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俠客行(六)

六月初七,大吉,百無禁忌,王師出征。

統帥鎮西軍出征的乃是三品伏波将軍趙忠,親率中路大軍。左前鋒為左騎郎将王猛,率兩千人自左路穿過石頭河,直取慕蘭堡,截斷漱玉城與柔然的聯絡通道。右前鋒為中尉劉仁,率兩千人自右路包抄,斷了漱玉城通往鮮卑的後路。

前鋒三千五百人則由趙忠的親信馬成率領,奉命奇襲漱玉城,皆在一日前輕車簡行出發了。

曾在陸升麾下受訓的五百新兵,有百人左右編入左前鋒軍中,郭骞也在其中。

待中路軍啓程後,一路上捷報頻傳,左右前鋒連克多處堡壘,打得鮮卑蠻夷節節敗退、大快人心。其中尤以王猛與其兩名副将、及一個名喚馮元剛的百夫長格外出類拔萃,接連立下赫赫戰功,誅敵寇數百人、甚至捉拿了一名鮮卑頭目,連帶捷報一道送回了大本營中。

陸升每日行軍之餘,也能看到軍報,王猛終究是前線老将,立下這等戰功也是情理之中,然而那馮元剛異軍突起,倒叫陸升刮目相看了。當初在陸升手下受訓時,這馮元剛偷奸耍滑,并無過人之處,若非郭骞幾次施予援手,只怕還要多挨幾次軍棍。

如今陸升眼裏的生力軍郭骞全無動靜,反倒是這口口聲聲最愛将“我乃江州刺史的內侄”挂在嘴邊的纨绔子弟大發神威,要不是陸升看走了眼,就是其中另有隐情。

正如陸升所料,這其中果然另有隐情。

左前鋒出師大捷,趙将軍為鼓舞士氣,下令陣前論賞。郭骞才出征就立下大功,不但殺敵過百、更一舉擒了敵寇之首,威震敵我兩軍,滿心以為這次不是升職就是有金銀賞賜,聽營尉念到自己名字時,頓時支起耳朵,一顆心砰砰直跳。

營尉高聲念道:“南二營百夫長郭骞,誅敵五人,賞紋銀一兩!”

郭骞如五雷轟頂,愣在當場,那營尉卻仍在往後念,一個人的名字陡然鑽入他耳中:“南三營百夫長馮元剛,誅敵四十三,擒寇首一人,賞紋銀五兩,擢升為南三營副營尉。”

王猛論功行賞完畢,諸兵士各自散去,郭骞卻仍呆立當場,一顆心中暴烈念頭如野火燎原,攥緊的拳頭上,青筋根根暴起。他固然知曉上司占軍功的傳統,然而占去一半,他尚留有一半,無非是多費些氣力罷了。卻想不到王猛貪婪至此,自己占也就算了,還替那百無一用的纨绔子弟奪了他剩下的軍功。

那場戰役短兵相接,厮殺異常慘烈。郭骞出生入死、身受重創,誅敵擒首,俱是血汗性命換來的,若非他那夜在耳子巷有奇遇,不但變得力大無窮,所受的傷也能快速痊愈,只怕如今已死在了鮮卑人的亂刀之下。

然而以命相搏,如今就換來賞銀一兩,他還能靠什麽建功立業、封王拜将?

郭骞心如死灰,待同袍拉了拉他的衣袖,這才回過神來,灰白臉色一笑,默不作聲回了營。

同袍自然見過他奮勇殺敵的英姿,然而同為軍戶,除了勸慰開解幾句,也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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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開飯時,每人不過分得兩個炊餅、一碗能照出人影的清湯。

郭骞握着炊餅就去找夥夫質問道:“出征前分明将軍有令,每人每三日有一份奶酪腌肉,如今三日了,為何還是兩個炊餅?就連肉湯也沒了。”

那夥夫生得肥壯,提着湯勺懶洋洋掃他一眼,冷淡道:“上頭怎麽下令,我就怎麽做,你來質問我又有何用?”

郭骞怒道:“這才出征幾日,你們就克扣軍糧,我們在前線殺敵,吃不飽哪來的力氣?若是因此贻誤了軍機,你如何承擔得起!”

那夥夫一把将湯勺扔進面前大鐵鍋裏,哈哈大笑起來:“呸!一個小小的軍戶口氣倒是狂妄,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對爺指手畫腳?”

郭骞怒從心起,一把扔了炊餅,上前揪住那夥夫的衣襟,正當這時,一個聲音振雷般炸響,喝道:“住手!”

卻是王猛手下一員名喚羊狩的副将走了過來,郭骞忙道:“羊參将……”

那夥夫早換了嘴臉,噗通一聲跪下,慌張道:“羊參将救命!這……這軍戶不滿軍中飲食,要來打小人洩憤!求羊參将為小人主持公道!”

這便是活生生的惡人先告狀,郭骞哪裏轉得過彎來,不禁又驚又怒,一張口便愈發說不出話來,只結結巴巴道:“我……不是……”

羊狩臉色一沉,喝道:“拿下。豈能讓這等潑賴戶亂了軍中法度,罰五十軍棍。”

郭骞嘶啞聲音喚道:“羊參将,請聽小人一言!”

那羊狩卻已經轉身走了。

幾名士兵一擁而上,将郭骞拖去受罰。

饒是郭骞皮粗肉厚、身強體壯,五十軍棍實打實地罰下來,也令他後背臀腿血痕斑斑,沒有一片好肉。他疼得昏死過去,再醒來時,只見四周一片黑暗,卻是被關在黑營之中。

郭骞摸了摸後背,傷勢果然又痊愈了,只是這半天粒米未進,他難免又饑又渴,嘴唇都幹裂得流血,不禁呻吟一聲,撐着泥地,遲緩坐起身來。暗沉中突然又響起一聲嗤笑,郭骞轉過頭去,他如今目力頗佳,定睛細看,就見到一個通身雪衣的和尚,正饒有興致蹲在一旁,支着下颌打量他。

郭骞道:“你這和尚哪裏來的,如何也被關進黑營來了?”

那和尚舔了舔豔紅的嘴唇,笑道:“小僧不是關進來的,小僧是特意來見你的。”

郭骞冷哼道:“和尚若是要講經說法,請恕郭某愚昧,聽不懂。”

那和尚又笑道:“小僧從不同人講經說法,小僧只殺人。”

郭骞立時翻身站起來,擺出防禦姿勢,瞪着那和尚怒道:“光天化日,你到底何方妖孽,竟敢闖入軍營殺人?”

那和尚拍了拍衣角,也跟着站起身來,頸間挂着的雪白佛珠碰撞作響,兩手合十對郭骞作了個揖,方才道:“小僧原本是來殺你的,如今改主意了。郭骞,我且問你,那些捉拿你拷打你的軍士,聯合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為何你卻不肯抵抗,反而束手就擒、任憑處置?”

郭骞愕然道:“他們也不過奉命行事……我受完罰,自然無事了。”

那和尚呵呵笑起來,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以為中原人都是個頂個的奸詐小人,想不到傻起來也傻得厲害。郭骞,你當真以為受完罰就能平安無事?”

郭骞默然,心頭沉沉郁結,便不自覺低下頭去。

那和尚又道:“你随我來。”

他身形微閃,就走出黑營大門,郭骞急忙跟上,這才發覺守在門口的衛兵竟不見蹤影。那和尚身影快若鬼魅,好在郭骞身手也是今非昔比,緊跟在那和尚身後,穿過巡邏守衛,竟朝着王猛所在的中軍帳靠近了。郭骞望着那僧人背影,凝神想了半晌,才陡然想起來,這豈非正是他與陸司馬在耳子巷中見到的那個殺人兇手?名喚……鬼葉。

郭骞心中巨震,然而如今已到了中軍帳,鬼葉做個手勢,示意他悄聲靠近。郭骞便貓了腰,躲在草叢當中,小心扒開帳篷中間一條縫隙,朝着帳內看去。

中軍帳內賬中,王猛正同兩名參将一道喝酒,馮元剛也赫然陪坐在側。食案上堆滿珍馐美酒、新鮮瓜果,四人觥籌交錯,十分暢快。

那馮元剛給王猛殷勤斟酒,谄媚道:“王将軍大恩大德,小侄沒齒難忘,定要對我叔叔美言幾句。”

王猛呵呵笑道:“本将不過舉手之勞,賢侄經此一役,立下大功勞,往後前程無量,大有作為啊。”

馮元剛忙又道謝,随即道:“只是,王将軍,小侄擔心,那個軍戶只怕不服氣。”

羊狩也在席中,接口道:“那軍戶脾氣暴烈,十分難以馴服,今日也被我打了五十軍棍。改日若是再鬧起來……”

王猛冷笑兩手,摸着胡須道:“區區一個軍戶也值得操心,不妨事,明日本将親自将他放出黑營,勉勵幾句。如今戰事正興,這傻大個兒倒有點本事,就容他再嚣張幾日,多為我這賢侄攢點軍功。他日趙将軍大軍攻破漱玉城後,再送他上路。”

馮元剛大喜過望,忙又對王猛行了個大禮,哽咽道:“王、王将軍,您就是小侄的再生父母!小侄……小侄往後定要為将軍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不管那叔侄二人演得如何恩深似海,羊狩又皺眉道:“那傻大個兒力大無窮,若要下手只怕……”

另一員參将是個蓄着山羊須的男子,冷笑道:“這有何難?只需以賞賜之名,賞他杯毒酒,一了百了,幹淨利落。”

羊狩一愣,王猛卻哈哈大笑起來,連道:“好計好計!”

幾人舉杯慶賀,落在郭骞眼裏,卻盡是彈冠相慶的小人嘴臉。分明是夏夜涼風,他卻覺得通身上下如墜冰窟,心頭卻再度騰起滔天怒火來。

鬼葉又在一旁低聲笑道:“區區一個軍戶,死了便死了,郭骞,你不殺他們,他們改日就要殺你了。”

郭骞狂吼一聲,突然自草叢中站起來,徒手撕開厚實的牛皮帳,朝着王猛等四人沖了進去,馮元剛首當其沖,被郭骞一把抓住面門,朝着結實的食案上狠狠撞下去,脆響之中,頓時腦漿與美酒齊飛,身軀抽搐兩下就斷了氣。

王猛見這大漢神色猙獰,神鬼一般沖殺而來,心中大駭,一面去取劍一面喝道:“有刺——”

郭骞行動快逾閃電,提着鐵缽大的拳頭朝王猛當面砸下去,生生将鼻梁眼眶砸得凹進頭骨之中,咔擦一聲,頭顱生生往背後折斷成了直角,亦是一擊斃命,身軀如破麻袋一般軟軟倒在地上。

羊狩同那山羊須的參将雖然身經百戰,也不曾見過這般兇神惡煞的殺人手段,一時間駭得只敢往營帳外逃跑,郭骞卻撿了兩把劍,踩着地面猛力一蹬,就追到兩人身後,雙劍交叉,利落斬下兩人頭顱,無頭軀殼剎不住腳,硬生生沖撞在了闖入營帳中的衛兵身上。

衆衛兵也是駭得肝膽欲裂,卻仍是強自鎮定,提劍拔刀,喝道:“大膽刺客——”

一道慘白身影飛快在前排衛兵面前晃了下,頓時人人面色猙獰,徒勞抓着脖子,頸項上各自露出個血洞,鮮血汩汩如泉湧,一排衛兵便就此喪命。鬼葉這才停手,舔了舔染血的金剛杵,喃喃道:“痛快、痛快,要從哪個開始殺?”

他再度舉起金剛杵,郭骞見狀卻急忙橫劍擋住,叮一聲震耳刺向中,竟當真将鬼葉擋了下來,又沉聲道:“住手,不可濫殺無辜!”

鬼葉訝然掃他一眼,突然又咯咯笑起來,仿佛發現了什麽極為有趣的事物:“成、成,小僧暫且停手,郭骞,你待要如何行事?”

郭骞短時間經歷遽變,如今好似變了個人,眼神陰鸷,也不知在算計什麽,他提起手中三顆頭顱,正是王猛同手下兩員大将,朝沖殺進來的衛兵喝道:“左騎郎将王猛通敵叛國,克扣軍饷,眼下已然伏誅。左前鋒由我郭骞暫掌,但有不服者,一律殺無赦!”

衆衛兵面面相觑,卻仍是放下了手裏的兵器。

短短一個時辰,郭骞尋來心腹,拿到兵符掌印,就将這兩千兵馬納入掌控之下,又命傳令兵用槍挑着王猛的頭顱,大聲宣傳王猛罪狀,騎馬通傳全營。更是不給全軍思索時機,下令夤夜行軍,直取慕蘭堡。

到天亮時分,竟将慕蘭堡拿下了。

鬼葉跟在郭骞身邊,原本的一點不滿早已煙消雲散,這郭骞當真是個人物,這番手段決策,豈止大膽,分明是火中取栗的冒險之舉,偏生卻成功了。

雖然少不了鬼葉在這其中推波助瀾,然而郭骞那猶若武神降臨的身姿,身先士卒、殺敵無數,通身染血,厲如修羅,才是鼓舞左前鋒全軍士氣高漲、攻克慕蘭堡的最大原因。

消息傳回本路軍時,卻引得軍中一片嘩然,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商議了許久,趙忠只得先将陸升派往慕蘭堡,命他牽制住郭骞。

只是郭骞能殺頂頭上司,未必就不能殺了前任教官,陸升此去,吉兇未蔔。

眼見得漱玉城遙遙在望,陸升卻只得領命,帶着昔日羽林衛幾位同袍,離了大戰的隊伍,往南面的慕蘭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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