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蓮子歌(五)

陸升被捆綁了一日有餘,方才得以解脫。

先前一日他好說歹說,勸得口幹舌燥,那小童卻是心志堅韌異常,既不離去,也不回應,只一味念書習字,任陸升舌燦蓮花,他自巍然不動。

若以民間俚語一言以蔽之,當真是石頭入鍋,油鹽不進。陸升既無奈又憤憤,卻終究是謝瑢為刀俎,己身為魚肉,奈何不得。

陸升亦是看得清楚,縱然謝府無人伺候,這小童也過得十分惬意,只需一聲令下,就有野兔奉茶、刺猬獻果、青蛇挑水、青蛙灑掃,全不用他費半點功夫。

陸升愈發失落,縱以如廁為由,得了一時半會解脫,身旁亦有數條碗口粗的大蛇虎視眈眈,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如此風平浪靜到了第二日,入夜時分,乍然驟寒,木窗突然又被一通猛撞,無風自動起來。

随即窗外那女聲再度響起來,仍是陰陰柔柔喚道:“瑢哥兒,瑢哥兒。”

謝瑢一言不發,取了小巧桃木劍往窗棱中縫一插,窗外厲嘯聲再起,卻比上一次持續得愈發久,響了足足半盞茶功夫,方才了無聲息。

待收回桃木劍時,卻有七成以上的劍身化作焦炭,劍柄跟前僅剩了不足一指長的完好劍身。

哪怕陸升一竅不通,也看出了些端倪,不禁吞口唾沫,追問道:“可還有旁的手段抵禦?”

謝瑢小小眉頭緊皺,一言不發,陸升便明白,并無旁的手段了,他低聲道:“阿瑢,快些松開,我自會護着你。”

那小童一聲冷嗤,“松開你又能如何?”

陸升知道他性情乖僻,聽不得半句質疑,故而不提他年幼力弱,只道:“我二人合力,逃去興善寺中,有佛光普照,那怪物總不至于闖進來。”

謝瑢卻仍是皺眉,生硬道:“妖邪作祟,既亂天和又違地綱,為何卻要我逃?”竟不肯再同陸升多費口舌,取了燭臺,起身走出屋外。

他在屋外師父留下的幾處法陣仔細查看,因這次葛洪雲游日久,法陣風吹日曬,圖紋模糊,損耗得七七八八,才令那邪靈有了可乘之機。

只是他修習玄術尚淺,只能勉力修複少許,聊勝于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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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半宿,謝瑢方才揉搓酸澀雙眼,洗漱完畢回去安歇,仍是如前日一般,躺在陸升身邊,閉目假寐。

陸升提心吊膽了半宿,見他安然歸來,方才松口氣,動一動手腕,只覺僵硬遲鈍,因着四下裏無光,卻忘記了如今的謝瑢不過十歲孩童,被綁了這許久,難免生出萬分委屈不甘,低聲道:“阿瑢,我手疼。”

話音才落,那小童竟當真起身,将他兩手的繩索解開了。

陸升又驚又喜,忙道聲謝,收回雙手吃力按摩活血,卻又聽那小童道:“你若敢逃,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性命。”

陸升雖然不明白,何以前兩日捆他,是提防他加害,怎的如今卻成了不許逃了,他卻仍是笑道:“阿瑢放心,我絕不離開你半步。”

那小童只輕輕一哼。

許是近水的緣故,分明臨近端午,初夏時節,深夜卻愈發寒涼如冬,二人蓋着的蠶絲被便有些單薄了,那小童睡得迷糊,将一雙冰涼腳丫擠進陸升小腿間磨蹭,陸升凍得驚醒,卻又不忍心将他推開,只得不動,又伸手将那小小身軀攬入懷中,供他取暖。

再過些許時候,陸升便也迷迷糊糊沉睡過去。

待他熟睡了,那小童卻倏然睜開眼睛,自陸升懷中擡起頭來,細細打量那青年的睡顏,半晌後悄聲道:“你當真,不離開?”

只是青年睡得死沉,并不曾聽見半個字。

一夜無話,第三日白日裏亦是相安無事,陸升便在島中搜索一番,島上雖有碼頭,卻無船只停泊。他便借着樹木遮掩,遠遠朝着連接湖心島與岸邊的九曲橋仔細望了一望,那九曲橋彎彎繞繞,連圍欄也不曾架設,故而往來必定一覽無遺,盡落在守橋侍衛眼中,輕易闖不出去。

他只得死心折返,白日裏陪同謝瑢聊天臨帖,研讀玄書,便安然度過了。

到得入夜時分,那怪物竟是如約而至,門窗俱被撞得嘭嘭作響,說來也詭異,這無為島上鬧出大動靜,謝府中卻仍是靜谧安閑,竟無一人察覺有異。

眼見得門窗竟被撞得顯出裂紋,遲早支撐不住,陸升蹲下道:“取了桃木劍,上來。”

那小童終究只有十歲年紀,冷淡眼眸中多多少少浮現出些許不知所措,茫然道:“做、做什麽?”

陸升道:“出島,他日籌備齊全,再來同它一戰。”

謝瑢嘆道:“我升了三日幡旗,也不見有人來,只怕早被它困住了,如何闖得出去。”

陸升昂然道:“總要試一試,豈能坐以待斃?”

謝瑢兩眼微微睜大,他自由孤僻,極少見人,這青年卻好似驕陽一般,熱烈執着,如今形式險惡,卻仍是不屈不撓,令他心頭難得生暖,也不覺多生出了些許希望同……少許依賴。

這小童便手握桃木劍,趴在陸升背上,當是時,那木窗堅守數日,終于被轟然撞開,一道黑影卷着陰風同濃烈腥氣闖入進來,更伴随陣陣羽翅拍打之聲。

陸升背着小童,單手撐地飛快閃避,足下卻不知被何物突然一絆,他暗道不好,卻卯足全力維持平衡,未曾将謝瑢摔下去,自身卻落得雙膝重重跌地,膝頭砸在青石磚的地面上,發出咚一聲巨響。

他痛得臉色發白,卻絲毫無暇顧及,再往右側一閃,再度避開襲擊,謝瑢亦是眼明手快,反手一劍,刺入黑影之中。

仍是伴随凄厲嘶鳴,那陰影化作黑煙,散得無影無蹤,卻殘餘幾片黑色羽毛,搖搖晃晃落在地上。

謝瑢若有所思打量黑羽,陸升卻無暇旁顧,因那木門沒了動靜,只怕那撞門的東西也要穿窗而入,好在他眼角一瞥,卻發現了先前絆住他之物,狹長劍鞘外裹着黑棕魚皮,劍柄以黑棉繩纏繞得十分趁手,因是親手裹上去的,陸升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竟是他的懸壺。

陸升大喜過望,也不去分神細想這佩劍為何出現在此地,急忙奔過去踩住劍鞘,一把将懸壺拔了出來。

他甫一轉手,那陰影已穿過窗戶撲殺而來,卻是不偏不倚,好似主動撞在劍刃尖上,這次卻連叫也來不及,徑直化作了黑煙,灰飛煙滅,唯獨留下幾根細小黑羽,飄飄搖搖,在二人面前緩緩飄墜。

陸升驚魂未定,背着那小童也不覺沉重,只喘着粗氣立在原地,一手托着那小童,一手橫劍當胸,生怕再有邪靈侵襲。

不過幾息功夫,木門剎那間被陰風撞得大開,卻不曾有任何黑影闖進來,門外月色皎潔,遠處芙蕖亭亭,已有花苞略略開放,潔白花瓣沐浴月輝,宛如白玉生光。

一位衣着樸素的老婦人背對滿池仙華,立在二人面前,花白發絲梳得十分整齊,容貌看去,卻不過三十開外年紀,神色哀戚,朝二人看來。

陸升只覺伏在後背的小童突然緊緊抓住他肩頭,立時如臨大敵,橫劍喝道:“何方妖孽,報上名來!”

那婦人卻一言不發,身形驟然化作無數黑羽,随着陰風席卷無蹤。

陸升茫然立在原地,卻察覺四周陰冷漸次散去,令人頭皮發炸的詭異壓迫感随之消弭,又聽謝瑢道:“放我下來。”

想來應是無事了,陸升下蹲,将那小童放回地上,二人扶起桌椅,掩上門窗,只是門窗損壞嚴重,陸升只能草草修補一番,尋幾根細木柴擋住,明日還需喚工匠前來修補。

待他忙碌完畢,方才折返回廂房,卻見謝瑢兩指撚着根黑羽沉思,陸升問道:“阿瑢,可是有線索了?”

謝瑢道:“那婦人姓元,原本是我乳母,三月前去京郊為我取書,卻被野狼咬死了。”

陸升動容道:“莫非是劉乳母死後也放心不下,前來探望你不成?那撞破門窗的怪物又是什麽妖孽……鬼怪?”

謝瑢垂目,将手中黑羽靠近燭火燒了,方才道:“若是我猜得不錯,此物應是鬼車。”

古書有載,鬼車是枉死孕婦的冤魂所化,夜飛晝藏,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女人。又因一縷執念所致,最喜取人子養之,夜以血點小兒衣為标記,晝飛往而取之。

是以要防鬼車誘拐人子,民間素有禁忌,不使小兒衣衫沾夜露,日落之前要收回屋中,緊閉門戶。

陸升自然也有所耳聞,不覺嘆道:“鬼車生前,卻也都是可憐人。”

謝瑢橫他一眼,雖然同成年後神态有七八分相似,卻因一張圓滾滾的小臉配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不若成年時傲慢辛辣,反倒多了幾分宛如賭氣般的撒嬌,陸升在一旁望着,心中喜愛難免有增無減。

“生前可憐,死後卻甘願做梨诃帝母的走狗,罪無可赦。”

陸升茫然問道:“梨诃帝母……又是何方神聖?”

謝瑢略略皺眉,卻仍是耐着性子指了指桌上,塗着生漆,光滑如鏡的梨花木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幾顆晶瑩剔透、紅如朱砂的石榴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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