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蓮子歌(四)
陸升見那小童驀然沉下臉色,正暗道不妙,誰知那小童卻坐在床邊,傾身将燭火吹熄,才道:“今日諸事煩亂,我也信不過你,明日再說。”
随即脫衣散發,徑直爬上床榻,在陸升身邊躺下睡了。
陸升望着隐約暗沉裏,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好似一頭失去親族照料的小獸,不覺間心頭隐隐墜得疼痛,他輕聲道:“阿瑢,你靠過來些,躺得舒服點。”
那小童一聲不吭,陸升只當他同十餘年後的謝瑢如出一轍地冷情冷性,倒也不往心裏去。不料那小童過了良久,卻是低低的“嗯”了一聲,乖巧翻身,靠在陸升胸膛旁邊。
陸升微愣,他怕惹那小童惱羞成怒,并不發出聲響,只勾了勾嘴角,無聲笑起來,若叫成年的謝瑢知曉,他幼時曾這般依賴過陸升,也不知是什麽表情?若是對他多親近一些,十餘年後那人,或許就不至過分孤僻、同世人格格不入?
陸升不禁又道:“阿瑢,若非手腕被縛,我就能抱着你了。”
那小童冷冷一哼,卻并不作答。
陸升得寸進尺未遂,只得死心就寝。
陸升本以為一覺醒來,就能折返謝府,卻不料事與願違,同那小童困在無為島上,一晃就過去了兩三日。
渭南侯府位于京城西北,占地廣闊,景致優美,有水榭樓臺、九曲回廊、太湖石砌的假山、天下搜羅的奇花異草,乃是京中一處脍炙人口的盛景之地。朝陽燦爛,照得滿園紅豔豔的踯躅花猶若山火,侯府一位管事趙廣明卻無心欣賞,只懷着重重心事進了正院,禀報事宜、聆聽侯夫人訓示。
侯夫人姓王,出身于“王與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自幼便是當做公主一般養育長大,華貴端淑,雍容妍麗得好似牡丹花一般。她先是慢條斯理喝着燕窩炖雪梨,垂目聽幾位管事禀報完畢,再做些指示,嗓音溫婉和氣,不疾不徐,又胸有充足,一應安排皆是井井有條、未雨綢缪,顯出十足十的高門貴婦優雅做派,既有手腕,又有仁心,素來令得侯府上下,衆人心悅誠服。
然而這一日,趙廣明聽訓完畢,卻不曾與諸位同僚一道退下,王夫人便知道他另有話說,只道:“講。”
趙廣明硬着頭皮道:“夫人,那島上已經有三日不曾升幡了。”
自六年前照真禪師鐵口箴言,大公子就被送往無為島上,早先尚有乳母婢女陪伴,這六年間,先是一名丫鬟暴斃,随即三三兩兩,島上諸人或死或瘋,到如今竟只剩大公子獨自一人。
故而王夫人便另尋個法子,教謝瑢以升幡為號,若是紅幡,便送飯食熱水;若是綠幡,便送紙墨筆硯;若是青幡,便送衣物被褥;若是花幡,則遣人上島,聽命再行事。
除此之外,又命王府侍衛把守心蔭湖畔四處碼頭、兩處廊橋,嚴禁閑雜人等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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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趙廣明憂心島中之人,便只有向夫人請示。
王夫人聞言,将手中的白玉勺扔回碗中,柔聲問道:“柳嬷嬷,當真有此事?”
王夫人身後,一個打扮十分利索的青衣婦人走了出來,微微福身道:“禀夫人,确有此事。不過老奴昨日傍晚路過滴翠園時,遠遠望了一眼,大公子正在岸邊讀書,并無異常,想來大公子只是性情清冷,不願見俗人,故而未曾禀報。”
王夫人略略颔首,自柳嬷嬷奉上的托盤裏取了只裝着白毫的淨白薄胎荷花杯,只道:“再派人去好生候着,若是公子升幡召喚,切不可耽誤了。趙管事,若無旁的事,就退下吧。”
趙廣明不走,暗中咬咬牙,躊躇少頃,仍是道:“求夫人開恩,準在下探望大公子。”
伴随一聲脆響,薄如蟬翼的荷花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滿堂仆從皆驚,大氣也不敢出。
王夫人卻仍是娴雅端莊,微含笑靥,伸手讓侍女用錦帕細細擦拭,一面柔聲道:“照真禪師有言在先:兇星不過府,一過百禍出。我将他安置在府中,費勁心力請來興善寺高僧做法設陣,這才有兩全其美之法,不令謝氏血脈流離在外、又能躲開兇星惡兆。那島外法陣精妙,輕易碰不得,若是放人擅自出入,壞了法陣布置,請高僧補救事小,若是當中出了什麽差池,趙管事,你可……擔、當、不、起。”
這貴婦人一字一句,嗓音珠圓玉潤,清雅如琴韻,聽在趙廣明耳中,卻如驚雷炸響,令他後背汗涔涔濕透重衫,只得道:“夫人,在下不敢……”
房中氣氛正自凝重,守在門口的侍女卻突然脆生生道:“二公子來了。”一面打起了簾子。
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童啪啪啪跑了進來,圓滾滾的白淨臉蛋上,一雙黑黝黝大眼睛燦若星辰,頭束小小紫金冠,一身藍底繡金線松柏的錦緞袍服,頸帶紅寶石璎珞,腰系缂絲錦帶,足下踏着镂空鹿皮靴,一溜小跑撲進王夫人懷裏喚道:“娘親!”
唬得王夫人急忙上前接住那小童,又命将滿地碎瓷打掃幹淨、又命人去取十六色果子來,趙廣明松口氣,趁亂請辭,王夫人自然再顧不得理睬他,便準了。
那小童撲完娘親,卻突然又自王夫人懷中掙脫,整整衣冠,站得端正,對着王夫人拱手一揖,肅聲道:“孩兒謝瑨,給娘親請安。”
只是他小小年紀,粉團團一個,做這等大人舉止,只透着百分千分的憨态可掬,王夫人再端不住高門大婦矜持模樣,眼中透出萬分憐愛來。待謝瑨行完禮,便将他攬入懷中,琪兒寶貝心肝一通喚。又問他讀書如何、衣食住行可有不妥?問得巨細靡遺、且不斷反複,先前威嚴英明的痕跡,自然半點不剩。
謝瑨六歲開蒙,就獨自住在外院之中,不與內院婦人混居,故而王夫人除了每日請安時,也難得同他見面,每每見了,便是心花怒放、母愛險些滿溢。
此時這小童也不厭其煩,一一作答,母子二人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王夫人方才依依不舍,轉頭問道:“可到時辰了?”
謝瑨卻搶先道:“娘親,先生告假,回家過端午去了。孩兒難得休沐,想要……”
王夫人大喜,抱住兒子一通揉,笑眯眯道:“琪兒想要什麽,直說便是,你是未來的渭南侯,不可做這等欲說還休的扭捏姿态。”
謝瑨眨巴一雙黑溜溜大眼睛,小聲道:“孩兒想去無為島探望兄長。”
王夫人堪堪烏雲散去的臉色,頓時又黑沉如山雨欲來。
趙廣明一路唉聲嘆氣,回了家中,他妻子杜氏也在侯府做一個管事娘子,今日亦是休沐,在家中籌備端午,見了相公愁雲滿面,不免多問幾句。
趙廣明猶豫片刻,卻拗不過妻子追問,便将被王夫人斥責之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末了嘆氣道:“這世上果然沒有善心的後娘……”
他這一句,更令杜氏驚得非同小可,急忙沖到窗畔門口仔細看看,并無人來往,這才提着裙擺轉身,揚手就朝着趙廣明劈頭蓋臉打了下去,一面打一面恨恨罵道:“冤家!這話也是你說得的?禍從口出,明白不明白!”
趙廣明抱頭鼠竄,卻仍是辯解道:“那……終究是侯爺的子嗣,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對得起侯爺恩情?不行不行,我這就寫封書信,命人送到梅花山去交給侯爺。”
杜氏愈發恨恨,擰着趙廣明耳朵罵道:“蠢貨!夫人是什麽人物,豈會讓大公子出事,在外頭落下話柄?你要作死莫要連累我孤兒寡母,我這便帶着孩子與你和離!”
趙廣明疼得直叫,又被罵得暈頭轉向,倒是突然醒悟,問道:“孤兒寡母?娘子,你莫非有了?你可莫要哄我?”
杜氏見他總算回神,松開手啐了一口,方才紅着臉道:“……尋大夫看過了,是喜脈,兩個月了。”
趙廣明頓時喜得不知天南地北,搓着手在房中轉圈,就連火辣辣的耳朵也疼得甘甜銷魂,忙攙扶杜氏坐下來,為她沏茶奉果,伺候得周到妥帖。
杜氏母憑子貴,自然不客氣,又将趙廣明罵得醍醐灌頂,趙廣明垂頭嘆道:“娘子,非是為夫冥頑不靈,只是……尋常人家的十歲稚子尚在父母膝下撒嬌,大公子卻連乳母也沒了,一個人無依無靠,住在孤島上,連個陪伴說話的人也沒有,當真……孤單得很。夫人又……”
杜氏畢竟也是将為人母,聞言不禁撫了撫肚子,想着這肚裏的孩兒若是沒了娘親,是何等凄慘的模樣,不禁便紅了眼圈,她卻嘆氣道:“……相公方才也說了,那終究是侯爺子嗣,那位……再如何,也斷不會害他性命。你若去插手,惹怒夫人,你我二人命如草芥,不如大公子尊貴,如何領教得起她的雷霆手段?”
王夫人溫婉文靜,秀雅端莊,縱使膝下育有一子,卻仍是青春朝顏,我見猶憐。然而處置起犯事下人來,卻是雷厲風行,說打死就打死,說發賣就發賣,不講半分情面,故而謝府上下被她治理得海晏河清,井井有條,衆人既敬且畏,不敢越雷池一步。
趙廣明雖然猶豫不決,然而人微言輕、又初為人父,終究是嘆息一番,聽從了杜氏勸告,明哲保身,不再過問。
謝瑨亦是稚子心态,因驚鴻一瞥見過謝瑢,心中大為折服,幾次三番欲同兄長交好,然而王氏一番言辭,又打消他念頭。謝瑨便趁着天色晴好,由仆人陪同,外出游玩去了。
陸升謝瑢自然不知道島外種種波折,只因他二人在島上,已陷入千鈞一發的危險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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