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俠客行(四)

在陸升同謝瑢周圍,好似潮水般湧出一堆守城衛兵,将二人團團包圍。陸升右手抖得厲害,換左手摸腰間,卻發現出府時匆忙,未曾帶着腰牌,只好對為首的中年将官拱手道:“大人莫要誤會,在下遼西營行軍司馬陸升,這位謝公子……是我朋友。我們也是聽見呼救聲才趕來的,殺人兇手已經逃了。”

那中年将官雖然同陸升兵刃相向,卻在火把照耀下,見到了這二人衣着華貴,那一言不發的公子更是氣度雍容矜貴,是個神仙樣的人物,他不知此人來頭,卻不敢怠慢,便命部屬收了兵刃,也不問陸升腰牌,便拱手回禮道:“不敢、不敢,陸司馬,卑職乃都護衛隊長楊充,陸司馬和謝公子急公好義,楊某先行謝過。”

楊充的幕僚已快速檢視過屍首,前來禀報道:“楊大人,連趙軒德在內,合計二十七人,全數斃命。”

楊充聞言,卻露出半欣慰半懊惱的神色來,嘆道:“可惜沒一個活口。”

他見陸升神色凝重,反倒笑起來,安撫道:“陸司馬不必擔憂,這趙軒德是西域都護府內一夥盜賊的頭子,這群盜賊作奸犯科,心狠手辣,下手時屠盡受害者全家,惡行昭著,早在懸賞捉拿的名單之內,前幾日竟膽大包天,連那揭羅宗行寺的法器也盜了,如今也算……死有餘辜。只可惜偷盜的財物卻都不知去向。”

陸升道:“辛苦楊大人。”

楊充笑道:“不敢當,分內職責罷了。”

他見謝瑢不愛開口,也不去自讨沒趣,只對陸升獻了點殷勤,詢問清楚了殺人逃逸者的形貌,得知是淨業宗的人之後,卻有些不以為然笑道:“淨業宗?陸司馬初來乍到,有所不知,這淨業宗傳聞以殺戮為修行之道,為正統佛門不齒,百年前便已銷聲匿跡了。倒有許多宵小借着淨業宗名頭唬人,只怕那和尚也是信口開河。”

陸升也不置可否,只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殺人現場俱被楊充的部屬接管,因是貧民窟殺人,死的也盡是些盜賊小偷之流,故而楊充也并沒有多少去追查兇手的意向,更對陸升謝瑢二人畢恭畢敬,随意盤問幾句就予以放行了。

陸升臨走前回頭掃了一眼,卻見自那破舊宅院中搬運出的屍首中,倒有幾個都同在他眼前被鬼葉殺害的少年一般身量,甚至更瘦小幾分,他略有不忍,轉身走回楊充身邊,取出價值約莫八九十兩銀的金锞子,悄悄放在楊充手中,低聲道:“還請楊大人費心,将這些人好生安葬。”

楊充雖然望着金子心動,卻仍是咬咬牙,反手推了回去,搖頭道:“陸司馬,實不相瞞,如今世道都不太平,都護府尚且依賴那揭羅僧兵守城,這許多屍首也無處可葬……俱是草席一裹,抛去亂葬崗了事。楊某也……有心無力。”

大晉奉行厚葬,兩相對比,這些窮苦人家卻愈發可憐了。陸升仍是将金锞子塞進楊充手中,“那就……煩請楊大人差人買幾口薄棺,燒點上路的香火錢,剩下的……請諸位兄弟喝杯水酒,還請大人莫要嫌棄。”

這些守城兵士過得也是困苦,都護府更時常拖欠俸銀,二十餘口薄棺、一些香燭紙錢花費不足十兩,剩餘的衆人分一分,倒也是一筆小財,若是再勻一勻,劉家老三娶媳婦的錢也有了。楊充體恤部下,索性收了下來,道聲謝:“陸司馬有心了。”

陸升這才道別,追上了先行離去的謝瑢,茫然道:“阿瑢,你怎麽又生氣了?”

謝瑢大步走出窄巷,一面冷笑道:“我為何不能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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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緊追幾步,眼珠一轉,急忙扯住謝瑢的手腕,那人便停了下來,竟也不曾将他甩開。陸升這才松了口氣,他同謝瑢認識至今,多少有些心得,謝瑢若是有十分的怒氣,此刻早就不見了人影,過後也要冷淡數日,短則三五日,長則難以預計;若是七八分的怒氣,便是追上去拉住手,也要被他甩開。

若是如現在這般,一拉就肯停下來,那約莫只有四五分怒氣,還是肯聽陸升說話的。

巷道中暗沉無光,也不見有行人往來,陸升膽子便大了幾分,自背後将謝瑢抱了個滿懷。

懷裏人後背竟有些許僵硬,更叫陸升心頭暗笑,他往日被謝瑢抱在懷中時,也是心頭忐忑,不覺間僵硬起來,如今看來,謝瑢同他是一般的忐忑。陸升便愈發覺出些喜悅,将頭埋在謝瑢披風之中,柔聲喚道:“阿瑢,我明白了。你氣我在你面前有所隐瞞……是阿瑢誤會了。”

他見謝瑢一言不發,只得又續道:“大庭廣衆之下,若是被有心人聽去如何是好?我本待回府之後,再同你原原本本,說郭骞的事,決不敢有半分隐瞞。”

謝瑢卻道:“大庭廣衆之下,夫人投懷送抱,為夫如何是好?”

陸升頓時滿面通紅,将他松開了。謝瑢這次倒是氣來得快消得也快,陸升放下心來,只瞪他一眼,也大步往外走去,不過多時,二人便離開了耳子巷,若霞等人便迎了上來,首先卻笑嘻嘻将花籃往陸升手裏送。

謝瑢卻又道:“替抱陽公子提着,嚴修為何不在?”

若松忙接過了花籃,回到:“嚴修昨日捉到只碩大的鼠……咳,吃、吃太多、撐壞了肚子。”

謝瑢冷笑道:“既然如此,餓他三天。”

仆從恭聲應喏,一行人這才回了府中。

謝瑢一路上也同陸升說清了前因後果,雖然一半是推測,同事實也相去不遠。

那夥盜賊自那揭羅宗盜出來的,只怕不是尋常法器,更有甚者,說不定就是鬼葉委托這夥盜賊負責盜取,只是得手之後,反被委托人殺人滅口,奪走了寶物。然而想不到寶物未曾取走,卻橫生枝節,半路殺出個陸升。

陸升喜憂參半,先問道:“為何那揭羅宗毫無動靜?”又問道:“阿瑢,你如何知曉鬼葉不曾取走寶物?”

謝瑢道:“你也聽見他說了,那東西逃了。”

陸升驚道:“會逃?竟然是個活物!”

謝瑢邁入廂房的腳步停了停,只不置可否應了一聲,便再往屋內走去。陸升正滿腔疑問,也不曾生疑,跟随謝瑢邁入廂房,亦步亦趨他身後絮絮叨叨追問道:“阿瑢阿瑢,那究竟是個什麽活物?能勞動鬼葉不惜殺人滅口也要奪走,只怕非同小可。日光為何竟沒有半點……動……靜……”

動靜二字才出口,陸升突然手腕一緊,只覺蠻力傳來,将他拽得身不由己,踉跄轉身,仰面跌入床鋪之中。謝瑢将他手腕高舉過頭壓入軟綿綿的被褥中,居高臨下俯瞰,神色高深莫測,竟看不出喜怒,只捏着陸升下颚,緩慢道:“先有沈倫、雲烨、百裏霄、姬沖、楊雄,後有郭骞、鬼葉、日光、鈴铛,抱陽,你心中未免裝了太多人。”

陸升哭笑不得,作勢掙了一下見他不肯松手,只得在原處不動,苦笑道:“鈴铛只有十歲,阿瑢你不講道理。”

謝瑢倒不同他講道理,只道:“及笄就能嫁人,窮苦人家女兒嫁得早,算來只須等三、四年光陰,你就能娶個嬌怯怯的小妻子,豈非美事一樁?”

陸升皺眉道:“好端端的,我為何就要娶她?”

謝瑢改捏為撫,時而捏捏陸升耳垂,時而以指尖描摹下颚弧度,時而順着頸側血脈來回撫摸,一面仍是煞有介事念叨,“既然不肯娶鈴铛,莫非是看上鈴铛她舅舅了?那郭骞倒是個壯實的漢子,一身鐵肉贲張有力,稍加鍛煉,就能在戰場發威,搏點功名,輕而易舉。”

陸升脫口而出:“他哪裏及得上你?”

謝瑢眼神裏柔情漸生,只是背着燭火,陸升卻看不清楚,反倒滿腔煩惱,犯愁這公子哥兒怎的愈發喜怒無常、難以揣測,連哄也難哄了。

他眼中帶笑,口中卻愈發冷漠,又道:“如此看來,抱陽是看上日光還是鬼葉了?”

陸升恨不得一腳将這人踹翻到地上,不料才一擡腳,謝瑢便欺身而上,卡在他兩腿之間,二人合擁姿勢親昵暧昧,湊近時鼻端氣息交纏,陸升才堪堪升起的一腔怒火頓時洩得無影無蹤,只任憑謝瑢将他擁在懷中,耳鬓厮磨,嘆道:“阿瑢,總這般一派胡言,你到底又氣什麽?”

謝瑢道:“阿陽,我到底是你什麽人?”

陸升語塞,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過來許久,才轉頭道:“什、什麽阿陽……”

謝瑢道:“我是阿瑢,你自然是阿陽。阿陽,我到底是你什麽人?”

陸升只得道:“是、是,摯友。”

謝瑢冷笑道:“你若只當我是摯友,方才為何主動抱了上來?”

陸升慌張道:“我、我怕你一氣之下走了。”

謝瑢今日卻好像不打算放過他了,言辭神色,愈發咄咄逼人,又追問道:“原來摯友生氣,你就肯投懷送抱?沈倫生氣時,你可曾抱過他?雲烨若是生氣,你打算如何抱住他?若是……那日光郭骞之流也生氣了,莫非你挨個投懷送抱不成?”

陸升大怒,腰腿共同用力,要将謝瑢自身上擺脫下去,謝瑢卻貼得愈發緊了,火熱滾燙的硬物突然緊壓在腿根,陸升察覺那物的真面目時,頓時又全身僵直,又羞又怒,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謝瑢卻低笑出聲,低頭舔了舔他柔軟耳廓,低聲道:“我替你說了,阿陽分明只肯抱阿瑢的,阿瑢這般颠倒黑白污蔑阿陽一片真心,打死也不足洩憤。”

陸升扭頭躲閃,卻也不辯解,只悶聲道:“你先……松開。”

謝瑢道:“阿陽,你喜歡我。”

陸升呆愣片刻,只覺先前的心亂如麻,頓時被這一句話醍醐灌頂,滿腔茫然都變得清晰起來,心中便只剩下兩句話。

一句謂之:原來如此。

一句謂之:果然如此。

謝瑢見他一張臉糾結得皺成了苦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壓着青年活力十足的身軀,克制滿腔欲念,在他眉梢眼角輕輕一吻,才伸手勾住他腰身,陸升卻突然又往後一躲,慌慌張張道:“我、我自然喜歡阿瑢,也、也喜歡……師兄弟,喜歡兄嫂!所以、所以,我也早有打算,往後各自成親,若都生男或生女,就結為兄弟姐妹,若是……一男一女,就……若是阿瑢不嫌棄,就同我結個親家!”

謝瑢臉色微沉,卻不知陸升為何這般嘴硬,只一語不發聽他絮絮叨叨。

陸升卻已自兒女親家扯到了去年名震建邺的青樓頭牌碎玉公子身上:“摯友方能一生一世,總好過碎玉公子那般費盡心思,徒勞無益。”

謝瑢冷笑道:“原來陸公子早就是道上人,連碎玉公子也見過了。”

陸升慌忙搖頭,連道:“我、我不曾見過,不、有幸見過一面而已,絕無旁的私情!”

謝瑢沉吟不語,陸升不知他心裏在想些什麽,也不敢開口,生怕又一言不合觸怒了謝瑢。

不料謝瑢卻突然笑起來,松手後撤,低聲道:“抱陽言之有理,我也該……娶親了。”

陸升乍然聽謝瑢提起這件事來,分明是他一力促成的,如今卻半點聽不出喜悅,只有心酸苦澀,竟任憑謝瑢松手,卻獨自躺在床上發呆。

呆了許久,才失魂落魄起身,回了自己房中。

只是被這一打岔,卻連正事也忘記同謝瑢商議了,他煩惱許久,突然怒氣陡升,暗道:他都肯成親了,我又何必再為他煩惱。

遂徑直去了書房,取了筆墨,将今夜遇到鬼葉之事,同謝瑢的推測一并寫了封書信,拟定明日尋個機會,将信交給日光。

謝瑢卻也在寫信,不過只寫了寥寥數語,便下令道:“若竹,将信送回建邺,交托給畢方。另外,命兩個可靠的人手,去打聽一下,那位碎玉公子,見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巨細靡遺,通通禀報上來。”

若竹應喏,兩手接過信,綁在自己腰帶上,随即身形模糊,化作一只信鴿,撲棱棱飛出了窗戶。

翌日清晨開始,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新兵操練卻仍是照常進行,跑完四十裏路,人人俱化作泥裏打滾的落湯雞,只是陸升昨日才發了威,今日仍是背着比旁人更重幾斤的行囊,當先抵達了目的地,故而竟無一人敢抱怨。

郭骞倒也乖覺,只字不提昨夜風波,行軍時倒更勤奮了幾分,一路上攙扶友軍,更幫兩名瘦弱的同袍背了半路包,卻也僅僅落後陸升十幾步路,便步入了營地。

陸升看郭骞抵達時神态輕松,若是再多用些功,要超過自己,也是輕而易舉。他不禁對這男子更刮目相看。

待操練完畢,陸升先回營帳中簡單沐浴一番,換了濕透的內外衣衫,只穿着寬松柔軟的青灰長袍,這才坐下來翻看副官送上來的報文,不過多時,帳外便傳來郭骞的聲音,陸升道:“進來。”

簾帳一撩,郭骞披散一頭長發,穿着簡單黑衫,大步走了進來,單膝跪在陸升面前,低頭道:“陸大人,卑職前來領罰。”

陸升放下文書和兔毫筆,擡頭笑道:“郭骞,你來得正好。夥夫煮了姜湯,就罰你往全軍各處送去。”

郭骞心頭酸澀糾結,擡頭時眼中更有淚花閃爍,哽咽道:“陸大人……”

他自從軍以來,因性格耿直,不善言辭,接連得罪上司,接連輾轉數個軍營,最終被派遣到這最為兇險苦寒之地來,只當要受盡磋磨刁難,然而他身為賤口軍戶,莫說只是小小的刁難,縱使上司派他上陣殺敵,再奪了他的軍功據為己有,他也毫無辦法。本以為一生無望,只能就此苦熬幾十年,不料竟遇到了陸升這樣的上司,貌似嚴厲,卻處處體恤下屬,如今見衆人淋了大雨,還特意命火頭軍煮姜湯驅寒。

而郭骞昨夜的遭遇,更是一場轉折,叫他愈發立下雄心壯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來。

陸升笑道:“你也是個十夫長,領兵的頭目,好端端的哭什麽,快去,若是等姜湯涼了還不曾送完,自己去領十軍棍。”

郭骞抹了一把臉,行禮道:“卑職領命!”

郭骞忙碌了半日,與火頭軍一道将姜湯送往各營不提。

陸升下了卯,憶起昨夜的風波,頓時意興闌珊,不想回府。

他取出信函,拿在手中,糾結了片刻,卻只是喚了傳令兵來,命他将密信送往一處茶樓。那處茶樓是日光預先同他提過的聯絡處,只是迄今為止,陸升從不曾用過。

随後便仍是冒着蒙蒙細雨,策馬回了府中。

廚上果然依照前夜謝瑢的吩咐,準備了兩只香氣四溢的荷葉糯米雞,盛在竹篾編制的籠屜中,荷葉、糯米清香滲入雞肉中,雞油也順勢滲入糯米中,使得米粒顆顆晶瑩分明,軟糯彈牙、爽脆生津、令人胃口大開,原來糯米中混合着剁得同米粒一般大小的藕丁和少量的梅子肉,比例也是配得恰到好處,既保留了糯米的香軟口感,又添加了一份脆嫩可口的嚼勁。

包裹在糯米中的塊塊雞肉卻也有着毫不遜色的美味,用醬油上過色的肉質紅棕誘人,色澤油亮,軟硬适中,越嚼越有滋味。陸升也不同謝瑢置氣了,饒有興致問道:“這是什麽雞肉,滋味好得很。”

若霞笑道:“這是在西域草原散養的白羽珍珠雞,每日裏同牛羊牧犬追逐,食的是草原上的草籽蟻蟲,性情兇猛好鬥,肉質也格外地緊致香濃,我家公子特意挑選的,抱陽公子果然喜歡。”

陸升愣了愣,躲躲閃閃不敢多看,借故提起酒壺給謝瑢倒酒,笑道:“阿瑢有心了。”

謝瑢也不置可否,只端起酒盞飲下,若晴這時卻匆匆趕來,福了福身,禀報道:“……阿騰來了。”

陸升放下酒盞,茫然問道:“誰來了?”

謝瑢卻已站起身來,往房外走去,形色間竟有些匆忙。

陸升往窗外看去,卻見到個白衣的嬌俏少年撲向謝瑢,謝瑢也一反常态,竟包容接住了,那少年便無骨一般黏在謝瑢身邊,抱住他手臂不放,十分礙眼。陸升不禁攥緊了手裏的酒杯,怒目瞪向窗外。

謝瑢竟好似察覺了一般,有意無意往窗口處掃一眼,突然露出格外柔情缱绻的笑容,寵溺般摟住那少年肩頭,領着他頭也不回往後院走去。

呯一聲脆響,陸升回過神來,才察覺黑瓷的酒盞被他捏得碎了。

若霞垂下眼睑,一言不發上前為他清理碎瓷片,只是濺在衣擺上的水漬卻是無法了,只得低聲問道:“抱陽公子,要不要換身衣服?”

陸升喃喃道:“正該如此,若是留了痕跡,換一身就是了……”

若霞聽他語調苦澀,說的只怕不是衣服,卻也不便接口,見陸升不再動筷,就命人送上綠茶,陸升食不甘味,卻強撐着坐了半刻,這才離席而去。

謝瑢自然留意到陸升在房中怒瞪的視線,反倒愈發放肆了。他摟着那少年,一轉念去的不是書房,而是卧房之中。

才邁入房中,那少年便身形模糊,化作了一道白光,搖頭擺尾将一封信送到謝瑢手中。

謝瑢收了信,輕輕撫摸那白光疑似頭部的位置,略一展袖,那白光便順從沒入袖口紋路當中。

謝瑢這才展信查閱,建邺留下的親信行動十分迅速,不過一日功夫便傳來了詳盡報告,只是謝瑢卻越是往下看,眉宇間皺得卻越深了。

碎玉公子,年方十六,尚在襁褓中時,就被秦玉館館主撿回收養,自然不是為了做善事。

而這少年郎長大後也不負所望,生得美貌無雙、雌雄難辨,身段妖嬈,琴棋書畫禮樂騎射無一不精,一時間京城中無論男女,皆被碎玉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待其年滿十六歲時,成為其首位入幕之賓者,赫然便是彭城王世子司馬愈。

而司馬愈迷戀他至深,如今二人濃情蜜意,正是分外歡好之際。

陸升正是在碎玉公子初次承歡司馬愈的第二日,前去見了碎玉一面。

至于他去見碎玉後,兩人說了什麽,自然也被查得清清楚楚。陸升只問了他一句:“他對你可好?”

碎玉乃是風月場的老手,一句話出口都要轉十幾次心思,便誤将陸升當做是司馬愈派來試探的,所以面色慘白,楚楚可憐地自床榻上撐起上半身,語調哀婉,其意卻堅決,只道:“奴家能得世子青睐,是幾世修來的福分,雖是疼到骨子裏……也甘之如饴。”

碎玉自然知曉司馬愈的喜好,回答的時候便投其所好,将原本三分疼痛七分爽利的事,說成了十成十的酷刑折磨,更扮演了個失魂落魄、不能自已的情癡。

他這做派固然對了司馬愈的胃口,卻将陸升吓得臉色慘白,據說當夜離開秦玉館時,魂不守舍,險些沖撞了貴人。

謝瑢收攏信函時,忽然聽見木門一聲巨響,竟然是陸升一腳踹開大門,進來捉奸了。

陸升氣勢洶洶而來,卻見撥步床簾帳勾得好端端的,謝瑢獨自立在靠牆的博古架前,正将一封信往架上的盒子裏放,回頭時目光了然,好似已經洞察一切。

房中除了謝瑢,并無旁人在。

陸升仍是瞪着謝瑢,怒道:“人呢?”

謝瑢沉下臉,冷眼掃他,冷笑道:“陸功曹這是查案?不問擅闖倒是輕車熟路得很。”

陸升皺眉道:“阿瑢,你莫要執迷不悟,我是……為你好。”

謝瑢仍是冷道:“閨中樂趣,不足為外人道,我一不曾強迫民男,二不曾霸占人妻,摯友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陸升被戳中軟肋,仿佛被一盆冷水當頭淋下,從頭到腳涼得透頂。只是、只是他昨夜才同謝瑢劃清界限,今日謝瑢就另覓新歡,這也……太快了些,叫他情何以堪?

然而謝瑢眼下的所作所為,卻當真同他,半分幹系也沒有。

陸升又是惶然又是委屈,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謝瑢卻冷淡道:“陸功曹還有何貴幹?”

陸升喃喃道:“我……我……”

謝瑢道:“若是沒有旁的事,功曹請回。”

陸升道:“我現在是……行軍司馬……”

謝瑢皺眉道:“陸司馬請回。”

陸升卻覺得腳下有千鈞重,邁不開腳步,心中更是萬分委屈,苦澀得好似吞下了三斤黃連。

謝瑢見他垂着頭,神色凄楚,好似眨眼就會哭出來,終于克制不住勾起嘴角,卻仍是冷淡道:“陸司馬戀戀不舍,還想留下來三人赴會不……”

他話音未落,陸升已經勃然大怒,一拳狠狠砸在謝瑢面頰上。

謝瑢也想不到他突然爆發,竟被不偏不倚砸中了,身形踉跄兩步,撞在博古架上,一絲鮮血緩緩湧出嘴角,順着瑩白如玉的下颚,蜿蜒流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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