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竹馬來(十)

陸升猝不及防跌進謝瑢懷裏,只覺一雙手臂猶如鐵鉗緊緊箍在身後,他一時怔然,卻又心想,謝瑢才遭飛來橫禍、僥幸逃得一劫,難免心緒起伏,放在謝瑢肩頭的手,便遲疑了許久也推不下去。

謝瑢也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陸升回過神時,才察覺竟跨坐在這公子腿上,任由他抱緊不放,陸升只得低嘆,輕輕拍一拍謝瑢肩頭,一面柔聲安撫道:“阿瑢,總歸是平安無事,可喜可賀。”

謝瑢側頭靠在他頸側,仿佛偎依一般,又擡手輕輕自他後腦上揉撫到頸項,力道适中,揉按起來既舒适又酥麻,陸升頓時後背僵直,只覺一股熱氣自後頸順着脊背往下流竄,某處蟄伏便有些蠢蠢欲動。他作勢一掙,卻仍被謝瑢抱得牢靠,不免有些臉紅起來,低聲道:“……先放開。”

謝瑢卻略略仰起頭,在他頸側處低聲道:“抱陽,我……好歡喜。”

他語調裏俱是和暖笑意,宛若冰封千裏的荒原,化作了藍田暖玉,順着嘴唇開合的熱氣烙在陸升頸側,叫人分外心軟。

陸升難得見謝瑢這般坦率欣喜,心中甜蜜時,又難免赧然,耳根微紅側過頭去,低聲道:“謝公子什麽風浪不曾見過,何至于為這點事歡喜成這樣。”

謝瑢仍是揚眉笑道:“旁人做什麽我不放在眼裏,抱陽肯為我奔走,就是死了也值得。”

陸升耳根愈發燙紅,只覺這般坐在他腿上,聽他柔聲輕語,好似從頭到腳要融化成麥芽糖一般,分明覺着不妥,卻又貪戀那人難得一見的眷戀喜悅,矛盾重重間,卻終究是察覺到心中那點隐秘绮念。若是就這般……天長日久相處,倒也是美事一樁。

陸升心中心思百轉,最後卻只是低嘆道:“又說什麽死不死。”

謝瑢一雙清澈幽深的雙目牢牢盯着他,笑道:“好,再不提了,有抱陽在,我如何舍得死?”

陸升惱羞成怒,用力推他肩頭,終于解脫謝瑢雙臂桎梏,站了起來,這次順利得出乎意料,他不禁呆了呆,方才将手裏的宣紙塞到謝瑢懷裏,“快些燒了!”

謝瑢笑吟吟展開畫卷,其上畫的卻是個中年人龍袍加身,眉目慈善,身材圓滾,依稀倒同司馬愈有幾分相似,一旁書有:弟子大晉皇帝司馬靖叩首三拜,懇請三清聖尊,護佑弟子龍運。

這畫像有個講究,名喚升天圖,乃是道家弟子以自身畫像供奉聖尊之前,沐浴神恩,以求庇護。如這彭城王司馬靖的畫像,身着龍袍、又以皇帝自居,所求便自然是神仙保佑、早登大統。若先前衆人見到的是這幅畫,謝府便要大禍臨頭。

他并不命人燒毀,卻問道:“我花廳中堆了許多畫軸,你為何偏偏挑了那幅美人圖?”

陸升一愣,只道:“那副皇帝像一摘下來,牆上始終留有細微痕跡,我只不過挑了幅同樣尺寸的挂上,哪裏顧得上看你那寶貝畫的是什麽美人佳人。”他停了一停,又覺心頭火起,轉頭抓着謝瑢手腕怒道:“小爺我急着救你,如今你反倒怪我碰着你的寶貝了不曾?”

謝瑢不覺失笑,柔聲道:“可不就是我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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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愈發火冒三丈,一甩手就要離去,謝瑢反手抓住他,起身将皇帝像交給若霞,仍是笑道:“如今顧得上了,可要好生看仔細。”

陸升如何願去細看,誰料這貴公子當面對他甜言蜜語,轉頭就去迷戀什麽美人圖,不愧是纨绔王孫的知交友,朝秦暮楚的花心郎。只是謝瑢看似雲淡風輕名士公子,手下力氣卻極大,扣住陸升手腕便不容他掙脫,陸升又不願掙得太厲害,仍是被拽着進了密室。

謝瑢笑道:“你瞧瞧這人是誰?”

陸升冷淡道:“謝公子風流天下,識得美人無數,陸某豈敢班門弄斧?”

謝瑢道:“抱陽,這人你認識。”

陸升終究忍不住好奇,往那盛裝昳麗的美人圖細細看去,便果真看出些端倪來,遲疑道:“有些眼熟……”

這美人畫得過分高挑、身姿硬朗而失之嬌柔,倒有七分似個青年男子。

他突然間福至心田,看出其中端倪,這分明畫的是他那日被迫穿了女裝的樣貌,頓時轉過頭怒道:“謝瑢!”

謝瑢笑得天高雲淡,柔和得同初見時判若兩人,笑道:“抱陽,何事?”

陸升不開口,只圓瞪一雙眼,卻突然福至心田,指着那畫像問道:“你、你就是千山公子?”

謝瑢嘆道:“只怪我一時手癢,畫了你的立像。如今被衆目睽睽見過,縱要藏私也是不能了。”

千山公子墨寶素來各家争搶,一寸萬金,只是他素來畫景畫物不畫人,且意境清冷、不食人間煙火,如今一反常态,就畫了這般濃豔绮麗的美人圖,若非依舊筆力出衆,只怕要被當做是他人仿冒的作品。那滿堂高士看了去,只怕消息要不胫而走,引來許多麻煩。

陸升驚得神思恍惚,産生道:“莫非、莫非要……公之于衆?”

謝瑢道:“只怪我一時口快,承認了這是千山公子所作,抱陽……連累你了。”

陸升見他心懷愧疚,反倒責怪不出口,只是失魂落魄,擔憂若是見的人多了,遲早要被人認出來,其餘事反倒不放在心上,左右如今謝瑢無事了,他索性先告辭回家,趁機又去探望沈倫。

待陸升一走,若霞方才道:“若叫抱陽公子知曉,日光上師已然認出來了……”

謝瑢臉色一沉,冷笑道:“西域蠻夷,不知天高地厚,我遲早叫他受一場教訓。”

他自若霞手中接回皇帝像,将手中半盞殘茶倒在畫上,在畫像的冕旒下方發髻處,那黑墨繪制的發髻頓時由濃轉淡,殘留的墨痕,竟是水月二字。

珠簾挑動,卻是葛真人邁步走了進來,将下擺一撩,坐在謝瑢對面,探頭去看水月先生的隐秘落款,不由苦笑道:“你那位摯友,當真是出人意料。”

謝瑢卻神色柔和,只垂目不語。

這原本是個連環計,司馬倩自以為得計,将皇帝像帶回宮中,自然有人識破其中圈套。

水月先生乃是當世大學士,心高氣傲,哪怕繪制這幅栽贓敵手的畫像,也要留下署名。只需照此一說,帝後自然深信不疑,更何況這筆跡是謝瑢親自臨摹的,縱使水月親臨也難辨真假、百口莫辯。

水月辭教,轉而做了陳留王的門客,此時天下皆知,早同陳留王綁在一艘船上,休戚與共,水月為何卻會為彭城王畫身着龍袍的升天圖?自然一目了然,是奉陳留王之命,要污蔑彭城王有不臣之心。

彭城王一系自然算計得清楚,發現圖時,謝瑢自然難免受些牢獄之災,卻只需逆轉之後,即能擺脫困境,而那小皇帝因誤信讒言、關押了自己表哥,只怕要對陳留王多惱怒幾分——歸根結底,不過是個小小的苦肉計罷了。

只是陸升這一番舉措,苦肉計便用不成了。

葛真人嘆道:“少了些惹怒小皇帝的籌碼,可惜、可惜。”

謝瑢眼神微冷,卻仍是應道:“好在于大局無礙,便由得他去罷。”

葛真人又叮囑一番,方才離去。

謝瑢獨自坐了許久,突然站起來,随手握住靠牆的博古架一拽,實心梨花木打造的厚重木架轟然倒地,擺放其上的陶瓷花瓶、青瓷香爐、漆繪盤諸般珍寶灑落,瓷器摔碎一地,接連發出刺耳巨響。

滿屋的仆從俱都駭得齊齊跪下,大氣也不敢出,唯獨若霞膝行上前,急急道:“公子息怒,葛上師以大局為重,難免有所疏忽。然而公子何其有幸,能得抱陽公子不顧性命前程相救……公子何必再苛求其它?”

謝瑢森冷的臉色卻漸漸浮現一抹寒涼笑容,垂目望着滿地狼藉,冷笑道:“相救又如何?他不過天生古道熱腸,見不得有人冤屈受苦。我有難,他自然來救,旁人有難,他照樣去救。如今沈倫受傷,他便滿心牽挂,連多留一刻也不願。我同旁人……又有什麽區別?”

若霞語塞,只得求助般往若蝶看一眼,若蝶卻垂下頭,輕聲道:“公子,上巳節就要到了,屆時邀抱陽公子一道過節,抱陽公子必定是欣喜的。”

謝瑢卻已然收回滿身森寒,淡然道:“罷了,休要再提。備下車馬,清風真人受了驚吓,我要去探望他。”

衆仆從各自散去,收拾滿地狼藉、伺候謝瑢換衣出門不提。

正月十七一場風波,人人只道彭城王要毀于一旦,卻不料短短數個時辰,峰回路轉。先是司馬倩去彭城王供奉的上師葛真人弟子府上搜索無功而返、随後殿中尚書雲子章請來數十名老鐵匠,将司馬倩呈上的銅鏡砸下幾塊,熔煉後辨識成分,随即認出這銅鏡是以白山郡的銅礦石冶煉而成的。蓋因各處礦坑所産銅礦,成分各有細微不同,卻是只有經驗豐富的老匠人才能分辨清楚。

白山郡卻是陳留王的下轄地,距離彭城王所在的徐州有千裏之遙,徐州百裏之外就有上品赤銅礦,遠勝白山銅礦品質,彭城王何必千裏迢迢去白山郡取礦?若非雲尚書有心,尋來老匠人辨識成分,只怕彭城王難以洗清冤屈。連帶着信誓旦旦說這四面銅鏡定然是出自葛真人之手的清風真人,如今也被投入大牢。

二月初六,陳留太守的心腹遍體鱗傷趕赴皇宮,呈上一本賬冊後即刻力竭而亡。

賬冊之中所記載的,赫然竟是陳留郡暗地裏擴充軍備、訓練鄉勇,更窩藏數名反賊的罪證。天子震怒,下旨命陳留王司馬彥攜家眷進京。陳留王心知事跡敗露,于是倉促起兵,不足一月即被鎮壓,舉家百餘口人自刎而亡。其黨羽俱被抄家斬首,牽連千人。一時間滿朝震動、人心惶惶,就連陸遠也每日裏愁眉苦臉,一力規勸陸升早日辭了功曹之職,去岳家武館做個教頭。

陸升更是水深火熱,一面強笑應付兄長,一面擔憂舊燈籠巷之事。水月先生行蹤不明,陳留王黨羽早被拔除幹淨,留下一個沈倫,雖然不過是一介小小馬前卒,終究也曾參與陳留亂黨的陰謀,因帝後震怒,這小卒子也一樣難逃一死。

南來卻比陸升鎮定,每日只悉心照料沈倫傷勢,如今已痊愈了大半,她更叮囑陸升,莫要再來舊燈籠巷,一則他身為羽林衛,又曾是水月先生的學生,行動難免多方矚目;二則萬一東窗事發,她與沈倫也能一口咬定陸升毫不知情,免得多連累一個。

如今京城之中戒備森嚴,城門口由護城軍嚴加把守、出入都需盤查,沈倫畫像也早已張貼在城門口,當真是水洩不通、插翅難逃。

直至上巳節将至,陸升才終于尋到了送沈倫出城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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