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賀新郎(十二)

謝瑢又問道:“呂侯身為前朝開國大将,不在地府安養,也不肯輪回,卻戀棧陽世,幹涉人間,所為何來?究竟是同什麽人結盟?”

呂馬童在地上一通亂摸,尋到頭盔安回肩上,方才冷冷道:“與你何幹?”

謝瑢仍是不緊不慢道:“都将主意打到我頭上了,謝某問一句,也是理所當然。”

那黑甲将軍道:“本将不過奉命行事,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謝瑢略揚起眉梢,倒當真生出了幾分好奇,“前漢天子配享太廟,并無遺恨。為何時隔數百年,如今卻突然插足我大晉亂世?若非這位先人,又有什麽人物能驅馳中水侯?”

呂馬童不答,謝瑢卻突然展顏笑道:“原來如此……”他擡手輕輕一揉額角,失笑道:“必然是如此。當時之因,後世之果,閣下果敢勇悍,決策英明,卻不知可曾想到過今日?”

陸升聽得一頭霧水,正要發問,卻忽聽一個溫婉女子嗓音,幽幽自暗處傳了過來,“四面楚歌換一世榮華,呂侯這買賣自然做得好。只不過,人生在世,切莫欠債。生前欠、死後還,做鬼也不得安寧。”

火光映照的庭院盡頭,一座假山背後,款款繞出個女子,一身湘妃色曲裾,闊袖寬幅,有先秦遺風,長發挽成堕馬髻,飾以白玉釵、珍珠钿,素雅秀麗,光華自生。她約莫二十後半年紀,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眉目精致,行走時猶若風拂蓮荷,削肩纖腰,雖然生得嬌嬌怯怯,我見猶憐,如今朝着殺人放火、喊打喊殺的一群武夫步步行來,卻神态從容,眼眸明亮銳利,竟頗有幾分大将氣度。

呂馬童不顧畢方在頭頂虎視眈眈,翻身起來單膝跪地,顫聲道:“王妃……”

那女子卻看也不看他,一雙秀美雙眸只在謝瑢及陸升身上來回打量,突然燦然一笑,微微朝謝瑢福了福身,柔聲道:“謝公子好算計,妾身這一局,輸了。”

畢方飛離了呂馬童上空,落回謝瑢身後,小聲禀報道:“這女鬼道行深厚,十分棘手。”

謝瑢聽了,面上仍未有半點變色,卻是難得肅容,對那女子回了一禮:“不敢當,王妃無非是選錯了人。當世之中,能破這感神通冥陣者,不出三人半。謝某不才,忝為其半。”

那女子擡袖掩嘴,輕聲笑起來,夜色之中,聲音分外撩人,“其半?”她掃一眼陸升,恍然道:“若非你得了這位軍爺一把神兵相助,刺破玄武印,只怕楚豫王此事就成了。當真是……功虧一篑。”

謝瑢道:“王妃固然遺憾,謝某逃得一命,卻是幸甚幸甚,明日當去藥王廟燒香拜佛,謝謝菩薩保佑才是。”

那女子笑得連眼眸都彎了,“謝公子修習玄術,不去拜三清聖尊,為何卻偏要跟西域來的和尚過不去?謝公子如何拜佛,妾身不禁也想見識一番。”

謝瑢道:“王妃若有意,不如明日與謝某同往藥王廟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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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卻嘆道:“妾身不過一介孤魂野鬼,哪裏進得了道觀佛寺,不過是颠沛流離、殘存于世的可憐人罷了。”

謝瑢亦是嘆道:“令人扼腕,可惜可嘆。”只是神色間卻半點可惜的樣子也看不出來。

陸升見他二人你來我往,機鋒打得熱鬧,卻半天不入正題,終究忍不住道:“謝瑢……我手酸了。”

不等謝瑢開口,那女子又笑道:“不可惜。妾身既然去不得,謝公子自然也去不得。”

謝瑢卻道:“王妃未免強人所難,我這小友手酸了,明日只怕也要與我同行。興善寺有位惠葉禪師,醫術高明、宅心仁厚,正好為他看一看手。”

謝瑢話語間,人影自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再度将這宅院團團圍住,這一次卻是王府衆侍衛去而複返,個個神色呆滞,竟如被控制了心神一般,或提刀或張弓,再度朝着陸升兵戎相向。

陸升暗暗叫苦,愈發心浮氣躁,突然間一聲刺耳破空聲當頭襲來,竟有三道長長黑影,有若毒蛇出洞,猛然自侍衛群中竄出來,一根襲向銀色繩索糾纏的光團,一根纏向謝瑢,第三根卻筆直沖向了陸升。

畢方振翅急沖,撞斷了偷襲光團的黑影,半截皮鞭騰起烈火落在地上,滿身細刺,宛若活物般掙紮了片刻,被烈火燒得幹幹淨淨。畢方卻因這一撞,身形潰散,再難成型,只能縮回墨玉牌中。

謝瑢一劍擲出,擊飛那長鞭黑影,第三根鞭影卻沒了任何阻擋,眼看竟朝着陸升頸項絞纏下來,謝瑢回護不及,心頭猛然一沉。

陸升正猶豫是拔劍反擊亦或聽天由命,眼前卻驟然殺出一道大紅身影,将他遮擋在身後。

那長鞭便纏繞在了這人手臂上頭,尖刺根根紮入皮肉,飛快滲出血來。

陸升愕然擡頭,怔怔道:“雲公子……?”

雲烨一身紅色新郎袍服上焦痕處處,鬓發淩亂,右手臂血痕淋漓滴落,就連面頰也殘留着血跡,委實狼狽不堪,唯獨雙目铮亮,神情凜冽,威嚴端肅,絕非他這年紀閱歷所有。他只橫目一掃,揚聲喝道:“何方妖邪,竟敢在我楚豫王府生事!子恒,你身為天家宗室,卻同邪魔外道沆瀣一氣,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庭院外一角,楚豫王仍是靠坐步輿中一動不動,劉福跪在側旁,涕泗磅礴,哽咽道:“王爺……仙去了。”謝瑢同呂馬童一番激烈相搏,縱是年輕力壯的侍衛也避不開波及,輕則昏厥、重則心脈受創,這年近古稀、又有心疾在身的老人哪裏受得住,竟在此處氣絕身亡了。

雲烨愣了一愣,面上浮現出幾分痛色,卻仍是厲聲笑道:“謀逆篡位,是為不忠;手弑親父,是為不孝;戕害年少,是為不仁;勾結妖魔,是為不義。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死有餘辜!”

那女子笑道:“原來是前楚豫王,這樣罵自己兒子,未免也太過無情。”

雲烨森然冷道:“若非你這妖女蠱惑犬子,他豈能犯下重重滔天大罪,如今卻同我道貌岸然,當真厚顏無恥!左右,聽本王號令,将她拿下!”

那些神色呆滞的侍衛多少回過神來,卻仍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嬌聲笑道:“王爺息怒,妾身此行亦是無奈,不過要為這群沒用的部下亡羊補牢。待妾身殺了這幾人,尋回龍龜,自然抽身就走,絕不再踏足府上半步。”

雲烨道:“本王府上,豈容你說殺人就殺人?”

那女子仍是盈盈淺笑,柔聲以對:“王爺許是忘了……您六十年前就死了。”

雲烨臉色一變,謝瑢卻在此時嘆息道:“王妃許是忘了,我卻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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