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望君歸(五)
荒灘亂石,沙柳成林。
那白馬撞開糾結枝條,慌不擇路朝林中深處奮蹄疾馳,倒好似在為身後的陸升、嚴修開路一般,令二人策馬緊追得十分順利。
不過十餘息功夫,追雲便闖入一片林中空地,人立而起,高高揚起前蹄,震耳馬嘯聲回蕩在黃沙漫漫的林空之上。随即又化人身,朝空地內一間四面漏風的木屋沖去,大聲喚道:“小召!小召!”
屋中空空如也,哪裏有孫召的身影?
追雲雙目充血,轉頭憤恨怒瞪,陸升二人胯下的戰馬便突然嘶鳴起來,轉身就逃,竟拉也拉不住。
陸升情急之下死死扯拽缰繩,一個騰身落下地來,轉身再返回空地,卻見那魁梧馬妖頹然跪在地上,也不顧肩頭鮮血淋漓,只一味垂淚,喃喃道:“小召……你若當真不願意,同我說便是了。為何要……”
陸升心有不忍,足下腳步也放緩,沉聲道:“追雲,你若想通了,便離開益州,莫再叨擾孫府。”
追雲憤恨長嘶,一顆馬頭面容猙獰,怒道:“既然負我,我便殺光益州百姓!”
他再度在地上一滾,身形如吹氣般變大,但見銀甲馬頭的怪物漸漸高過了沙柳樹林,兩臂高舉,聲如震雷咆哮道:“凡人欺瞞,背信棄義,該殺!!”
陸升急忙後退幾步,拔出懸壺,沉膝橫劍,蓄勢待發之時,突然一個尖利嘶啞的嗓音驟然響起,喚道:“住手!”
一匹棕色戰馬托着個單薄白衫的少年闖入林中,那少年低伏在馬背上,面色慘白,氣喘籲籲喚道:“追雲……追雲,住手!”
追雲龐大身形驟然消失無蹤,急急忙忙上前抱住那少年,又驚又喜,竟是張口結舌,只顧一味喚道:“小召小召小召!你、你來了。”
那少年正是孫召,衣襟長袖上血跡斑斑,卻不管不顧只扶住追雲肩頭,一面咳嗽,一面驚痛交加道:“追雲,你受傷了!是誰傷了你?”
追雲望向陸升,孫召循着他視線望去,随即沉下臉色,冷道:“我還當陸司馬急公好義,想不到竟是個趁人之危的惡人!”
陸升便讪讪摸了摸鼻尖,孫召這般模樣,哪裏像是被脅迫強娶的受害人,分明是兩情相悅的鴛鴦。他先前就有幾分疑惑,如今更篤定了十分,只得轉而問道:“召公子不曾被強迫?”
孫召氣弱體虛,目光卻清明,斬釘截鐵道:“自然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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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凄楚道:“我自幼多病,沒有玩伴,是追雲陪伴我,寬慰我,瞞着家人帶我四處游完。若是沒了追雲,孫召一生……再也了無生趣。”
原來那追雲天生靈物,被送到孫召身旁,便自認對這幼童有照料之職,全心全意陪伴孫召。待孫召九歲時,追雲卻有了旁的心思,遂朝孫召詢問道:“小召,往後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好?”
孫召自然滿口應承,追雲便小心翼翼偷了孫家小公子,向孫溪求親,再小心翼翼将小公子毫發無傷送回來。他自以為得計,耐心陪伴孫召九年,就等着洞房花燭,不料孫溪卻求得陸升出手,引來這番變故。
陸升聽孫召三言兩語說完,不免又是無奈,又是好氣,只道:“胡鬧。追雲本就是你的馬,若無意外,自然一生一世不分離,何必橫生枝節,非要搞什麽男男婚嫁、妖怪娶親,如此驚世駭俗,不引來孫大人反對才怪。”
如今想來,孫召只怕由始至終都是願意的,只不過孫溪夫婦哪裏能容許?故而一面哄騙孫召為他籌備親事,一面四處尋訪高人要滅了那馬妖。
他不過略動一動手腕,懸壺劃出一片微光,追雲駭得撲通跪下,反倒是孫召毫不畏懼,橫着雙臂擋在他面前,瞪着陸升道:“我喜歡追雲,追雲喜歡我,如何就不能成親!”
陸升一時啞然,又道:“兄弟摯友,照樣能相守一生一世,何必非要……”
追雲擡起馬頭嘶鳴幾聲,才道:“我、我不願同小召做兄弟摯友,我想要同他光明正大睡在一起,抱着他、親着他、同他做……羞羞的事。”
他這番話一出口,孫召自然紅了耳根,連陸升也不自在起來,這馬頭怪物雖然恬不知恥,他卻還認識個比之有過之而不及的人物,謝瑢公子是也。如今望着那馬妖和小少爺,皆是将他如大敵一般防範,陸升愈發覺得索然無味,苦笑道:“奔波半日,原來是棒打鴛鴦。”
這話才出口,孫召頓時神色一松,露出幾分喜色,然而卻是變生肘腋,追雲突然凄厲嘶鳴,聲音中滿是憤怒驚懼,一掌拍在孫召後肩,将那少年拍得身軀淩空飛起,陸升不假思索,揚手将孫召接住,嚴修此刻匆匆趕來,陸升将孫召交托給他,那小少爺已然昏迷不醒,嘴角一縷鮮血觸目驚心。
說時遲、那時快,這兩人才護住孫召,林中空地便響起一聲沉悶爆炸,竟是追雲驟然炸裂成了萬千碎片,黑血四濺,噼噼啪啪打在沙柳枝葉、石子沙地上,仿若下了一場森冷陰雨。
陸升頭頂青蓮乍現,又将三人徹底護住了。
追雲先前所在處,蹤跡全無,唯有一地黑血,血跡之上,卻踏上了一雙褐色鹿皮靴。
一個穿着西域磚黃色僧衣的年輕僧人,單手持着金剛杵,一雙眼顏色極淡,竟似淺蔥色的琉璃珠一般,漠然看向陸升。
這僧人年紀約莫同日光相差無幾,生得容貌十分精致俊美,竟隐約有同謝瑢比肩的趨勢,只是眸色淡得近似于無,唇色卻鮮紅得好似啜飲了鮮血一般,令得他的美色近似妖異,仿佛一條通體潔白晶瑩的白蛇,只在頭頂處點綴了一顆血紅寶石,極美極豔,卻在被那一雙毫無人氣的琉璃眼珠注視時,無端端令人生出驚恐畏懼的寒意來。
雖然他頸間挂着白砗磲的佛珠、手中提着西域密宗降魔除妖的金剛杵,卻仍是滿身駭人殺氣,血腥滿盈,半點不見佛性。
耀葉清淨如蓮,此人卻仿佛盛開在屍山血海上的一朵妖花。
陸升長劍橫胸,胸腔中一顆心跳得分外激烈,神智卻格外冷靜,他直覺此人是迄今為止,從不曾遇到過的強敵,為今之計,就是拼盡全力撤退。
那僧人看看陸升頭頂,再看看懸壺,卻突然笑起來,血唇紅豔豔咧開,露出森白整齊的牙齒,陰冷妖冶,半點不減,反倒開口問道:“你殺了耀葉?”
陸升一愣,嚴修忽然插口道:“我!是我殺的。殺人奪寶,又将懸壺轉贈于這位小兄弟,全是我一人所為。他……毫不知情!”
那僧人嗓音陰柔,好似一條濕冷蛇信掃過人耳廓,聽得十分難受,此時又低聲笑起來,“耀葉雖是我宗叛徒,卻容不得外人插手。今日倒是我的好日子,尋回這馬妖偷走的定魂珠,尋回叛徒偷走的懸壺,還捉拿到了殺害耀葉的兇手,一箭三雕。只是……有一事為難。”
他一面徐徐說話,一面朝前邁了一步,自血泊當中撿起顆珠子,也不知動了什麽手腳,四周飛濺開的黑血突然全數化作了黑霧,朝着那珠子當中奔湧彙聚而去。
随後那僧人又嘆氣道:“小僧是現在殺了你,還是帶回去,交予上師審了再殺?”
他向前邁一步,陸升同嚴修便向後退一步,不覺間退出林中空地,二人皆是嚴陣以待,如臨大敵——此人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敵。
嚴修低聲道:“陸升,打不過就逃,将懸壺扔給他,背着孫公子快逃,我來殿後。”
陸升來不及反駁,那僧人已道:“當真麻煩,索性全殺了。”
他身形一動,陸升眼中只見到一道磚黃殘影,胸口處頓時如遭雷殛,将他重重撞了出去。籠罩在他周身的青色光幕頓時自金剛杵攻擊的一點上龜裂成蛛網,炸成了無數碎片。
陸升只覺好似被重錘錘在胸膛上,連胸骨都差點折了,氣血翻湧沉悶,左手腕又是一涼,那串青色蓮花乍然浮現,竟碎裂成粉末,自他手腕脫落下來。
那僧人卻略略歪頭,輕輕啧了一聲,哼笑道:“這寶貝倒不錯,只是你如何擋我第二擊?”
嚴修早已放下孫召,拔出劍來,朝那僧人刺去,一面大喝道:“陸升,棄劍快逃,你逃了我才能逃!”
陸升雖然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卻不曾想到竟差距如此巨大,這僧人比耀葉更快了兩倍有餘,他連動作也捕捉不到,果真是山外有人、人外有人,他也不矯情,只強忍胸口劇痛站起身來,竭盡全身力氣,将懸壺朝着相反方向狠狠投擲過去,随即粗魯拽起孫召,背着他拔足狂奔,朝着沙柳林外跑去。
那僧人輕輕呵了一聲,卻仍是轉身先追懸壺去了。
陸升心中也有計較,這強敵非他所能抵擋,若是往城中逃去,難免給百姓帶去殺身之禍。沙柳林外停着戰馬,他将孫召扔在馬背上,随即飛身上馬,狠狠一踢馬腹,朝着鎮西軍臨時軍營的方向飛奔而去。
不過跑出半裏地,他便察覺身後陰寒之氣襲來,才要回頭時,身旁卻突然傳來嚴修的大喊:“莫要回頭!快些喊日光!”
陸升循聲望去,卻不見嚴修身影,唯獨嚴修騎來的戰馬緊緊跟随在側,他不禁大驚道:“嚴……嚴兄你怎麽也變成了馬?!”
嚴修道:“我在它背上!”
馬背颠簸,陸升定睛細看,方才看清楚了,那棕色戰馬的馬鞍上正伏着一只虎紋小花貓同一頭玄黑小龜,此時通力合作,分別咬住缰繩一側,指揮戰馬朝着正确方向發足狂奔。
那小花貓瞪着一雙黑中透金的瞳孔,咬着缰繩,口齒也不過稍有模糊,大吼道:“呼救!”
陸升再無暇多做他想,只得朝着空茫茫毫無一物的前方荒原大喊道:“日光!日光!”
話音才落,耳畔卻傳來一聲陰森森的低笑,噗嗤道:“愚蠢,小僧有懸壺在手,叫大日如來也救不了你。”
那僧人只不遠不近追在二人身後,手提懸壺,輕笑揮劍,頓時一股銳利的半月形白光自懸壺劍身上一閃,眼見着就追上陸升,要将他攔腰斬斷。
然而白光一近,卻只有尾端堪堪擦過陸升肩頭,随即沒入戰馬背上,無聲無息就将戰馬斬為兩截。陸升只覺右肩一涼,随即劇痛難當,他只一咬牙,急忙抱住孫召,二人随着半截馬的沖力又往前疾馳了數十丈,便重重跌落在荒灘地上,接連滾了數十圈。陸升暗暗心驚,他雖然遍體鱗傷,卻勝在身體健壯,稍稍将養就能恢複如初。這孫召卻只怕生還無望了……
只是他如今也無暇分神施救,那僧人已迫近了。一面迫近,一面卻微微皺起眉來,若有所思打量手中的懸壺,訝然道:“我竟……失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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