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竹馬來(六)

不知何處爆竹成串響起來,陸升只見到來來往往,人人喜氣洋洋,且個個上前同他道喜,他不覺失口問道:“喜從何來?”

卻見姬沖、百裏霄同羽林衛中同僚多人朝他擠眉弄眼,笑道:“陸大哥今日大喜,卻來明知故問,莫非耍我們不成?”

陸升一低頭,這才察覺他穿着嶄新的大紅錦袍,手執馬鞭,意氣飛揚。

賓客們來來往往,觥籌交錯,陸升卻愈發茫然,心道:“我竟然成婚了,阿瑢怎麽辦?”

前頭陸遠正在喚他,陸升卻回過頭去,只見煙雨蒙蒙的街巷盡頭,好似有道孤高身影隐約伫立,待他再細看時,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他心頭一時間也不知是愁是喜,一時想道:我如今成親生子,乃是人之常情,阿瑢他必能體諒。改日生幾個大胖小子,認他做幹爹……承歡膝下,一樣為他養老送終。一時卻想,謝瑢那人性情孤傲,哪裏容得下他另結新歡,只怕要同他老死不相往來。

這般思來想去,只覺心頭酸澀苦楚,難以盡述,足下便愈發沉重起來。

衆位賓客卻簇擁而上,推着他身不由己進了新房,隔着幾道深深淺淺不同的金紅紗帳,便見到新娘端坐在床頭,陸升愈發慌亂,一面低聲道:“不成、不成。”一面轉過身去,要奪路而逃。

不料身後卻有人低聲笑起來,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柔聲道:“陸郎要去哪裏?”

陸升悚然回頭,果然見到那鳳冠霞帔,豔麗無雙的新娘,赫然長着謝瑢的臉。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雞啼,驚得陸升睜開雙眼。

夢境似真似幻,叫他心有餘悸,如今乍然驚醒,頗有大夢初醒、逃過一劫的釋然感。

門外值夜的仆人十分警覺,聽聞得房中一點動靜,便小聲問道:“抱陽公子醒了?”

陸升心不在焉應了一聲,驚魂未定,只覺得滿心俱被雲蒸霞蔚充斥遮掩,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今夕何夕。

門外卻有兩位侍女走進來,仍是若霜若雨二人,一人點燈,一人手中托盤裏端着個帶蓋的螺钿黑漆碗,為陸升送了過來。

陸升對這一幕似曾相識,才察覺自己竟又回了謝府,不覺苦着臉道:“又要吃什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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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雨一聲輕笑,“抱陽公子莫怕,這不是藥,是我家公子特意吩咐廚上準備的補氣十珍湯,是以黃芪、黨參、白術、當歸、枸杞、何首烏、靈芝七味藥材與墨魚幹、鹿筋、乳鴿海陸空三珍一起小火細煨而成,絕無藥味。”

她揭開碗蓋,頓時一股微苦奇香襲來,令人食欲大振,那碗中将藥材俱都除盡,只餘大半碗乳白湯汁同肉塊。陸升坐起身來,轉到一旁桌邊坐下,他昨日折騰了大半日,粒米未進,如今饑腸辘辘,那碗十珍湯溫度适宜,墨魚幹炖得入口筋道爽口、形如冰晶的鹿筋綿軟入味、乳鴿肉更是細嫩香濃,陸升将一碗湯喝得見底,卻連半飽也不夠。

好在若霜已送上食盒,一碟一碗往外送早膳:粒粒分明、散發荷葉清香的珍珠粳米粥,熬得醬香濃郁的醬黑豆,四喜煎餃分別以紅苋菜、菠菜、胡蘿蔔汁、白魚肉混合面粉制成紅、綠、黃、白四色薄皮,煎得焦香酥脆,牛肉豬肉混合的肉餡彈牙多汁,鹹香恰到好處。雪白細嫩的蛇肉羹上,淋的竟是一層黑蒜油,香氣袅袅,誘人食指大動。

陸升只需不沾生姜,便不算挑食,何況謝府素來菜肴豐盛,每一道菜量卻極少,故而竟是風卷殘雲,留下一桌空碗,這才捧着杯低溫泡的日鑄雪芽,察覺到流失的力氣一點一滴回複過來。

待他洗漱完畢,若松前來通傳,請他去見謝瑢時,就連昨日種種不堪,他也盡數想了起來。

貿然相見,只怕要無地自容。

只是他能想到,謝瑢自然也能想到,若松又道:“我家公子特意叮囑,此事與抱陽公子性命攸關,請公子莫要輕率而為。”

陸升只得硬着頭皮,前去見謝瑢。

謝瑢又在花廳中作畫,幾案旁放着成排兔毫、狼毫細工筆,又放滿各色彩盒,竟少有地在畫一幅彩色水墨。

陸升邁入花廳,隐約見到約莫是在畫人像,只是謝瑢聽他進來,便擱下筆轉身,卻不偏不倚将畫像遮擋住了,謝瑢撩開成串珠簾走了出來,卻好似分外心情愉悅,含笑道:“抱陽,快坐。”

陸升一聽他嗓音,頓時昨夜百般纏綿、羞恥難堪,盡數湧上心頭來,更是面紅耳赤,狼狽坐在桌前,竟不敢擡頭看他。

謝瑢揮退衆人,方才含笑道:“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我今日方才開了眼界,原來是這般嬌羞的模樣。”

陸升惱羞成怒道:“住口!”

謝瑢便含笑應道:“好。”又道:“伸出手來。”

陸升便警惕看他,謝瑢見他如受驚的梅花鹿一般草木皆兵,卻是他過去操之過急,方有今日的局面,日後還需徐徐圖之才是。

謝瑢便嘆道:“昨夜……不過是你受歡喜佛蠱惑,一時糊塗罷了,又不曾鑄下大錯,何必耿耿于懷。”

陸升如今回憶得分明,他情潮湧動,失控摟住謝瑢同他纏綿求歡,忘情時甜言蜜語說個不停,更同謝瑢赤身相貼,鼻息交纏、輾轉深吻,謝瑢更反複挑逗他幾處要害,胯下那物硬了又軟、軟了又硬,洩了不知多少回,享盡人間極樂。他更能憶起謝瑢那器物抵在腹側時,堅硬如鐵、滾燙如炭,更是彼此厮磨取悅,做盡了難堪事。

如今見謝瑢雲淡風輕,不值一提的模樣,不禁生出些許世态炎涼、人情涼薄的悲怆來。

他便克制不住冷笑道:“謝公子不覺得是錯,未必旁人也是一般想法。既然如此……陸某也不是強人所難之人,然而……”

謝瑢卻突然神色古怪,打斷陸升氣沖沖的質問,反問道:“抱陽,莫非你以為昨夜我對你做了什麽?”

陸升見他竟然翻臉不認,倏地站了起來,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你、你自然做了什麽!”

謝瑢終于失笑,本就柔和的神色愈發如名月生輝,本想要再逗弄一番,又唯恐惹得這年輕軍士勃然大怒,難以收場,只得安撫道:“抱陽,冷靜些。你昨夜被日光哄騙,險些成了那揭羅的聖子,我不過為你纾解欲念罷了,至于夫妻和合、龍陽交歡之道,半點不曾涉及。你擔心什麽?”

陸升一愣,又聽謝瑢促狹笑道:“我若當真對你做了什麽,眼下你就起不來了。”

陸升于床笫事不過懵懵懂懂,知之甚少,只是他清晨醒來時,并未察覺身體有半點不妥,如今又見謝瑢神色坦然,矢口否認,想來果真是未曾做什麽不妥之事。一時間不覺有些窘迫,“阿瑢,我……”

謝瑢并不同他糾纏此事,仍是柔聲道:“左手伸過來。”

陸升這次依言而行,伸手放在桌案上,謝瑢卻只輕輕握一握他手腕,一條青石串便出現在陸升手腕上。

青金色石子顆顆不過綠豆大小,雕刻成蓮花模樣,朵朵紋路清晰、栩栩如生,三成閉合成花苞,三成左右全盛開,剩餘四成,盛開程度各有不同,竟朵朵都有變化。凝聚在這小小一串之中,當真是巧奪天工的手藝。

陸升心中有什麽一閃而逝,只覺這手串眼熟得很,沉吟道:“這是……”

謝瑢道:“你有垂水靈花防身鎮魂,怕什麽魔劍作祟,無端端杞人憂天,多生事端。”

他一松手,那手串便漸漸淡去行跡,陸升摸一摸左手腕,卻半點尋不到蹤跡,不禁皺眉道:“這是,你送我的?在小李莊遇到地狼挖破那什麽泉時……”

謝瑢道:“正是。”

陸升摩挲手腕,憶起前前後後,頭頂顯出青蓮幻象,降下寶光護身的次數,不免對謝瑢又多信幾分,低聲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早說。”

謝瑢哼道:“我不愛說。”

陸升啞然無語,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半,方才問道:“拿魔劍害我,又送靈花手串救我,豈非出爾反爾,你究竟有什麽企圖?”

謝瑢板起臉道:“你留着懸壺,降服其中……妖魔,于我有大用,若是降服不成反被制卻不妙了,自然要送靈花救你。”

陸升橫他一眼,冷嗤道:“分明是先害人,又後悔,只是那魔劍認人,反倒擺脫不了,只得送我靈花,亡羊補牢。”

陸升學謝瑢冷嗤,倒學了有五六分相似,謝瑢似是被說中心事,一徑沉默不語。

陸升見他啞口無言,又冷笑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謝瑢生硬道:“……那揭羅宗的聖子,以色欲侍奉諸位高僧,謂之欲念見佛。你若不想做聖子,往後還是莫要同日光見面為好。”

他這話題轉得拙劣,陸升卻仍是被他駭得動容,“這等邪宗,如何竟被興善寺視為上賓?”

謝瑢道:“不過是教義有差,更何況聖子地位崇高,人人趨之若鹜,卻是求也求不來的。淨業宗以殺生為天職,攪亂朝綱,那揭羅宗卻鎮守西域,抵抗賊寇,是我朝在西域的第一道護盾,今上自然待之以禮。”

無怪日光也曾提醒他,那揭羅教義與禮教彼此難容,卻是陸升孤陋寡聞,才令自己身陷困境之中。

他不僅嘆道:“是我大意了……往後不見他就是。”

只是不過幾日,陸升便食言而肥,在皇宮之中見到了日光。

彼時上元節才過,百官歸位,衛蘇便奉旨領陸升入宮面聖,追本溯源,起因仍是楚豫王府一事。

節前他又奉長嫂周氏之命,往各家府上送去四喜元宵。這四喜元宵又是周氏拿手一絕,濃香撲鼻的黑芝麻餡,混以磨碎的幹果,甜而不膩;清澈晶瑩的櫻桃水果餡,酸甜爽口;酥脆的蘇子胡麻餡,鹹香微麻;清香回甘的龍井茶糖餡,是以上好的明前龍井萃取精華,混入面粉、糖饴調制而成。周氏年年都要做上許多,送親朋好友,都是贊不絕口。

今年多了幾家,謝瑢府上自然也在其中。陸升原本心懷不滿,待周氏叫他送元宵時,便難免磨磨蹭蹭,周氏卻誤會了,沉下臉來道:“那謝家公子雖然背負兇星孽子之名,卻不曾做過壞事,你同他相識一場,君子之交,至誠至性,如何能被流言左右?”

陸升嘆道:“嫂嫂冤枉我了,我雖然也往興善寺拜佛,那老和尚說誰不好,又與我何幹?”

周氏道:“既然如此,給謝公子送個元宵,如何就推三阻四,莫非吵架了不成?”

陸升如何敢說“那厮對我做盡壞事”,只得忍氣吞聲,提着食盒去謝府。

這一去,謝瑢反倒同他推心置腹,說了個明白。

謝瑢道:“我一生之中,未同旁人結交過,難免患得患失。陸升,你前有青梅竹馬、同袍戰友,可與子同袍,後有嬌妻美妾、子嗣親眷,能舉案齊眉。我同你相識又晚,無名無分,只怕屆時你顧及不得,将我抛諸腦後,左思右想,唯有出此下策,要你心中只有我一個。”

陸升聽他坦誠心跡,先前郁結早就煙消雲散,大笑道:“這哪裏是下策,分明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愚不可及。謝瑢,世人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我與你也是生死以沫,經歷患難,情誼深厚,哪裏舍得将你抛諸腦後?”

謝瑢但笑不語,陸升卻當真釋然,就連離了謝府時,腳步也輕快許多。

陸升這愉悅心情一直延續至元宵之後,奉诏入宮。

聖上原本拟将謝瑢也招入宮中,詢問清楚,卻因其兇星孽子之名而作罷,只命其在臺城之外的驿站候命。陸升卻跟在衛蘇身後,往聖上所在的臺城中央殿前去觐見。

為此陸遠憂心忡忡,百般擔憂,直叫陸升反複安慰,又道:“我不過去禀報些小事罷了,歷朝歷代、有幸面聖的百姓多如過江之鲫,哪裏就需要懼怕得如闖龍潭虎穴?”

陸遠嘆道:“今時不同往日,抱陽,我且問你,十年之內,我朝換過了多少皇帝?”

兄弟二人私下裏說話,便少了些顧忌,陸升細細一想,遲疑道:“三、三個了……”

陸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天子,換得比尋常府衙的小官吏更勤,這等風雲變換,但凡沾染一點,以你小小的司民功曹,只怕十死九生。”

陸升嘿然無語,只是他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縱使兄長愁得一夜白頭,陸升也別無他法,仍是随着衛蘇入臺城。

天子年幼,且秉性憨直,幸而有皇後伴随在側,細細問過陸升前因後果。陸升頭也不敢擡,立在殿中,巨細靡遺禀報上去。

待得說到楚豫王溘然長逝,才算告一段落。

那小皇帝拉着皇後的手,扭頭道:“竟有這等奇事,那什麽寶箱嫁衣,當真有奪人福祉的神效不成?皇後,不如叫圓覺禪師、日光禪師、清風真人也試一試。”

陸升正自愕然,卻見一老一少兩個僧人、一個中年道士,俱都從側殿中走了出來,老的是興善寺現任住持圓覺,少的正是日光,二人各自披着綴滿珠寶的奢華紅袈裟。那中年道士倒是只穿着青色道袍,簡樸飄逸,頗有道骨仙風的氣度。陸升雖然不曾見過,但清風真人的名號卻是如雷貫耳,這正是無塵觀的觀主。

他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同謝瑢早就商議過,将楚豫王府中事編得無懈可擊,卻将龍龜、虞姬等事隐瞞了過去。彼時王府中衆人具備虞姬蠱惑,倒不擔心其洩露龍龜之事,卻萬萬不曾想到皇帝竟請來佛、道兩家的高人旁聽,若是被發現他有所隐瞞,一個欺君之罪下來,只怕要連累師父兄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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