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竹馬來(十四)

陸升一愣,又怒道:“這時候說這做什麽?”

謝瑢道:“若不趁人之危,你如何肯應?”

陸升見他如此理直氣壯,反倒無言以對,垂頭喪氣坐下來,低頭道:“我名陸抱陽,旁人喚我陸抱陽,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我還能讓每個人改口不成?”

謝瑢道:“旁人不能改口,我卻能改口。”

陸升猜不透謝瑢意圖,只挑起眉頭看他,見那人笑得高深莫測,便忍不住問道:“你……待要如何改口?”

謝瑢道:“慕而入懷是為抱,山南水北謂之陽,不如往後就叫慕山。”

陸升先是一愣,繼而怒道:“我是慕山,你是千山,分明不懷好意!”

謝瑢笑道:“那不如叫夫人?”

陸升冷眼掃他,轉身穿上衣衫鞋襪,提着懸壺就往門外走去,恨恨道:“不要你幫忙,我自己闖城門。”

他走出廂房,若霞若晴送來熱水手帕為他淨面,他便低聲道:“勞煩若霞姑娘通傳一聲外院,将我的馬牽出來。”

若霞不禁遲疑道:“抱陽公子,已過了宵禁了,若是擅自外出,恐怕……”

陸升苦笑道:“事急從權,也顧不得了。倒是叨擾了府上。”

若晴輕輕一笑,插話道:“抱陽公子說哪裏話,我家公子府上就是抱陽公子府上,莫說只是牽馬,抱陽公子就算要将大門拆了,我家公子也沒有半句怨言。”

陸升面色一紅,若霞輕輕斥責她一句,這才福身道:“抱陽公子請放心,婢子這就派人為您準備妥當。”

陸升道過謝,就走進後院中,突然勁風狂掃,空中振翅聲震耳襲來,陸升忙護住頭,朝半空看去,便發現一頭碩大無比的陰影倏然降落下來。

借着燈籠光映照,竟是頭身形比馬匹更為巨大的綠頭鴨,額頭一抹緋紅色,正收了雙翅,乖順靜立在庭院之中,它略略掃一眼陸升,竟好似嫌棄般扭過頭去,隐隐發出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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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愕然打量它,突然低聲道:“令狐飛羽?”

身後有人輕笑道:“你倒記得清楚。”

謝瑢提着白紙糊的燈籠,一身靛藍深衣,外頭披着孔雀羽織錦披風,施施然走了過來。

陸升面色便是一僵,冷道:“你來做什麽?”

謝瑢道:“自然來送你。”

陸升道:“謝公子有心了。”

謝瑢走上前,将燈籠塞進陸升手中,叮囑道:“可曾記得當初背着我去送子娘娘廟時,提着的燈籠?仔細莫讓燈籠熄了。飛羽,你好生送陸功曹去無塵觀,莫要耍脾氣。”

那綠頭巨鴨甩甩頭,滿心不情願趴在地上,等着陸升爬上來。

陸升望着面前需得擡頭才能看清相貌的高大男子,憶起他誤入無為島時,童年謝瑢小小軟軟一只團在懷中,不免生出了些許感慨,若比較起來,倒是小的那個更讨人喜歡。只是眼前這人,雖然難以相與、桀骜乖戾,如今為他考慮周全的行為,又令陸升心軟。

他只得道一聲謝,一心要去見沈倫說個清楚,也不顧什麽提燈照陰陽道、百鬼窺伺的陰森恐怖,提着燈籠爬上了巨鴨後背。這鴨毛看似油光水滑,然而坐上去卻是綿軟平穩,十分牢固。

謝瑢在一旁叮囑道:“速去速回。”

陸升垂目看他,亦是應道:“好,我去去就回。”

令狐飛羽發出一聲粗噶鳴叫,展開雙翼,朝着燈籠照出的方向騰空飛去。

風聲凜冽,自耳畔呼呼吹過,不過多時,便抵達了無塵觀。陸升按照謝瑢囑咐,将燈籠交予令狐飛羽叼在扁平嘴喙中,這才急匆匆敲開無塵觀大門,一個青年道士睡眼惺忪推開門,見了陸升便訝然道:“陸功曹,這麽早就來了?岳公子走了,臨走時托貧道将一封信交給功曹。”

沈倫在無塵觀隐姓埋名,自稱姓岳,也是因南來堅持,他便順水推舟應了。

陸升忙一把抓住那道士,追問道:“什麽信?何時走的?”

那道士急忙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又道:“才走了不足半刻,步行去的,功曹若是追上去也來得及。”

陸升收了書信也不細看,道聲謝問清去向,便大步跑了出去。

那綠頭巨鴨見陸升也不來尋他,反倒自己跑出去,本想拿個喬迫得陸升讨好他幾句,如今算盤落空,急得站了起來,只是他叼着燈籠不敢開口,只得張開雙翅飛到空中追上去。

好在陸升也不曾跑了多久,便見到了蜿蜒山道前方隐約一點火光,他忙喊道:“雲常!”

那點燈火停了下來,陸升追了上去,跑得急了氣喘得厲害,卻仍是一面喘着氣,一面揮拳,朝着面前人一拳揍了下去。

沈倫猝不及防,被揍得跌跌撞撞跌倒在地上,燈籠光搖搖欲滅,在幽深樹林中更是照出重重陰影。他只得捂住半邊腫脹疼痛的面頰,苦笑道:“你怎麽就來了。”

陸升勻了勻氣,這才道:“我不能見先生,總要為昔日同窗送一送行。”

沈倫半邊臉紅彤彤腫脹起來,嘴角也破了,血絲蜿蜒,他站起身來,整理下背上背着的褡裢,重新撿起燈籠,嘆道:“抱陽,南來就托付給你了,你叫她另覓良人,莫要辜負了昭華。”

陸升恨恨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沈雲常,你不要後悔。”

沈倫一笑,“不後悔。只是……遺憾罷了。世間難兩全,徒勞空嗟嘆,不如不嘆。抱陽,你保重,我走了。”

陸升拼盡全力,匆匆趕來,當真見到了沈倫,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怔怔目送他莊重行禮,轉身離去。

第二日南來知曉了,卻只是輕輕笑道:“我早知道有這一天。沈倫心懷天下,憂國憂民,兒女情長自然要排到最後。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

陸升道:“南來……”

南來立在院中,面容在晨光裏猶若帶着朝露的向陽花,神色堅毅、目光清明,肅聲道:“我等他。他一年不回、我就等他一年;十年不回,我就等他十年。他若是回不來了……我便為他守一世靈位。”

陸升那句“不如和我成親罷”便生生被堵回喉中,再也說不出口。

家中因了嫂嫂懷孕,日日喜氣洋洋,陸升愁緒滿腔,裝不出笑容,索性借宿在謝瑢府中,同他提起此事時,不慎連“同南來成親”的念頭也說漏了,引得若蝶掩嘴格格笑起來,“那位岳姑娘倒是性情堅毅,哪裏是你這迂腐之輩配得上的。”

陸升原本膽戰心驚,生怕謝瑢惱怒,不料謝瑢卻半點不動聲色,只夾了一片小魚幹,低頭逗弄虎紋小貓,也不知是聽見了不願理會,亦或是聽也懶得聽了。

他不免心中失落,讪讪道:“我又哪裏迂腐了……”

若蝶道:“南來一人過得好端端的,你非要迫她同不喜歡的人成親,不是迂腐,又是什麽?”

陸升一噎,竟半個字也反駁不了。

那小貓叼了小魚幹,跑出涼亭,也不知跑到哪個角落裏享用去了。謝瑢這才取了軟巾擦拭手指,插口道:“那二人正是濃情蜜意時分開,你何必非要擅加幹涉。待她等上三年五年,自然能想得通了,是嫁是留,總要她自己甘願。”

陸升便不免想起謝瑢的家事來,渭南侯夫人王氏,也是個性情堅毅的女子,當初謝宜失蹤,一樣矢志不渝,要等他一生一世。誰料等是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等的人卻攜妻帶子回來了。白夫人何其無辜,王夫人又何錯之有?而謝宜失憶前後,分別對二人俱是一心一意,并未有半點刻意的隐瞞疏離。

歸根結底,便只能怨造化弄人,可悲可嘆。

若蝶又笑道:“抱陽公子,可曾喜歡過人?”

陸升便下意識掃一眼謝瑢,卻正對上他星辰般的眼眸,便突然生出些慌亂來,脫口而出道:“自然喜歡過。我喜歡兄嫂、喜歡師父、喜歡我軍中同袍、喜歡三位師兄師姐、喜歡南來、喜歡桐花坊那小乞丐……也喜歡阿瑢,喜歡若蝶姑娘……”

眼見得謝瑢臉色陰沉得山雨欲來,陸升不知不覺聲音愈來愈低,終至于沒了聲息,只有若蝶嘻嘻笑道:“婢女為兩位公子換茶,先告退了。”

她捧着白瓷細頸的茶壺離了涼亭,鵝黃彩裙翻飛,竟真的猶若彩蝶一般往外去了,不過片刻,清朗歌聲便傳了進來,“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陸升似有觸動,他與沈倫自幼同窗,感情深厚,如今送沈倫一走,雖然明知自此一別天涯,江湖難見,卻至多不過有些許悵然,還不如三日不見謝瑢更叫人“我心悄悄”。

他見謝瑢臉色陰沉不肯開口,只得挪得靠坐他近些,端起另一個白茶壺,傾身為他倒茶,嘆道:“阿瑢,這幾日我總是心驚肉跳,只怕有禍事降臨……魂不守舍,若是一時糊塗說錯了什麽話,你莫往心裏去。”

謝瑢便轉頭,細細打量他,而後略略皺起眉來,“我不曾習過相面術,然而你頭頂有黑雲彙聚,近日裏難免有些波折,卻并無性命之憂。”

陸升又嘆道:“我曾經是水月先生的學生,眼下的局面,多多少少要受牽連……且看恩師如何處置罷。”

謝瑢亦道:“若有危險,我自然來救你。”

陸升便笑道:“阿瑢,你總是對我好的。”

只是就連謝瑢也不曾預料到,這一場波折,竟至于驚天動地,将陸升的人生傾覆得如此徹底。

不過十日後,陸升正在清明署中改一份報文,高泰突然闖了進來,面無血色,神态倉惶,推開門便膝頭一軟,跌跪在地上。

陸升何曾見過他這位三師兄驚慌至此,頓時也生出不祥之兆,丢了筆就幾步沖過去攙扶高泰,慌亂之中帶落了書案上的端硯,撞擊聲中潑墨四濺,更增添幾分不祥。

陸升發現這偉岸男兒顫抖得如秋風中一片殘葉,瑟瑟發抖,眼淚亦是一顆顆滴落在他手背上,不禁抓緊了高泰的手臂,厲聲追問道:“三師兄,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高泰卻嘴唇慘白,反手死死抓住陸升肩頭,嘶聲道:“恩師……恩師……”

陸升一顆心提得老高,只覺從頭到腳,俱是冰涼徹骨,顫聲問道:“恩師……怎麽了?”

高泰卻垂下頭去,高大身軀匍匐成無助一團,嘶啞無聲地哭起來。

羽林左監衛蘇因私自放走亂黨水月、私通蠻夷等數項罪名,被判斬立決。監斬者為左仆射周彥,此人是個孤臣,一心效忠帝後,從不結黨營私,素來手腕強硬、冷面無私,如今被委以重任,便雷厲風行,查清了衛蘇種種“罪狀”,而後奉旨,将衛蘇秘密處決。由始至終,不過花了九日時間。

之後帝後派人,将衛蘇的屍身送回衛府,衛蘇發妻頓時昏厥不醒,一對小兒女只懂啼哭,衛府上下愁雲慘霧。

而“逆賊”衛蘇伏誅之後,麾下黨羽亦遭剪除,自晁賀開始,到陸升無一例外,只是陸升不過是個小小功曹,故而只被暫解職務,賦閑在家。

陸遠自然唉聲嘆氣,才開口道:“早教你莫要從軍,如今被殃及池魚……”就被周氏埋怨般推一推,他見着寶貝弟弟失魂落魄的慘白臉色,終究于心不忍,轉而安慰道:“總算沒有性命之憂,不如趁這機會退伍,做個武館教頭也使得……”

周氏又推他,陸遠住口,終究嘆氣走了。

陸升渾渾噩噩過了不知多少日,待衛蘇出殡那日,他也一身重孝,跟在三師兄身後,陪着衛蘇的遺孀幼子,扶靈往城外去。行喪人擡着長相猙獰的木刻方相頭開路辟邪,一路百姓垂淚相送,泣聲不斷,連綿數十裏。

衛蘇性情豪邁,雖是軍人,卻頗有豪俠之風,又出身于微末,斬殺流寇從不手軟,頗得百姓愛戴。如今慘遭這殺身之禍,人人都不信他通敵,只信他不幸成了黨項傾軋的犧牲品,故而如今這送葬的隊伍,不知不覺便浩浩蕩蕩、愈發壯大起來。

随即便有羽林衛前來驅逐,頗起了些糾紛。

紛紛擾擾間,百裏霄同姬沖靠了過來,姬沖終究年少,忍不住眼圈一紅,哽咽道:“陸大哥……”

陸升牽着衛蘇的小兒子,面容猶若木雕石刻,全無半分活氣,只轉過頭,漠然看過那二人一眼,竟是一聲不吭,一步一步,走得平緩無聲,安靜離去。

衛蘇有四名弟子,大弟子姚千秀是個奇女子,六年前嫁給心上人,二人雲游四方不知所蹤;二弟子蔡勇鎮守西南,此次亦同衛蘇一道,因通敵罪名被斬首。三弟子高泰、小弟子陸升,如今賦閑在家,等候處置。而師弟晁賀卻接替衛蘇,繼任羽林左監之位。

安葬一畢,陸升回城時,不肯騎馬亦不肯乘車,只獨身一人行走山道,不覺間細雨連綿,淋了滿身。山中濕氣重,雖然是夏日,卻仍然陰涼沁寒,令人冷得連骨縫都疼痛起來。

陸升毫無所察,仍是一腳深一腳淺,不覺間迷失道路,深入至密林之中。

雨不知何時停了,陸升仰頭,卻自淩亂濕發間看到頭頂有把油紙傘遮擋住細雨,那人舉着傘,跟在他身後,卻是一言不發,陸升走他便走,陸升停他便停,亦步亦趨,乖巧得緊。

陸升終于轉過身去,呆愣愣望着謝瑢,那人進了密林也是一身深衣長袖,行走十分不便,袍角衣擺染了泥濘,更被樹枝勾扯得破爛不堪。這貴公子又潔癖又挑剔,如今這裝扮當真為難他了。

陸升便低頭道:“……衣衫弄髒了。”

謝瑢道:“叫若蝶再做一身便是。”

陸升皺眉道:“你這纨绔子弟,不知民間疾苦。須知物力維艱,民生不易,不過髒了點,洗幹淨了、縫補縫補便如新的一般。”

謝瑢唇角微勾,只道:“好,就洗幹淨了,縫補縫補。”

陸升難得見謝瑢竟然對他柔順若斯,一時間只覺千瘡百孔的心中,冰寒退去,生出些許暖意來。

謝瑢見他垮下肩頭,斜倚在一株槐樹下,遂伸手将他攬入懷中,低聲道:“水月先生來見你時曾說過一句,連累了一個,不可再連累第二個。我原以為他暗指沈倫,如今看來……連累的卻是衛左監。若是我早些知曉……”

陸升閉目,靠在謝瑢肩頭,卻只是一味搖頭,“不幹你事,何須自責。”

謝瑢便住口,輕輕揉撫他後背,又低聲道:“回去吧。”

陸升便随他回了謝府。

脫去濕透的衣衫,洗盡一身疲倦,又用棉布反複将長發擦拭得水汽全消,陸升由始至終沉默不語,有如人偶般,任謝瑢親力親為擺弄。

待得就寝時,陸升突然摟住謝瑢頸項,低聲喚道:“阿瑢……”

謝瑢半斂了眼睑,從善如流将他攬入懷中,俯身在那青年額角輕輕落吻。

他吻得纏綿,陸升柔順仰頭,閉着一雙眼,睫毛微顫,面色隐隐泛出潮紅,謝瑢見他順從,便小心翼翼,從額角一路滑過眼眶,一面輕撫陸升肩頭,一面俯身下去,自面頰吻到嘴唇。

柔軟舌尖頂開雙唇齒列,勾纏吮吻,漸深漸急,卷得陸升舌根又疼又癢,眼角也沁出淚來,下意識就要扭頭躲開,卻被謝瑢牢牢緊扣後腦,不容他躲閃,愈發侵入更深,舌尖輕掃過軟颚咽喉,酥癢如絲如縷,火熱欲融,引得陸升連身軀也緊跟着顫抖起來,緊抓住謝瑢肩頭,退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覺陣陣熱氣自口唇膠合處往身軀更深處湧去,只覺四肢百骸,酥麻發軟,令人難以自持。

他不禁發出低啞喘息聲,只覺熱氣在血脈裏漸漸猶若煮沸般滾燙,曲腿貼在謝瑢腿側,也不知是勾引亦或抗拒般磨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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