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俠客行(三)
軍營有令,全軍紮住,不得随意出營。
眼前這身形昂藏的青年正是郭骞,他身為新兵,本應勤奮練饷,安守營中,若是有什麽十萬火急的緊急事态,卻是要請到陸升的手令才可出營。如今卻被陸升抓個正着,輕則嚴刑拷打,重則……只怕要殺頭示衆。
也難怪郭骞乍見陸升便面色慘白,然而驚慌失措也不過短短數息功夫,郭骞便鎮定下來,将肩頭木柴卸下,認命一般跪在地上,低頭恭聲道:“見過陸司馬。”
鈴铛止住腳步,左右望望,便急忙提着裙擺,跟随郭骞跪在地上,姿勢規規矩矩,許是察覺到舅舅神色異樣,預感大禍臨頭,肩頭便難以克制地輕顫,就連發團中的栀子花也跟随微微顫抖起來。
陸升只稍稍一驚,旋即露出柔和笑容道:“不必多禮,這位壯士,你身強體健,只随軍做些勞役,未免可惜了。不如來遼西營投軍,既能報效朝廷,又能領份軍饷,供養家眷。”
郭骞錯愕擡頭,呆愣望着陸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謝瑢又皺起眉來,只沉着臉在一旁觀望不語。
陸升仍是笑道:“投軍自然有所考校,屆時卻半點不會容情,你要竭盡全力。”
郭骞立時俯身下去,感激不盡道:“謝陸司馬給草民機會!”
鈴铛自然亦步亦趨,跟着叩頭道:“謝……陸……”她不懂軍中職位,後面一句便含混了過去。
陸升又勉勵幾句,将鈴铛交托給郭骞,便轉身走向謝瑢,望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卻心中焦急,只得輕輕握住謝瑢手臂,低聲道:“……先回府再說。”
謝瑢道:“那人就是你口中的軍戶?”
陸升深吸口氣,不答反道:“阿瑢……”
窄巷深處卻驟然炸開一聲驚叫:“殺人了——”
在暗沉夜裏,這一聲驚呼分外刺耳。
陸升眼神一凜,立時轉身朝着呼聲傳來處拔足奔去,謝瑢才一擡手,卻也随之望向了驚叫聲響起的方向,眉頭一挑,旋即改了主意,身形一閃,也往那雜亂破舊的小巷深處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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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骞卻遲疑片刻,急忙抱起鈴铛,先将外甥女送回家中,這才急匆匆往驚呼響起處趕去。
陸升最先抵達,那耳子巷窄小而崎岖,往深處更是盤根錯節,猶如蛛網迷宮一般,房屋破舊,更有些房屋四壁透風,連住的人也沒有,故而黑沉沉看不清楚,只嗅到濃烈血腥氣味撲面而來,隐約見到半扇破門掩映的無人小院中,濃墨重彩般潑濺着滿地深色痕跡,超過十條人影一動不動,散亂匍匐在地上。
另有一人連滾帶爬正背離小院逃走,只是驚吓太過,手足無力、瑟瑟發抖,接連幾次起身都再度摔倒,徒勞在地上亂蹬。
陸升一把将他拽起來,喝問道:“出了何事?”
那少年卻只顧驚恐掙紮,不覺間有個小小的物事自懷中掉落在地上,滾進雜草碎石當中,這兩人竟無一人察覺到。
陸升只覺握住的手臂瘦弱不堪,竟是個面黃肌瘦的少年,掙得驚天動地、哭得涕泗橫流,磕磕碰碰得說不出話來。他問不出前因後果,索性将那少年提到街巷對面的牆根下,再摸出個火折子點燃,往院門裏側一照。院中乍然望去,就好似滿地鋪着紅毯一般,鮮血淋漓,正順着殘破石階,蜿蜒如溪流,拾階而下,一顆一顆血珠仿佛珊瑚珠子滴落在自臺階縫隙中茁壯生長的蒲草上。
異常陰冷的氣息乍然襲來,陸升不假思索拔劍、格擋、反擊,一氣呵成,那黑影為避開懸壺鋒芒,不得不連連後退十幾步,正踩到了那瘦弱少年的腿上,那少年又慘呼起來,卻只發出半聲聲響,落在地上的火折子映照出他瞪大的雙眼中,驚恐萬狀的神色漸漸渙散,刺目鮮血從頭頂劃過額頭,成股流淌過面頰。
白衣僧人自屍身頭頂輕巧拔出金剛杵,任由其倒地,他伸出舌頭舔了舔金剛杵尖端的血跡,陰冷視線落在陸升手中的劍刃上,突然神情猙獰,喝問道:“你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潛入我淨業宗重地,神不知鬼不覺盜走懸壺?”
一面喝問,一面足下發力一蹬,欺身而上,金剛杵揮舞成金芒閃現的光網,迫得陸升不得不左支右擋,只剩招架之力,狼狽道:“鬼葉!你好大的膽子,竟潛入我西域都護府殺人!”
那僧人正是鬼葉,他對陸升的呵斥充耳不聞,攻勢卻是淩厲萬分,陸升拼盡全力,才能擋下來,好在他察覺鬼葉有所顧忌,并不敢持着金剛杵同懸壺硬碰硬對上,每每劍刃過處,金剛杵便要避讓稍許,變招朝下一處襲擊而去,一面笑道:“不過幾個下三濫的盜賊,也值得軍爺說道,小僧替貴府鏟除罪犯,可是連懸賞都沒有收。”
陸升才能借着這避讓的機會,一口氣同鬼葉過了三招,便察覺眼前這僧人的動作,竟好似又加快了幾分,黑暗之中,他已有些趕不上對方速度。
就在此時,一柄黑色劍刃無聲無息刺來,好似融入夜色中一般,好在鬼葉見機得快,立時收了攻勢,足底一蹬,頭往後仰,金剛杵卻狠狠砸在森冷鋒刃上,頓時二人如遭雷殛,各自彈開了。鬼葉竟踉跄了兩步才站穩,旋即望向來敵,細長眉毛皺起來,冷笑宛若修羅在世,魔神降臨,“什麽人,趁人不備,痛下殺手,非君子所為。”
謝瑢長袖垂下,唯有一截劍尖露出披風外,卻站姿風雅,氣定神閑得好似方才不過提筆勻了勻墨,寫了幾個字,含笑道:“有客自遠方來,倉促相迎,招待不周,請貴客體諒。”
鬼葉哼笑道:“你們中原人,個頂個的虛僞造作,令人作嘔,卻殺也殺不幹淨,倒叫人犯愁。”
陸升自手腕到手臂酸麻顫抖,險些連懸壺也握不住,然則如今有了援手,他也信心暴漲,往前邁了半步,沉聲道:“鬼葉,你三番兩次擅闖國境,莫非真當我大晉無人不成?今日定要将你留下來。”
鬼葉這才将視線轉向陸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在陰陰笑起來,“月餘不見,你這小東西倒有長足進步,能擋下我三招。年紀雖然大了點,卻是個可造之材,倒不如随我回淨業宗,讓哥哥我悉心調教幾年,保你難逢敵手,想殺誰就能殺誰,想留誰,自然也能留誰。”
不等陸升開口,身旁一陣風聲掠過,靛藍披風被謝瑢随手一抛,猶若夜枭展翼飛空,落在地上。謝瑢無聲無息、迅捷如電,手中黑刃宛若黑色閃電,朝着鬼葉胸腹側挑而上,鋒芒畢露的森冷劍氣眼看就要将目标切開巨大傷口。
旋即卻響起巨大爆裂聲,金剛杵同黑刃劍短兵相接,伴随巨響火光四溢,猶若飓風的沖擊力往四面八方撞擊開來,竟撞得幾截破牆轟然倒地,本就搖搖欲墜的破舊房屋頓時塌陷成瓦礫堆。
陸升一時間尋不到支撐物固定身形,也被沖得連連朝後踉跄幾步,後背徑直撞進某人懷中。那人下意識将陸升抱住,惶惑道:“陸、陸司馬?”
卻是郭骞也匆匆趕來了。
陸升忙站直,反手抓住郭骞手臂,怒道:“你來做什麽!”
郭骞道:“我來幫忙。”
陸升皺眉道:“莫要添亂,此事你不必插手,至于私自外出……明日回營再同你算賬。”
郭骞聽他語調雖然嚴厲,心中卻升起一股暖流,若陸升當真要重罰,先前就不會替他遮掩,只得應道:“是,陸司馬要當心。”
二人不過短短說了兩句,謝瑢同鬼葉已經過了數十招,招招致命、快如鬼魅,叫人眼花缭亂,只見虛影朦胧,卻根本追不上動作。郭骞雖是賤民出身,卻終究自幼受父親指點,身手在同鄉之中也是拔尖的,如今見了那二人,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中原內外,卻還是有高人的。一時間心潮澎湃,竟忍不住往前邁了兩步,陸升忙喝道:“郭骞!”
郭骞方才回神,只覺陰冷刺骨的殺氣撲面而來,頓時跌坐地上,手掌被割破一道巨大傷口,也不知是個什麽東西竟順着傷口往手心肉裏鑽。郭骞駭得大叫一聲,連連甩手,甩了半晌才察覺陸升正蹲在他跟前,神色古怪,他才察覺自己失态,讪讪收回手來,半個掌心被割開一道傷口,鮮血淋漓,卻并無什麽往裏鑽的怪物。
陸升借着火折子光芒替他草草上藥,遠處已隐隐閃現火光,更有守城兵呼喝聲傳來,陸升道:“你快走,若被認出來,我也保不了你。”
郭骞自然知曉厲害,他忙一點頭,轉身跑進黑暗之中。
因妹妹郭雪帶着外甥女住在耳子巷中,郭骞隔三差五就會溜出軍營,前來探望二人,做些砍柴挑水的力氣活。故而對這四通八達繁複詭異的巷道十分熟悉,郭骞七拐八繞,便遠遠離了騷亂中心,也不曾遇到任何人。
然而他卻跌跌撞撞闖進一間破屋中,死死握住劇痛的左臂,面容猙獰扭曲。也不知是中毒亦或時疫,先前的傷口如今好似火燒一般劇痛,更自傷口到手臂仿佛筋肉摧折,痛得這堅韌漢子也險些壓不住慘呼。
絕不可……死在這裏。
郭骞只死死咬住手臂強忍,周身汗出如漿,卻已連動一動也沒有力氣,眼前如走馬燈般連番浮現父母弟妹的面容,最後卻化作那年輕的行軍司馬,白皙清俊的面容被烈日炙烤得發紅,唯有一雙眼睛清明堅毅,浮現出溫柔笑意,将宏偉壯麗的美夢與野望注入他心中:“王侯将相寧有種乎?郭骞,豪傑出亂世,你如何能甘心一世做個低階的軍官,碌碌無為,泯然于衆生?”
至于最後那幾句究竟是陸升說的還是他壓抑心底已久的不甘願,郭骞在昏迷前,卻已經分不清楚了。
守城兵趕到前,謝瑢同鬼葉卻都已經停了手,先前激鬥,也是不分勝負,如今各自站在一截牆壁上彼此對峙。
鬼葉咬着金剛杵一頭,吃吃笑道:“不錯,不錯,你真厲害。若是有機會,我願同你打個十天十夜。”
謝瑢緩緩收了他那柄非金非石的玄黑短劍,只沉聲道:“第七日可分勝負,過了第七日,便不必浪費時日。”
鬼葉道:“你這人,當真小氣。那可造之材不讓給我便罷了,多同我練幾日拳腳也不肯。”
謝瑢不同他糾纏,只問道:“還打不打?”
鬼葉卻連連搖頭,也将金剛杵插回腰間,對謝瑢陸升兩手合十,肅容道:“不打了,那東西已經逃了,打了也白打。小僧告辭。”
陸升才道:“站住——”
鬼葉只沖他陰冷笑笑,說道:“小哥,我喜歡你。你可要勤加修煉,下次多同我過幾招。若是煉得不好,小僧就捉你回淨業宗,烤熟了獻祭。”
随即轉身遁走,那雪白僧衣飛快兔起鹘落,竟在房屋頂上如履平地,轉眼就消失了蹤影。
謝瑢也自牆頭跳下來,沉聲道:“攔不住他,讓他去罷。”
若是連謝瑢也攔不住,只怕天下就無人能擋住了。
陸升垂頭喪氣,一張臉板得猶如冰塊,周圍卻傳來刀劍铿锵的聲音,一名男子大喝道:“殺人的惡徒,哪……哪裏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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