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蓮子歌(七)
翌日雞啼前,陸升換了一身由野兔刺猬不知從何處取來的玄青窄袖長衫,腰挎懸壺,手提素白紙燈籠,就與謝瑢一道踏上九曲橋,往島外行去。
他原本同謝瑢商議,若是被守在橋頭的侍衛看見了要如何尋個借口,謝瑢卻只叫他好生提着燈籠就是。
湖面霧氣氤氲,但一點燈籠光順着九曲橋移動,何等顯眼,然而直至二人穿過橋頭,踏上岸邊,竟無一人前來阻攔詢問。
陸升不禁咋舌道:“這是什麽法術?莫非隐身了不成?”
謝瑢穿着身香色暗雲紋的窄袖衫,外罩棗紅繡綠銀松枝的半袖,腰系青金石米珠點綴的雲錦束腰,足踏黑緞繡祥雲團紋的薄長靴,襯得這小小人愈發玉白晶瑩,粉團可愛,卻偏生板着一張臉,要做出成竹在胸的模樣,老氣橫秋一點頭,只道:“閑話少說,提燈引路便是。”
不愧是謝大少爺的派頭,無論他十歲、二十四歲,這頤指氣使的姿态,卻是一成不變的。陸升只得閉口不語,只提着燈籠在前面引路,他不認得路,穿過踯躅花叢,望着面前的三岔道便停了下來,轉頭征詢謝瑢。
謝瑢卻也沉着臉不語,他長居無為島中,如今無人帶領,竟連自己家中的路也不識得了。好在這小童也不如何傷春悲秋,已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片,三兩下疊成紙蝴蝶,他攤開手掌,那紙蝴蝶便輕輕扇動半透明的雙翅,自手中騰空而起,往左側岔道飛去。
陸升心領神會,不等謝瑢開口,就跟着翩然蝴蝶踏上左側岔道,過游廊,穿花門,越過香樟林,行走了足足一炷香時分,方才見到了謝府後院一處角門。那紙蝴蝶輕輕停在深褐漆的門板上,蝶翼猶若呼吸般張合,守門的兩個仆人正坐在一旁花叢裏打盹。
謝瑢越過陸升,輕輕一推,角門便無聲無息打開了,露出外頭的街道青石板,他邁步走出去,陸升急忙跟上,又忍不住回頭,卻見角門自發關上,守門人竟也半點未曾察覺。
陸升加快步伐,追上那小童,這才問道:“如今要往哪裏走?”
謝瑢仰頭望着仍在三尺開外輕盈飛舞的紙蝴蝶,沉吟道:“城西,送子娘娘廟。”
陸升凝神回憶,當年京城西郊,确實有個送子娘娘廟,也不知何人所建,竟選在西郊一處荒野之中,前不着村後不挨店,十餘年前一場雷雨,天降大火将其燒毀,廟祝不知所蹤,那送子娘娘廟迄今也不曾修複。
他兄嫂求子,也多往興善寺、無塵觀去,少有人再提及這處寺廟,陸升不禁眉頭深鎖,問道:“這送子娘娘,莫非就是诃梨帝母?”
那小童眉頭一揚,笑道:“孺子可教。”
陸升擡手在他頭上狠揉,佯怒道:“沒大沒小,誰才是孺子?”
謝瑢何曾被人揉過頭,一時間又呆愣住,陸升卻一彎腰,勾住腿彎,将他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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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童臉色呆滞,坐在這青年健壯穩定的手臂上,并不掙紮,卻板着臉道:“放肆。”
陸升道:“你人小腿短,這般行路,只怕日落也到不了城西,不如我抱你走。”
那小童一張圓臉漲得通紅,氣得張口結舌,半個字說不出來,然而陸升所言句句屬實,謝瑢只得悶悶生氣,只恨自己不能迎風就長成昂藏七尺的大丈夫。
陸升見這小童既生氣又無奈,心頭暢快,腳步生風地朝着城西走去。
足足行了一個時辰,方才出了城,抵達那處送子娘娘廟,然而陸升再是遲鈍,也察覺了異常。
這一路行來,城中靜悄悄全無人跡,不見人打更巡街、挑水送柴,就連買早食的小販也不曾遇到半個。
自晨起到行路至今,陸升估摸着戊時早就過了,然而天色依然濃黑,毫無日出的征兆,四周薄霧飄搖,除了白紙燈籠映照的幾丈地段,別處皆籠罩在昏暗之中。
陸升中途就将謝瑢改抱為背,如今提着燈籠往前一照,幽白光芒照出一對朱漆陳舊的大門,門上牌匾刻着送子娘娘四個填金漆大字,如今金漆也剝落了,處處透着頹敗之相。
陸升問道:“為何……不曾天亮?”
謝瑢伏在他背上,哼笑道:“這燈籠是送葬時用來引路的,照的自然是陰陽路,你可要好生護着,光照處,陰陽交泰,活人行走安全無憂,若是光滅了,陰陽路一斷,陰間的魑魅魍魉就要撲上來将你生吞活剝了。”
陸升駭然,頓時頭皮發炸,他終究膽小,被如此一吓,按捺不住心頭火,随手在那小童屁股上捏了一下,“你這娃娃,當真是壞心,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只聽身後那小童倒抽一口氣,卻不肯發出半點聲息,只埋頭在他背後,陸升卻察覺身後人身軀微顫不已,莫非竟哭了?
陸升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只覺手足無措,忙背着他在原地繞圈踱步,時不時颠一颠,哄一哄,柔聲道:“阿瑢,阿瑢,我錯了,你莫要生氣。”
那小童道:“若是我先說了,你因了懼怕,抛下我不管怎麽辦?”他雖然努力想要掩飾,濃濃鼻音卻掩不住泣聲。
陸升素來吃軟不吃硬,被這小童一句話就哄得心軟似水,他将謝瑢放下來,那小童倒也倔強,站在原地一聲不吭,只将兩只手捏成拳頭,擋住了眼睛,任陸升拉扯,卻是死活不肯放下手。
陸升只得嘆道:“阿瑢,我陸升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說了陪你一道來,如何會做個臨陣脫逃的懦夫?”
謝瑢問道:“不離開?”
陸升道:“自然不離開。”
謝瑢又問:“一直不離開?”
陸升卻遲疑了一瞬,随即單膝跪地,将那小童擁入懷裏,柔聲道:“阿瑢,我如今身不由己,不敢信口開河承諾于你。”
那小童後背先是僵直,随即就要将他推開,陸升卻仍是将他牢牢抱着,這小子身小力弱,掙紮不開。陸升又道:“阿瑢,你聽我說。眼下固然不能承諾,然而十四年後,我便再也不離開阿瑢了,就算你趕我走,我也不離開,可好?”
那小童方才停止掙紮,伏在陸升懷裏,輕輕攥緊了青年的衣襟,茫然道:“為何要等十四年……”
陸升道:“十四年後,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小童輕輕一哼,擡起頭來,分明神色清明,眼角沒有半絲淚光,只道:“你将魔劍愛若至寶,日夜不離身側,十四年後,只怕早被這魔物消磨神魂,化為活屍,這倒當真趕也趕不走了。”
陸升初時不曾聽明白,待他漸漸将字字句句理得清楚,便只覺一股透骨涼氣,順着手足絲絲縷縷灌入心肺之中。
他看着這小童清如寒潭的雙眸,凄然笑道:“阿瑢,這魔劍是你十四年後,親手送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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