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俠客行(七)
陸升同幾位同袍一路騎馬南行,愈往戈壁腹地深入,灌木草叢愈發稀疏,黃沙岩塊裸露在烈日暴曬下,枯黃草團順着熱風滾動不休。烈日下放眼望去時,四周景象也微微扭曲,蓬草般的灌木叢裏潛伏着髭犬土狼,伺機而動。
白晝酷熱,入夜驟寒,不過跋涉了兩日,除了領路的向導尚且神色自若外,就連素日裏最喋喋不休的姬沖如今也萎靡不看,閉上了嘴,大家閨秀一般,在遮陽的帷帽邊圍上了布簾。嚴修更是臉色灰敗,一面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一面低聲喃喃自語。
陸升仔細傾聽,這貓妖念的卻是“保持人身、保、保持人身……”委實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日清晨,衆人就着晨起的清涼匆忙趕路時,向導突然一聲驚呼,連滾帶爬下了馬,轉身就往後逃去。陸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少年後頸衣領,喝問道:“出了何事!”
那向導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生得幹瘦黝黑,唯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如今卻滿含恐懼,被陸升提拽着,膝蓋瑟瑟發抖,只閉上眼,兩手胡亂往身後指,顫聲道:“佛……佛祖發怒了。”
晨曦漸漸消退,露出黑暗中隐藏的景色,平原萬裏,四野遼闊,所以目力所及處,便隐隐露出遠處,懸在半空的成群人形陰影來。乍然望去,排列得疏疏落落,一路蔓延至望不清的更遠處。
雖然不過是隐約輪廓,然而個個人影靜默如雕像,便令人生出陰暗不祥的預兆,姬沖在馬上伸長脖子張望,極目打量,喃喃道:“什麽人在荒原中立了這許多雕像?”
嚴修卻深深嗅了嗅,沉聲道:“這些……并非雕像。”
姬沖愕然轉頭看他,“嚴兄,隔了這般遠,你竟然也能聞出端倪?若不是雕像,莫非是活人不成?”
嚴修卻道:“并非活人,而是死屍。”
他說得平淡沉穩,聞言者卻個個察覺陰風掠過,後背驟然一涼。那向導少年更是驚恐叫出聲來,手足無力被陸升提在半空,哭得涕泗橫流,語無倫次,喃喃念誦經文,又顫聲道:“佛祖……佛祖恕罪……佛祖……息怒……”
陸升皺眉問道:“若要抵達慕蘭堡,這條可是必經之路?”
那少年哭哭啼啼,卻仍是點頭,随即又連連搖頭,竟是死活不肯再靠近半步,只反複念道:“佛祖一怒,屍……山血海,千裏荒蕪。不要去不要去!”
陸升無法,只得擡手一巴掌掴在那少年臉上,喝道:“阿桑,醒醒!”
那少年這才抽抽噎噎安靜下來,陸升又不能放他獨自離開,索性将他綁起來交給楊雄看守,一行人這才繼續趕路,晨光漸亮,距離那片詭異人影也愈近,人間慘象,終于落入衆人眼中。
只見荒原中木柱林立,深深埋入地面,筆直指向晨曦微露的青藍天空,每根木柱上頭都綁着一個人,被烈日暴曬得皮開肉綻、又被禿鹫野狼噬咬過,早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唯有自其衣着飾物判斷,是聚居西域的雜胡部落,慕蘭堡……正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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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破開雲層,綻開萬丈光芒,将這屍身叢林照得纖毫畢現,形似骷髅的頭顱或是歪在肩頭、或是不知所蹤;更有粗葛布破布沾染的發黑血跡、草繩深深勒入枯槁灰白皮肉、骨骼根根錯開暴露體外種種殘酷景象……若是一人兩人也就罷了,這一眼望去,竟有數百人之多,在眼前一字排開,氣勢非凡。
那名喚阿桑的少年愈發驚恐萬狀,在馬背上拼命掙紮,楊雄無奈,索性一掌将他劈暈了。
姬沖卻也同樣臉色灰敗,翻身下馬,蹲在地上一陣幹嘔,百裏霄只得跟在他身旁,低頭安撫一般給他揉搓後背。
陸升見人人忙碌,只得同嚴修使個眼色,二人順着屍林左右策馬奔去,跑了許久,見這屍林布成圓形,卻是将慕蘭堡團團包圍在了其中。
二人折返原地,略一商議,陸升便多少明白了,皺眉道:“這些俱是戰敗被殺的雜胡軍人,也有平民混雜其中,這番布置……只怕是為了示威敵軍。”
左前鋒營不過兩千人,如今大張旗鼓奪了柔然人的慕蘭堡,反倒引來四方強敵讨伐,只怕郭骞為了守住慕蘭堡就要陷入苦鬥之中,故而才用了這等殘暴血腥的示威手段……
只是郭骞其人,勇武而淳厚,又頗有大将之風,若當真振臂一呼,跟随者必衆。這等邪佞的計策,只怕是有幕僚從旁建議。郭骞竟然也采納了,只怕是……別無良策、情勢危急。
陸升便皺眉道:“事不宜遲,既然尋不到旁的路,就一鼓作氣穿過去。”
姬沖頓時跌坐地上,哭喪臉顫聲道:“陸、陸大哥……當真要……”
百裏霄将他一把提起來,這才應道:“事不宜遲,這便出發。”
嚴修取了布巾遮掩口鼻,嘆道:“這趟差事當真……辛苦……”
陸升按了按胸口,只覺臨行前由趙忠将軍親手所贈的錦囊沉得好似要從衣襟中墜下來,他深吸口氣,不顧熱浪之中飽含腥臭的味道,也強忍頭皮發炸的恐懼,喝道:“出發!”
随即以嚴修打頭陣、陸升随後、楊雄帶着阿桑緊跟其後、最後以姬沖、百裏霄斷後的陣勢,衆人沖入鬼氣森森的屍林之中。那木樁固定毫無規律,仿佛一片密林,衆人只得放緩速度,小心前進,唯恐撞到屍身。
視野之中橫陳的枝條,卻盡是些屍骨殘骸,令人生出行走在地獄之中的錯覺。
好在是白晝時分,衆人一越過屍林,再往前疾行了不足一刻鐘,慕蘭堡那泥土夯實的灰黃城牆便遙遙出現在衆人視野之中。
姬沖頓時精神一震,沖到了最前方,大聲嘆道:“總算到了!”
百裏霄同楊雄亦是露出釋然神色,陸升卻愈發心情沉重起來,只道:“不知前鋒營中深淺,萬事小心,切勿輕舉妄動。”
正商議間,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隊人馬靠近而來,為首的是個紫棠臉的漢子,穿着小校的軍服,眼神兇惡,喝道:“來者何人!”
陸升摘下腰牌,高舉過頭,揚聲道:“我等是趙忠将軍派來的使者,要見……郭骞百夫長。”說完就将腰牌抛了過去。
郭骞殺了王猛,接掌左前鋒時,仍是恭謙自稱百夫長,若非如此,只怕趙忠不顧漱玉城的戰事,也要分散人馬前來剿滅郭骞。
只是郭骞的行徑,終究是陣前叛亂犯上、大逆不道,陸升略有耳聞,趙忠手下的幕僚副将為了郭骞一事争得面紅耳赤,要郭骞臨危受命、擔當防守後方重任,事後論功行賞、論罪處罰一道施予者有之;要肅清行伍、立時出兵征讨者有之。
待陸升等人出發時,尚且毫無定論,唯有趙忠命他前來監視、牽制,陸升也只得見機行事罷了。
那小校接住腰牌,仔細驗看過,這才抛回,拱手行禮道:“原來是陸司馬,在下陳安,這邊請。”
陸升一行便跟随這列人馬,終于進入慕蘭堡之中。
一進慕蘭堡,便是濃烈血腥味撲面而來,沿街只見房屋損毀、地上殘留的血跡尚未清洗過,足見曾經歷了一場血戰。平民格外稀少,卻沿街不見任何屍首,想來死者俱被收羅一空,送去了堡外那片屍林之中湊數。
那少年向導阿桑遭遇連番驚吓,如今雙目失神,仍處在恍惚之中。陸升于心不忍,等陳安引衆人在一處空屋中安置妥當後,他便命楊雄留下妥善照料,這才前往首領府中面見郭骞。
這首領府名不副實,不過是在三間木屋外搭了大帳篷,帳篷外又有士兵重重包圍,陸升抵達時,守衛上前道:“郭大人有令,只見陸司馬一人。”
姬沖手握腰間劍柄,上前一步才要說話,卻立時被陸升喝止,陸升又道:“一人便一人,你們在外頭候着。”
嚴修卻不動聲色,上前道:“陸司馬,卑職……”
陸升心領神會,雖說心中嘀咕何必多此一舉,卻仍是颔首道:“嚴修先回駐地守着。”
嚴修領命告退,行到無人處時,彎腰時身形朦胧,化為虎紋小貓,眨眼就竄進雜草叢生的斷牆當中。
陸升随着守衛引路,邁入帳篷當中,還未曾看清楚房中景象,郭骞已大步邁過來,跪在陸升面前,顫聲道:“陸司馬!竟是你來了。”
陸升道:“郭大人快請起,陸某乃是奉命行事,為趙忠将軍送信來的。”
他細細打量郭骞,不過十餘日不見,郭骞看似一如既往,陸升卻直覺此人已與往日不同。能做出刺殺無能将領、将兩千兵馬輕易納入麾下、打敗雜胡軍隊、更豎起屍林吓退敵軍的能人,早已同往日裏默不作聲、只埋頭訓練、鼓勵友軍的年輕軍士判若兩人。
郭骞忐忑不安任陸升打量,低聲道:“陸司馬請上座。”
陸升便一笑,柔聲道:“郭骞,你氣色甚好,我便放心了。”
郭骞微微一愣,随即笑起來,他生得高大英偉,眉目方正,一笑便格外親善,二人各自落了座,陸升才取出信函,卻是趙将軍下達的委任狀,擢升郭骞為行軍校尉,統領左前鋒營,仍是繼續堅守慕蘭堡,截斷漱玉城與慕蘭堡的聯絡。
陸升任監軍,随同督守慕蘭堡,同樣有指揮兵馬的權力。
陸升亦是此刻才看見趙将軍信函內容,不禁苦笑起來,趙将軍這是派他同郭骞分權來了,然而郭骞斬殺王猛,贏得軍中将士敬仰追随,縱是郭骞願意,全軍上下又如何願意?
故而他正色道:“郭骞,如今要稱郭校尉,陸某并無行軍打仗的經驗,萬事仍要以郭校尉為主。”
郭骞忙拱手道:“不敢當……陸司馬一日為我的上司,就終生是我的上司。郭骞不敢擅專。難得今日無人來犯,請容在下設宴為陸司馬接風洗塵。”
陸升卻道:“守城當以糧草為重,接風卻不必了。”
郭骞笑道:“不過一杯水酒、幾道簡陋小菜,斷不敢奢靡,還望陸司馬莫要嫌棄。”
陸升推卻不過,只得留下來,又轉告百裏霄等人先行回駐地。
郭骞果然言出必行,只奉上簡易菜肴,不過是烤鹿肉、面餅、酸奶餅等尋常物事。郭骞飲了兩杯酒,卻突然放下酒杯,望向陸升,感觸良多般嘆道:“兩月之前,郭某卻是萬萬想不到,竟能有一日同陸司馬同席飲酒。”
寒門士族固然不同席,良家子同賤戶同樣泾渭分明,如今郭骞喜形于色,目光灼灼盯着陸升不放,他也只當郭骞是心中高興,故而難免有些放肆了,只是微微一笑,随即肅容道:“亂世固然出豪傑,郭骞,只是情勢不容樂觀,趙将軍麾下,仍有幕僚對你的行徑多番诟病,忤逆犯上、不可輕饒。”
郭骞心中一動,傾身靠近,握住陸升一只手,顫聲道:“謝陸司馬肺腑之言,郭某……實乃迫不得已,待此間戰事了解,自會向趙将軍請罪。”
陸升笑道:“戴罪立功,自然将功補過,郭骞,我敬你一杯。”
二人暢飲長談一番,只覺彼此又親近了幾分,時近深夜,陸升才離了首領府,返回駐地中。
水酒清淡,陸升也不過只有兩分醉意,他同衆人見過後,便進入為自己安排的客房中,點亮刺鼻的油燈,取出錦囊來。
錦囊中只有一張薄紙,乃是趙将軍親筆手書的密信,卻是下令,若是大戰膠着,便輔佐郭骞堅守慕蘭堡;然而一旦得勝,就伺機刺殺郭骞,取其首級複命。
陸升不覺蹙眉,又細細将密信看過幾遍,見果然并無旁的機密,這才将密信燒得幹淨,立在燈前凝神沉思,只覺心緒煩亂不堪。
他正在心中遲疑不決,窗口突然一響,也不知是什麽物事在外頭刮撓木窗,寂靜營地之中,便響起了持續而刺耳的刮撓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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