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望君歸(六)
左騎郎将王猛與麾下幕僚正在營中議事,只道再有一日半,糧草備齊,就可以啓程。營帳外卻突然傳來陣陣喧嚣吵鬧聲,王猛怒而起身,皺眉喝問道:“何事喧嘩?”
一名傳令兵正好撩開簾帳,單膝跪在門口道:“報——那揭羅宗的僧兵全數出營,命我禀報将軍,是宗內事務,請鎮西軍莫要輕舉妄動。”
王猛便坐了回去,冷淡道:“既然如此,不必管他。”
竟當真不管了。
那邊廂,陸升趁着那僧人呆愣的片刻,強忍全身疼痛撐起身來,一時卻後悔将懸壺抛了出去,如今赤手空拳,如何抵抗?
那虎紋小貓卻當機立斷,突然叼住玄黑小龜,自馬背上一躍而下,跑到了陸升身邊,這才将小龜放下。
那小龜頓時将頭尾四肢縮回殼中,黑光漸漸擴散出半丈左右,好似一口半透的鐵鍋罩在地上,将陸升等人護在其中。那僧人已提着懸壺,身如鬼魅地撲了上來。
淨業宗奉懸壺為至寶,卻無人能降服其煞氣,這僧人乃宗內數一數二的人物,也不敢日日将其佩在身邊,唯恐被其奪了神智,失了本心。故而也以為陸升佩劍的時日短暫,不足為慮,先前失手,也只當做兇劍難以降服。如今便仍是收了金剛杵,手持懸壺,朝着黑光罩當頭狠狠刺下。
黑光動搖,眼見得就散去了大半,那小龜的龜殼上幾不可見地裂開一絲紋路,陸升卻顧不得許多,只去将孫召抱在懷中,取出一片參片塞在他嘴裏,那小少爺眼皮略動了動,陸升方才松了口氣。
那虎紋小貓卻是大急,一巴掌拍在龜殼上,呼呼吼叫道:“躲什麽躲,快出來!”
那僧人舔了舔嫣紅嘴唇,突然笑道:“上古神物,可惜只剩一點殘魂茍延殘喘,我看你能撐到幾時。”言罷又是一劍刺在黑光罩外,黑光頓時淡薄,似乎随時都會散去。那僧人不禁嘆道:“唉,我竟然高估了。”随即再度提起懸壺,眼睑半掩,蓄勢待發。
說時遲,那時快,幾枚羽箭破空襲來,那僧人側身挽出數個劍花,竟将羽箭絞得粉碎,眯了眼不滿挑眉,看着遠處一列人馬疾馳靠近,為首的僧人肩闊高大,火把光芒映照得他猶若神佛一般,正是那揭羅的少宗主日光,卻一反常态沉着一張臉,凝目注視着面前的僧人,冷道:“月弓?你這叛徒,到益州來做什麽?”
那被喚作月弓的僧人柔柔笑起來,笑容好似陰風陣陣掠過,他一甩懸壺,對着日光擺出了攻擊的姿勢,方才道:“我當是哪裏的貨色,不知天高地厚,多管閑事,原來是那揭羅宗的雜魚。小僧乃是淨業宗的護法僧,名喚鬼葉是也,小雜魚,莫要認錯了人。”
陸升聽了滿耳的秘辛,如今只得裝作不知,他将那小貓同小龜一道撿起來塞進懷裏,謹慎往一旁撤退,那邊廂日光只掃一眼陸升,略一颔首,就喝道:“邪宗妖僧,人人得而誅之,布陣!”
日光麾下二十名僧兵轟然應喏,手持長槍飛身下馬,往兩邊快步散開,前後疏落、互為支援、彼此應和,殺聲震天、地面微顫,恍然間竟好似有千軍萬馬奔殺而來。
若是尋常人只怕單看這陣勢就被駭得膽裂,鬼葉卻好整以暇,仿佛看戲一般欣賞起來,一面點評道:“蓮臺東、蓮臺北各有遲滞,小僧只需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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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未落,日光已從馬背上騰身飛起來,兩手持一把半人高的重劍,僧袍獵獵招展,猶若大鵬展翅,朝着鬼葉當頭劈下。
鬼葉眉頭微皺,嘆道:“也不聽我說完……”他不過輕描淡寫提劍向上,迎向日光斬下的重劍,那重劍黑沉堅硬,懸壺卻不過區區一柄三尺青鋒,兩相撞擊下,懸壺毫發無傷,那重劍卻铮然一聲,斷為兩截。
日光卻仍是成竹在胸一般,突然棄了重劍,一道銀光自袖中猛蹿而出,直刺鬼葉面門。
鬼葉連連後退,日光步步緊逼,這二人迅捷如電光鬼影,陸升竟捕捉不到身影,待那二人靜止時,卻是各有勝負:日光胸膛一道劍傷自肩頭斜斜延伸至肋下,鬼葉則是側腹、臉頰鮮血淋漓,他卻不知痛楚一般,只拿手指摸了摸左邊面頰淌下的鮮血,面容剎那猙獰,怒道:“日光!你竟敢毀我容貌!”
他才欲沖向日光,夜空中卻驟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哨聲,鬼葉生生止住身形,卻突然撞進僧兵布陣之中,連連斬殺數人,血瀑沖天,他便遠遠地退去了,夜風愈發陰涼,只傳來鬼葉幽幽嗓音道:“爾等性命,姑且為我保留一陣。我必擇日來取。”
短短幾個照面,僧兵傷亡慘重,連日光也受了傷,陸升便難免生出幾分愧疚,他趁着鬼葉同日光對峙時,暫時将肩傷止血,此時見日光走過來,便撐着地面顫巍巍站起身來,才開口道:“日光……”
日光卻肅容道:“那僧人原是我那揭羅宗的僧兵,如今改了法名,成了淨業宗的走狗,不想竟連累了陸大人。”
陸升一時啞然,才邁了一步,左腳劇痛鑽心,身形一歪就要倒下,日光忙上前将他接住,索性打橫抱了起來。
陸升只覺懷中的小貓動了動,他通身僵直,只略一掙紮,許是強敵撤離後放松的緣故,頓時全身骨骼皮肉一陣劇痛,倒抽口氣,只得低聲道:“放、放我下來。”
日光卻笑道:“你受了重傷,莫要掙紮。”
陸升咬緊牙關忍痛,擡手在日光胸膛上按了按,日光便也白了臉色,他這才輕笑道:“日光上師有心了,你也傷得不輕,若是因了陸某再加重傷勢,陸某萬難心安。”
日光只得命人牽了馬來,一面苦笑道:“若是換了謝瑢,你也要這般逞強不成?”
陸升在僧兵協助下上了馬,紅裙斑駁,處處撕裂,分外有種慘遭淩虐的美感,他卻全無半絲自覺,只嘆道:“我也……不知道。”
日光留了人善後,其餘人等便返回了軍營。
百裏霄、姬沖、楊雄便迎了上來,個個滿面愧色。原來這三人本是奉命守護孫召,而孫召因喝了孫夫人送來的安神藥,原是要安睡到天明的。只是他打破房中的瓷器,靠着碎片割裂手掌的疼痛,強撐着尋到這三人,将前因後果一說,百裏霄等人便見義勇為,反倒幫他潛逃出了孫府。
如今見到陸升傷痕累累地回來,不免心中生愧。陸升好言相勸,無論孫召來不來,那追雲卻都是躲不過鬼葉追殺的。
日光将二人同樣放在營中,請來軍醫診治,陸升盡是外傷卻好商量,不過清洗上藥,左腳扭傷腫起處也敷藥後妥善包裹起來。過了片刻,孫召也呻吟一聲,醒轉過來。軍醫松口氣,忙去營帳外煎藥,陸升便将孫召昏迷之後的事也同他分說清楚,只将鬼葉的身份隐去了。
孫召面無人色,顫聲道:“追雲他……這次當真……”
日光同樣上了藥、纏了繃帶,此時赤着上身坐在一旁,卻沉聲道:“追雲沒有死。”
孫召激動異常,急忙撐起上身,卻立時跌了回去,顫聲問道:“那他究竟……”
日光道:“你父母當年殺了追雲,只怕那時他就以魂魄之體寄宿在定魂珠上,用了一年時間與其融合為一體,再逃了出來,回益州尋你。如今失主尋回定魂珠,等同将追雲一道帶了回去。”
孫召道:“上師所言,是說只需将定魂珠奪回來,便能再見到追雲?”
日光合目道:“話雖如此,也要你奪得回來。莫說是你區區一個病人,就連我那揭羅宗也不敢輕易同那勢力為敵。”
孫召顫巍巍要爬下床,卻委實全身無力,只得兩手合掌,虔誠道:“我不怕吃苦,但求……上師指一條明路。”
日光便笑道:“待你将養好了身子,不如來西域都護府,皈依那揭羅宗修行,說不得便能尋到機會。”
孫召毫不猶豫道:“謝上師指點!弟子……必當前往。”
簾帳一撩,幾名僧兵各自送藥進來,陸升坐起來喝藥,一面卻嘆道:“你這是……何苦。”
孫召喘息着歇了歇,他素來嬌氣,喝藥也往往推三阻四,眼下卻毫不遲疑就将苦澀湯藥一飲而盡了,這才笑道:“陸司馬……你心中,就不曾存着什麽人?”
陸升面前便浮現出某人的面容來,清冷高華,笑容譏诮,好似世間萬物都不被他放在眼中,唯有見到陸升時,才會露出些許和暖神色,仿佛寒冬裏乍現的暖陽,酷暑中甘洌的清流。
孫召卻又道:“有他時,春暖花開;無他時,生無可戀。”
陸升垂下眼睑,只道:“我、我忙得很,哪裏有空閑想這許多。”
日光冷眼旁觀,卻只在心中低嘆,就同陸升商量起日後的行程來。
陸升休養一日後,傷勢便好了泰半,嚴修也現身了,待衆人問起,只苦笑道:“追着那怪物出城,不想着了道,在荒野裏迷路了。”
至于孫召,第二日便由孫溪夫婦前來,親自接回孫府,孫溪夫婦雖然心疼兒子受了這許多苦楚,卻在見識了馬妖猖獗、又見陸升重傷的模樣,只留下許多傷藥謝禮後,千恩萬謝地回去了。這親自然不用成了,至于往後孫召一往情深、心意堅決,非要皈依那揭羅宗,與追雲再續前緣……卻非是旁人可以幹涉的事了。
陸升等人各有傷亡,但事關那揭羅宗隐私,王猛也不曾多加追問,一行人按時啓程,一路上竟不曾遇到任何波折,順利抵達了西域都護府。
陸升見過上司後,撐着一根拐杖走出軍營。他身為行軍司馬,不必駐守軍營,另有補貼供他租賃私宅居住。陸升正盤算先尋個客棧安置幾日,再慢慢挑選一處民宅,卻見嚴修匆匆走了過來,拱手道:“陸司馬,住宅已經安置好了,請随我來。”
陸升嘆道:“謝瑢命你安置的?”
嚴修真身暴露,索性光棍起來,笑道:“随我來便是。”
陸升便随他去了,二人策馬入城,穿過異域風情的街巷,便來到一處石獅子鎮守的大門前,門側的牆上嵌着塊銘牌,寫有一個“陸”字。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竟是若松閃身出來,笑眯眯拱手道:“抱陽公子回來了,快請進。”
陸升壓下心頭驚愕,下了馬後,随若松邁進大門。那庭院中花草假山、溪流回廊,俱都十分眼熟,竟好似将謝瑢在建邺的府邸搬了過來,只是西域都護府地廣人稀,卻比建邺的謝府要大上許多,若松更絮絮叨叨,只道東邊有馬場、校場供他練習騎射,西邊有葡萄園供他休憩等等。嚴修更是進了庭院就同他告辭,先是彎腰取出一只裂紋密布的玄色小龜,放進潺潺溪流中,随即化作虎紋小貓,撒歡一般沖進了花叢之中,不見蹤影。
穿過兩重庭院,陸升已覺得左腳疼痛難忍,正要開口說休息,身後卻突然有人勾住他雙腿,不等陸升回過神,就被憑空打橫抱了起來。
陸升仰頭看去,謝瑢陰冷面容便落入他眼中,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陸升卻讪讪不知如何應對,如今乍見謝瑢,也不知心中驚多些還是喜多些,嗫嚅許久,卻只是任謝瑢抱着他穿過回廊,邁入一間廂房之中,這才問道:“你、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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