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竹馬來(四)
陸升醒過來時,就察覺到異常。
身後人将他摟抱懷中,手臂橫過腰身,猶若禁锢一般,令他動彈不得。
後背至腰臀,同身後人密實貼合,毫無罅隙,腿腳彼此交纏,一時間難解難分。
友人間親厚,同榻而眠、胼手砥足,卻也不至糾纏成如章魚一樣。
謝瑢卻睡得熟,鼻息輕輕灑落在陸升耳尖上,細密綿長,熱癢難當。
陸升輕輕一掙,腰間手臂頓時又收緊幾分,緊壓在他臀後的硬物便愈發堅硬火熱起來。
卻不知那人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又貼着陸升輕輕蹭動。
陸升頓時窘迫交加,曲肘往身後狠狠一撞,怒道:“松手!”
謝瑢發出悶哼,卻當真松手了,迷蒙問道:“出了……何事?”
陸升轉頭,卻見謝瑢連中衣也脫了,長發披散,慵懶躺在身後,素來清明的雙眼中,尚有些許朦胧睡意未曾褪去,此刻捂着被撞疼的側腹,便顯得迷茫脆弱,配上一幅清絕容顏,當真是我見猶憐,令得陸升生出十足十的愧疚來。
只是此人狡詐異常,也不知這勾人魂魄的做派是真是假,陸升暗暗告誡自己,萬萬不可上當,只道:“無……無事。”他轉頭看向窗外,初春時節天色格外陰霾,好似暮色蒼茫,雲霞霭霭,他急忙坐起身來:“只怕要下雨,早些回去罷。”
謝瑢單手支頤,把玩陸升垂在腰際的一縷發絲,陸升起身時,柔滑發絲就自他手指間輕輕滑落開去。
他仍是微微一笑,柔聲道:“好。”
陸升見他輕易就放過自己,一時間驚疑不定,轉身盯着謝瑢看了半晌,那人任憑打量,卻只笑道:“抱陽,我哪裏不妥?”
哪裏都不妥。謝瑢對他素來不規矩,如今一反常态,不是陷阱,就是陰謀,定然有詐。
陸升百思難解,卻又不敢開口質問,只怕一開口反倒引火燒身,只待得若霜若雨進來伺候穿戴妥當,他便同謝瑢告辭,返回家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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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行至朱雀門前,卻突然被人叫住了,一名高大僧人頭戴青帷帽,手持禪杖,正徐徐摘下帷帽,露出日光和尚爽朗的面容來。
陸升忙下了馬,對日光恭敬行禮道:“日光上師。”
日光難免露出苦笑,只嘆道:“陸功曹何必被惠葉幾句話唬住,我不過是個外地和尚罷了。”
陸升也不耐這些繁文缛節,見日光當真不拘身份禮儀,便也随性起來,笑道:“如此陸某便冒昧了,日光,有何貴幹?”
日光同陸升走到行人稀少處,方才正色道:“我來尋你。”
陸升便憶起家中那把懸壺,沉聲道:“莫非……”
日光道:“今日清晨,僧兵巡邏至守藏庫時,發現門外的銅鎖被劈開了,待入內檢查時,有數件藏物不翼而飛,其中就有陸功曹送來供奉的懸壺。”
陸升不禁嘆息起來,想不到求助不成,反倒給興善寺的僧人添了麻煩。惠葉曾提及,那庫房當中件件器物各有不祥,落入尋常人手中,有百害而無一益。如今散佚幾件,陸升少不得要去問一問,如何盡綿薄之力,彌補一二。
日光又道:“盛放懸壺的木箱被自內部擊破,卻是我大意了,想不到這魔劍有這等威力。早知如此,就應當多上幾道法咒鎮壓。”他細細打量陸升,皺眉道:“陸功曹,你周身血光,又強了幾分,若再拖下去,只怕有危險。”
陸升雖然想當他是危言聳聽,然而日光眉宇間浮現一絲憂慮,擔憂之色不似僞裝。
如若此事當真,為何謝瑢卻只字不提?
陸升半信半疑,也不知如何應對,日光卻已自顧自續道:“陸功曹,你若信得過小僧,不如先随我回興善寺。”
陸升本就欲往興善寺一行,他既然連累惠葉,總要去見一見才是。如今正中下懷,便欣然應允,卻又道要回家先取懸壺,日光便自随身褡裢中取出一個明黃綢布套來,布套上繡滿蝌蚪樣黑色梵文與足踏蓮花臺、身帶祥雲光的七彩佛像,遞給陸升後才道:“這布袋名喚渡厄舟,是我那揭羅寺的鎮寺之寶,陸功曹将那魔劍封入袋中,免得再受其害。”
鎮寺之寶,陸升如何敢接,遲疑道:“這……”
日光微微一笑,目光清澈幽深,卻道:“斬妖除魔,是為修行。小僧助你就是為自己積功德,利人利己,還請功曹行個方便。”
那和尚言至于此,陸升再多推脫未免矯情了,他便收了下來,又道:“我收了懸壺,即刻送往興善寺。”
日光重又帶上帷帽,笑道:“陸功曹請。”
陸升自然應道:“大師請。”
他便匆匆回了家中,兄嫂卻不在家,一問仆人,才知二人又去尋賈神醫看診去了。陸升回了廂房,從靠牆收納雜物的櫃子裏取出懸壺,細細望了一眼,仔細想來,雖然那小童與日光口口聲聲說這是魔劍,将要銷磨神魂,陸升卻未曾察覺多少不妥。不過偶然生出些殺意、攪亂心緒罷了。
只是長此以往卻是個禍患,陸升将懸壺收入明黃梵文布袋中,才要邁出大門,卻見南來在門口探頭探腦,見了他頓時滿臉堆笑道:“我、我娘做了燒鴨,給嫂嫂送一只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詐,陸升皺眉問道:“南來,你又搞什麽鬼?”
南來瞪着一雙清亮明眸,連聲道:“莫要亂猜,我我我我好得很。抱陽哥哥這是往何處去啊?”
陸升道:“我有事去興善寺。”
南來一聲哦,又轉了轉眼珠問道:“何時回?”
陸升失笑,見這小丫頭鬼靈精怪的模樣,不覺間也放軟語調,“不知歸期,何事?”
南來連連搖頭,笑得燦若桃花,提着裙擺就要跑,“無事、無事,我随便問問。抱陽哥哥且去罷,告辭告辭。”
陸升忽然心中一動,揚聲将她喚住:“南來,雲常兄初七當真走了?”
南來後背僵直,随即猛地轉過頭來,朝着陸升狠狠一瞪,柳眉倒豎,“走了!雲常哥哥究竟如何得罪你了,你竟叫他再莫要入京?”
陸升見她當真惱怒,先前存着的一絲疑慮也散了,苦笑着擡手摸摸鼻側,“……你、我、雲常,三人青梅竹馬,南來,你信我,我斷斷不會害他。”
南來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她也不同陸升多說,轉身便跑走了,來時去時,皆是風風火火。
陸升本待叫住她,多盤問幾句,只因這丫頭貿然來打探他的行蹤,十分可疑。只是南來腳程快,他又牽挂手裏的懸壺,只得暫且放下此事,往興善寺去了。
抵達興善寺時,卻被知客僧告知,惠葉正随同其師父作功課,他便先求見日光。知客僧得知這是少宗主的貴客,更恭謙幾分,笑容滿面道:“來者可是陸功曹?日光上師有命,若功曹到了,可直接去見他。日光上師就在後山明心堂。”
陸升問清路線,颔首謝過,騎馬去往後山,又順着山道繞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方才抵達明心堂。
興善寺對這位那揭羅宗未來宗主十分厚待,将整個明心堂劃撥給日光居住,明心堂修得威嚴堂皇,遠處又有溪水環繞,景致十分清幽。陸升唯恐驚擾聖僧,提前下了馬,朝着紅柱黑瓦的明心堂走近。靠近大門時,便有數名僧人走了出來,兩手合十道:“陸功曹,請進。”随即牽馬的牽馬,引路的引路,陸升只得入鄉随俗,跟着走入大門。
穿過兩進院落、繞過假山石亭,方才邁入一間大殿中。
日光換了身淺白闊袖的絲綢僧衣,質地柔軟順滑,頸間挂着象牙雕的蓮花佛珠,正盤坐在蒲團上,合目誦經。大殿之中卻并無佛像,只垂着數十條彩色經幡,地面鋪着厚軟的深紅波斯絨毯,經幡層層疊疊間,隐約露出大殿最深處牆上高懸的一副彩色佛像。
陸升依言除了長靴,方才邁入殿中,木門吱呀一聲關上了,寂靜空間中,便只有日光低聲念誦經文的聲音。
這男子嗓音沉靜優美,陸升雖然聽不懂,卻也能感受其中聖潔虔誠的心意,便肅然起敬,立在門口不動。
好在并未曾等候許久,誦經聲漸漸止歇,日光睜開雙眼,朝着陸升看過來。
陸升心頭巨震,只覺這人好似通身籠罩在佛光之中,莊嚴璀璨,至高無上,令人陡然生出虔誠敬愛、匍匐跪拜的沖動來。
他方才多少明白過來,為何惠葉等僧人,但凡提起這位少宗主,總是恭敬非常,只怕衆位僧人敬的卻并非是他少宗主的身份,而是這份深植骨髓的佛性與明悟。
好在日光徐徐開口,打破幻象,才令得陸升未曾當真跪下來。他柔聲道:“陸升,過來。”
陸升回過神時,長舒口氣,低聲道:“叨擾上師了。”便按日光手指處,面對面同他一樣盤坐在蒲團上,兩手捧着渡厄舟裝盛的懸壺,恭恭敬敬獻給日光。他一時間被日光佛性所震,竟半點不敢放肆了。
日光看他一眼,許是見多了這等變化,并未多言,只兩手接過懸壺,輕撫明黃底色上的黑色梵文,低聲道:“這魔劍中隐藏着真身不明的妖魔,幸而氣息微弱,故而在你身邊這許久也不曾當真為害。只是長此以往、卻能令凡人神魂銷磨,有如行屍走肉,被妖魔所操控。彼時要功曹殺人放火、燒殺搶掠,功曹也會覺着甘之如饴。”
陸升驚出一身冷汗,若當真如此,他豈非就成了另一個耀葉,如何忍得?
他不覺扣緊手指,壓低嗓音道:“請上師救我。”
日光肅容道:“分內之事。只是有一件事卻要先說清楚。”
陸升忙道:“上師請講。”
日光起身,抓着一條自房頂懸垂下來的赤紅經幡,将懸壺仔細包裹其中固定住,一面打結一面說道:“你同這魔劍日夜同處,感染邪念已深,我将以那揭羅宗的大日如來滅惡淨世咒為你祛邪。”
陸升茫然道:“是。”
日光一撩衣擺,重又在陸升面前盤膝坐下,這一次卻坐得極近,膝頭彼此貼合,方才又道:“陸升,咒起時,心火叢生,擾亂神魂,你要竭盡全力克制。”
陸升仍是肅容道:“是。”
日光便兩手結印,橫桓胸前,垂目又道:“咒成時,百念紛擾,如心魔咆哮,只需從心之所欲,切不可克制。待得心火燒滅,自然魔念盡消。”
陸升懵懵懂懂,只得一徑應道:“……是。”
随後日光再不多言,再度低聲念誦經文。
誦經聲如泣如訴,如夏風低徊,冬雪落盡,不覺間令人沉浸其中,心神皆靜、靈臺空明,仿佛天地間紛擾如雪消融,陸升合上雙眼,不覺間随着聲音,沉入渾然忘我的境界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陸升突然被貿然觸碰驚醒,好似自雲端跌落,落差之大,一時間竟難以回過神來。
日光仍是端坐蒲團中,兩手結印紋絲不動,好似化身佛陀,唯有薄唇開阖,猶若梵音清唱。
這大殿之中分明只有日光同陸升兩人,陸升卻察覺有一雙手自身後包抄而來,貼着他腰身摩挲片刻,徐徐滑過側腹,一只朝上、一只往下,皆往要害處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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