍下。
謝瑢方才道:“上古曾有旁門左道,名曰’奪命’。”
這二字甫一出口,頓時小院上空妖風大作,吹得窗棱木門上的火焰愈發燒得猛烈,陸升離得丈餘開外,也察覺熱風撲來,焦灼煙塵刺鼻得連心肺也好似滾滾發熱起來。
楚豫王卻是面色鐵青,撫住胸膛不住氣喘,劉福急忙攙扶他,取出一瓶藥丸喂他吃了一粒,這老者緩過氣來,才啞聲道:“他竟知曉了……他竟然知曉!快……快殺了他!這王府中一個也不能放過!”
呂将軍自背後抽出大劍,喝道:“殺!一個不留!”
約莫百人的無頭衛立時分作兩隊,一隊二十餘人,仍是張弓搭箭,瞄準院中兩人,這次射出的卻是黑氣萦繞、鬼氣森森的羽箭。
一隊八十餘人,卻突然拔出腰刀,返身朝外圍待命的王府侍衛砍去。
幾名王府侍衛猝不及防被砍中,慘呼聲此起彼伏,随即回過神來,即刻執了武器,同無頭衛戰作一團。
一名侍衛橫槍掃過,正正砸在黑甲軍士頭盔側面,竟将頭盔掃了下去,頭盔下空無一物,那無頭衛竟果真無頭,全無妨礙地提刀殺伐,卻将衆侍衛駭得肝膽欲裂,再無對戰之心,紛紛轉身四散逃竄。
第三次箭雨再度襲來,謝瑢此時立在陸升身側,不閃不避,陸升自然連半點也不擔憂。
一頭巴掌大小的赤紅火鶴突然自二人面前現行,小巧精致得猶如珊瑚雕琢的寶物,它只扇動雙翅,仰起細長頸項,發出清越鶴唳,鳴聲過處,箭矢盡化煙霧,被狂風吹散。
就連無頭衛也盡數停止追殺,僵直了身軀,驟然化作團團黑霧,消弭于無形之中。
“奪命之術,是以家中血親為引,設下機關,強奪他人命中福祉,以換得本族福澤綿延、千秋萬代。這旁門左道雖然陰毒,卻也是上古大能所創,其中精妙玄機,哪裏是你這無能小道所能領悟?”
謝瑢和緩開口,只擡指一點,元真人嘶聲慘嚎,不得不松開木盒,踉跄後退幾步,七竅流血倒了下去。
數名道童侍從慌張跪在旁邊,尖聲哭叫道:“師父!師父!”
那銀白繩索懸在空中漸漸絞緊,終于将木盒絞得粉碎,只留下一團青黑色的小光團,那繩索歡快至極,托着小光團飛回了謝瑢身邊。
陸升怔然問道:“奪命?機關?血親?這光團又是什麽鬼?”
呂将軍大吼一聲,打斷陸升問話,手中闊劍幾同人高,挾着風雷之勢,朝着二人沖過來。木質院牆轟然一聲,被他輕易撞得粉碎,如遇無物,地面石板随之微微發顫,只他一人,就仿佛千軍萬馬殺将而來。
謝瑢道:“抱陽,成敗系與你一身,萬萬不可躲開。”
自那小光團靠近,劍下之物掙紮一陣強似一陣,陸升別無他法,只得用全身力氣壓制下去,兩手幾無知覺,連虎口也開始滲血,他只咬牙道:“我……死也不躲!”
謝瑢眼神柔和,在他身上一掃,随即足下發力,提着那尺餘長的短劍當面迎上去。
玄黑短劍之外,層層符紋金光四溢,紋路規整猶若工物圖,飛快結成了一層足有兩人高的巨劍虛影,同呂将軍的闊劍短兵相接,碰撞之時,金石震耳,仿佛兩座大鐘相撞,震得周圍人頭腦昏沉、氣血翻湧,稍體弱者亦是七竅流血,只怕連內髒也受傷了。
陸升離得最近,他身上泛起淡淡青金光芒,頭頂一朵青蓮花虛影緩緩盛開,将他籠罩其中,仍是毫發無傷。
謝瑢緊跟一劍橫掃,呂将軍擡劍阻擋,闊劍卻如同竹枝般折斷,黑甲包裹的魁梧身軀被掃得橫飛到院外,無聲無息落在地上。
懸停半空的火鶴見狀,低頭作勢俯沖,謝瑢卻道:“畢方,留他一時半刻,我有話要問。”
火鶴聽命行事,只停在那呂将軍頭頂三尺處,警惕盯着他任何異動。
謝瑢手中金光剝離,再度恢複成尺餘短劍模樣,朝着呂将軍走去。
包圍小院的數百侍衛或是傷亡、或是逃離,如今所剩無幾,無頭衛則早在畢方一聲鶴唳中全軍覆沒,此時四周零零落落,唯有火焰仍舊燒得旺盛,襯得這白衣青年宛若自地獄烈火中款款邁步走出來一般。
謝瑢問道:“奪命之術,據傳是由通天教主所創。萬年之前,闡、截二教大戰,截教敗亡,自此傳承斷絕,邪術盡數被毀,而後方有人道昌盛……你莫非是截教餘孽之後?”
那黑甲将軍仰頭哈哈大笑,啐了一口道:“什麽勞什子截教斷教,老子不認得!本将乃漢騎司馬呂馬童,太祖親封的中水侯!”
謝瑢略略露出訝色,卻是上前一腳,将那将軍頭盔踢了下來,果然肩膀以上、空空如也。
他嗤笑出聲,道:“不過是個鬼,你得意什麽?”
陸升全身力氣俱集中在劍柄上,同那不明之物犄角相抵,發力壓制,一面仍是分心聽那二人交談,不禁心中又驚又怒:又來一個鬼,有完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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