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望君歸(七)

謝瑢冷笑道:“半月不見,就能傷成這樣,我若再不來,只怕見不到你最後一面。”

陸升汗顏不已,不過是數月前,他尚在口口聲聲譴責謝瑢不顧性命,貿然涉險。如今卻風水輪流轉,反過來被謝瑢一通責備。他縱然有心辯解,卻只是期期艾艾道:“阿瑢……你誤會了……”

謝瑢徑直穿過廂房,朝屋後走去,陣陣飽含硫磺氣味的水汽襲來,陸升住了口側頭看去,卻發現這房後圍成的小院中,赫然竟有兩口溫泉,正騰騰冒着熱氣。泉水清澈透底,有耐熱的細小魚群在水中歡快游曳,仿佛點點銀斑在水中閃爍。

陸升不禁嘆道:“這宅子,我只怕買不起。”

謝瑢卻道:“後花園另有葡萄園、杏林瓜田,通通記在你賬上,慢慢還我。”

陸升瞪他一眼,道:“你……你強買強賣,不講道理!”

謝瑢任由他怒視,怡然道:“我就是道理。”

陸升便張口結舌,反駁不能,任由謝瑢将他放在一處石凳上,脫了鞋襪,将兩腳放入一處溝渠中,暖熱水流沖刷過腫脹扭傷處,又熱又癢,陸升低吟一聲,旋即疼白了臉色。

卻是謝瑢脫了寬大外衫,挽起袖子,捏着傷處揉壓起來。

被軍醫按摩時不曾有什麽心虛,如今被謝瑢握住裸足,陸升卻只覺渾身血脈沸騰得好似燒灼一般,全身僵硬。又是疼痛、又是酥癢、又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心思,叫陸升目眩神馳,亂成了一鍋粥。

謝瑢按揉得卻十分精心,自陸升腳踝扭傷開始,一路揉按過小腿、膝頭,他指法娴熟,力道适中,陸升痛得低聲抽氣,然而待謝瑢手指上移,劃過結實流暢的小腿時,卻漸漸覺出些暢快來,他面紅耳赤,不免覺得四周潮熱濕氣,也太悶熱了些。

待按摩妥當,陸升早已出了身熱汗,也不待謝瑢開口,他便脫了衣衫,扶着池邊的石頭沒入水中,長途跋涉的疲憊頓時被熱水浸泡得滲出來,他正惬意時,謝瑢也滑進水中,攬住他腰身,往懷裏一帶。

陸升又是全身僵硬,只将頭靠在他赤裸外露的胸膛上,黑發在水中載沉載浮,好似叢叢水藻,遮掩得二人長腿若隐若現,卻是在水下交纏。銀魚叢環繞在二人身周嬉戲,時不時觸碰肌膚發梢,游完得十分暢快。

謝瑢先前的幾分冷硬如今消散不見,他只略略擡頭,下颌就抵在陸升頭頂,柔聲道:“夫人可曾想過為夫?”

陸升仍是僵直得不知所措,卻不免憶起那益州城中的苦命鴛鴦,追雲憨直,不懂風花雪月、委婉傳情,只直言相告道:我只想抱着他,親親他,同他做……羞羞的事。那孫召竟也受用得很。

謝瑢雖然不言不語,行徑卻是如出一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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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陸升卻……于尴尬之中,漸漸甘之如饴。

他一面在心中矛盾重重,一面卻終究不忍推開謝瑢,只垂目道:“千山公子美貌無雙,不當夫人才是暴殄天物了。”

謝瑢一雙手卻自他肩頭緩緩下滑到了腰身,笑道:“你若是肯,喚我夫人也使得。”

陸升察覺他手掌滑動軌跡,因了熱水浸泡,愈發鮮明,不禁攥緊拳頭,結結巴巴道:“肯、肯什麽?”

謝瑢只低頭看他,也不知是泡的還是羞的,自耳尖到肩頭,泛着一層誘人薄紅,好似一顆熟得恰到好處的蜜桃,令人忍不住咬上一口,去品嘗清甜甘美的滋味,低聲笑道:“那抱陽肯什麽?”

陸升低垂頭避開那人灼熱噬人的視線,卻轉而同謝瑢說起了益州的風波,那名喚鬼葉的僧人陰狠強橫,日光所帶的僧兵不過同他打個照面,便傷亡大半。若非鬼葉非要用懸壺,只怕就連陸升也難逃一劫。如今想來,卻當真是死裏逃生,陸升自然不甘心,低聲道:“總有一日,我要擊敗那和尚。”

謝瑢冷聲問道:“哪個和尚?”

陸升不知他心思,只道:“自然是淨業宗那個鬼葉。不過,淨業宗也不知在籌劃什麽陰謀,若是置之不理,只怕遲早要再出禍事。這一次……倒欠了日光一個人情。”

謝瑢卻突然松了手,陸升不知道他怎麽又生了氣,難免心中空落,正要問時,若霞若蝶、若霜若晴卻在此時推開門走近溫泉池,笑吟吟送來沁涼的葡萄酒、甘爽的金瓤甜瓜、酸甜的黃杏、甜得沁人的椰棗并酸辣蘿蔔幹、香烤鳳尾魚、烤鴿子蛋幾樣小菜。并将幹淨的備換衣衫捧來擱在池邊木架上。

陸升愕然道:“阿瑢……你、你這是舉家搬遷過來了不成?”

謝瑢卻道:“不過是有任務在身……外加出門散心。”

若蝶笑嘻嘻道:“正是正是,我家公子為了這任務,費勁心思收買了澡雪,這才能趕在抱……”

若霞忙捂住那丫頭的嘴,使了個眼色,若霜若晴便上前來為謝瑢、陸升斟酒,陸升卻仍是回過神來,“澡雪……是那頭會尋寶的地狼?這怪物當真能尋寶?”

謝瑢單手支頤,懶洋洋靠着池壁,半眯眼道:“正是。”

陸升用純銀小叉插了塊甜瓜,一面吃一面追問道:“你要尋什麽寶?我平素裏也幫你留意留意。”

謝瑢道:“定魂珠。”

陸升險些被甜瓜噎住,急忙拍着胸膛,憋得滿面通紅,勉強吞咽下去,謝瑢有意無意輕撫他後背,柔聲道:“慢點吃。”

陸升緩過氣來,不禁疑惑道:“阿瑢,你究竟……整日裏忙些什麽事?”

謝瑢道:“既然夫人問了,為夫斷沒有隐瞞之理。”

陸升怒道:“你才是夫人!”

謝瑢眉梢一揚,笑道:“是,是。”

陸升回過神來,又怒道:“你又诓我!”

謝瑢只得笑嘆道:“是,是,是為……為兄的不是。”

陸升口舌上占不了便宜,索性不同他争辯。二人泡過溫泉、披着擦得半幹的頭發,坐在臨風的回廊邊上,謝瑢方才同陸升說起了前因後果。

他道:“自我能記事起,便被認定是羅睺孽子,衆叛親離,生存艱難。若非遇到恩師,只怕活不過十歲。恩師潛心修道,生平大願便是尋到黃帝陵,我身為弟子,自然全力以赴協助他。”

傳聞黃帝陵中藏有能令人長生不老、羽化升仙的仙丹法寶,亂世艱難,倒不如成仙逍遙。故而彭城王也醉心修道,全力協助葛洪尋訪黃帝陵。若要啓陵,則必須有守禦四極的上古四聖獸協助,而要尋到黃帝陵所在,卻需集齊九件禁咒之物與九件祈福之物,合稱九禁九祝。而九禁其中之一,便是定魂珠。

陸升也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讪讪笑道:“原來阿瑢是為正事而來。”

謝瑢見若蝶在一旁幾番欲言又止,擡手制止,方才道:“抱陽,你指望我為何而來?”

陸升卻垂目望着手指間托着的碧綠琉璃杯,茫然道:“我、不過随便問問罷了。”

若蝶低下頭,掩飾滿臉失望,謝瑢卻仍是柔聲笑道:“既然随便問問,不如不問。”

正是仲夏時節,滿庭芬芳,草木濃密,葡萄架下,顆顆生葡萄仿佛翠玉珠子挂滿在綠葉掩映間,分明是熱熱鬧鬧、萬物繁茂的景象,陸升放眼望去,卻只覺出無邊的凄涼。

西域都護府位處西疆外圍,只依靠一條驿道連通益州,沿途安置了數個衛營,又每日派兵巡邏,保護驿道安全。雖然北有鮮卑、突厥,南有柔然,盡對驿道虎視眈眈,然而驿道上通商往返,卻從不曾真正斷絕過。

因西域都護府猶若橋頭堡壘,鎮守大晉極西之處,與益州互通有無,将西域奇珍源源不絕送去,乃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那揭羅宗自然十分重視,依靠這條交易路線,換來糧草鐵器、草藥棉布、筆墨紙硯等各色物資,日勝一日壯大起來,竟隐隐有成為西域佛門領袖的勢頭。

自然日光少宗主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如今雖說宗主病重,未來繼承者尚未塵埃落定,但受到日光多方關照的陸升,卻在軍中……無事可做了。

他先因一點皮外傷,就被上司勒令養傷,待左腳扭傷痊愈後回軍中報到,便領了份教練新兵的閑職,然而如今兵力吃緊,縱是新兵也沒有多少操練的空暇,每日裏巡邏迎戰,一人當兩人使,校場便愈發空空蕩蕩。

嚴修被派往河西營,姬沖被派往虎贲營,楊雄、百裏霄則擔任游騎之責,每半月才能回一次營交接,陸升畢竟初來乍到,只得任王猛将他幾個同僚調往別處分散,他左右無所事事,索性自己在府中修煉起來。

當初衛蘇收了這四個弟子,傳授則以近戰劍術、中戰槍術為主,輔以騎射,只是他教得雜駁,招式竟連個名字也沒有,衛蘇就笑道:“我跟随師父學的時候也不曾問過名字,為何你就這般計較。”

陸升彼時期期艾艾道:“師、師出無名,如何服衆?”

衛蘇大笑,又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叫經世槍、濟民劍。”

陸升聽得怔然,只覺他這恩師未免太過漫不經心了。

如今再提起劍來,卻只剩滿腔心酸。經什麽世,濟什麽民,如今卻連自己性命都送了。

他練了不過一日,第二日清晨到了校場,卻見到一道高大英偉的身影立在場中,窄袖的白底金邊胡服勾勒出高挑挺拔的身姿,足踏鹿皮靴,腰束織金帶,手提一柄未開刃的黑色鈍鐵劍,皺眉道:“來得太遲,明日開始,卯時起,練劍一個時辰,騎射半個時辰。”

陸升摘下前幾日再度自覺返回到榻前的懸壺,仔細安置在校場邊的簡格上,又挑了柄趁手的鈍鐵劍,遲疑道:“要我陪你也不是不成……”

謝瑢卻不給他喘息機會,劍光一閃,挾着淩厲風聲,直直對着陸升面門刺來。

陸升忙提劍一擋,只覺巨震襲來,順着鐵劍一口氣震得手臂酸麻,被迫蹬蹬蹬連退幾步,一柄劍掉落地上。陸升何曾遇到過這種怪力,只覺心涼如冰,虎口刺痛,他下意識低頭看去,卻見右手上鮮血淋漓,竟被震裂了幾道傷口,此時顫抖得猶如秋風中一枚枯葉。

他再望向謝瑢時,目光中便愈多了幾分敬畏與慎重,先前些許游戲狎昵的心思盡數收攏,草草包紮了傷口,又取一根布條,将鐵劍和右手緊緊捆綁在一起,這才肅容道:“請公子指教。”

謝瑢贊許看他,沉聲道:“我只陪你練一個月,一月之後,若你仍無力反擊,就有性命之憂。”

言罷身形如電,迅捷如風,玄黑鈍鐵劍淩厲如雷光平地而起,再度朝陸升掠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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