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俠客行(十一)

陸升卻不為所動,只提起懸壺,在郭骞手臂上一劃,黑血滲出,傷口卻轉眼就愈合,他只得接連揮劍,在郭骞全身各處劃下傷痕,一旦黑血滲出,郭骞那膨脹體型就縮減少許,一旦愈合,便再度開始膨脹。

琴聲愈發急促尖銳,好似無形鞭打催促,郭骞面容扭曲猙獰,突然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怒吼道:“陸升!你猶豫什麽!”

陸升一劍刺穿他肩頭,冷聲道:“郭骞,你犯下血債累累,如今想一死了之,哪有那麽容易?”

黑血噴薄湧出,沾染在陸升身上,将一身淡青長衫染得斑斓刺目。

郭骞撐着地面跪起來,佝偻着高大身軀,突然反手兩指摳進肩頭傷口裏,将正在愈合的傷口撕扯得愈加極大猙獰,鮮血愈發如泉湧,将衣衫滲得濕透,他卻不為所動,只慘笑道:“陸升,抱陽……你總是,心軟……”

陸升板起臉看他,卻不開口。當是時,百裏霄突然松弦,羽箭呼嘯穿過長空荒原,朝着沙柳林中激射而去。

琴聲驟然停了下來,沙柳林中騰起一道白色身影,輕松揚手,彈開羽箭,随即朝着陸升等人疾馳靠近,百裏霄再度張弓射箭,他一手五連流矢曾經威震三軍,能避開者,千百人中也難出一二,然而那人身影飄忽,竟次次都避開了,随即在陸升等三人面前,兩丈開外站定。

雲白僧衣、砗磲佛珠、妖冶陰森的笑容,正是神出鬼沒的鬼葉和尚,他左手提着馬頭琴,右手卻提着只虎皮小貓,正正拎着那小貓後頸皮,令得其動彈不得,只能眨巴一雙暗金瞳孔,朝着陸升喵喵亂叫一通。

陸升聽不懂,卻也不敢輕舉妄動,突然按住郭骞的肩頭,将懸壺橫在他脖子跟前,冷聲道:“果然是你,鬼葉,六月初九那日,你在西域都護府尋什麽東西?”

鬼葉咯咯笑起來,半眯眼看着他,眼神尖銳冷冽如尖針,柔聲道:“原來你那相好竟不曾透露過半分?”

陸升猝不及防被他調侃,不免耳根微紅,旋即卻惱怒起來,并非謝瑢不說,而是……諸事繁多,陸升來不及問。

他仍是板着臉,将前因後果一通想,冷道:“你同……謝瑢突然停了争鬥,是因為那東西逃了、争也于事無補。故而……那東西彼時未曾逃遠,而是附身在郭骞身上了。”

鬼葉放下馬頭琴,仍是拎着虎紋小貓,尋了塊突出岩石坐下,竟取出一條牛筋絞的繩索,慢條斯理将它捆起來,一面卻又笑道:“非也。”

陸升微愣,他自信此事猜得雖不中亦不遠,如今被鬼葉否定,自然有些錯愕,不禁問道:“此話怎講?”

鬼葉捆好了虎紋小貓,将它扔在腳邊,這才笑吟吟道:“非是附身,而是寄生。”

他一指郭骞,此時郭骞身形巨大,卻神智盡失、昏厥倒地,反倒透出詭異的安詳氣氛來,鬼葉笑道:“此物名修羅蟲,原本是我淨業宗的聖物,以死氣為食、以殺意為巢,更能為宿主療傷續命、提升實力,唯有大功德者方可據為己有。這中原傻子倒是傻人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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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臉色愈發陰沉,冷聲再問道:“聖物?只怕是邪物。亂人心智、濫殺無辜。”

鬼葉舔舔嘴唇,又哼笑一聲,道:“只怪他不順應天意、非要壓制,如小僧這般随心而行,哪裏不好?”

他伸伸懶腰,這才又道:“郭骞,快醒來,你尚需多殺些人才夠滋養聖物,眼前這兩人就留給你殺了,這貓妖卻要留下來,好生調教,也可做個護教神獸。”

虎紋小貓兩眼圓瞪,奮力一通掙紮,喵喵亂叫,無奈卻被綁得極緊,唯有一條尾巴啪啪啪拍打出一點徒勞無益的沙塵。

百裏霄張弓又射,鬼葉卻不閃躲,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羽箭,伸出舌頭貼着森冷銳利的箭簇緩緩舔舐,在舌面劃出深深血痕,鮮血淋漓滴落,将這僧人的嘴唇染得愈發鮮紅刺目,他笑道:“算你運氣好,小僧要留你二人喂蟲,否則只憑刀刃相向這一點,小僧也要留你性命才是。”

百裏霄冷笑道:“與你為敵尚能活命,這是什麽道理?”

鬼葉嘻嘻笑道:“小僧自會每日打斷你全身的骨頭,再悉心治療。治好了再打斷,要叫你每日裏求着小僧取你性命。”

百裏霄聞言難免臉色慘白,反倒再度提起弓箭,卻立時被陸升扣住手腕,那邊廂郭骞已經倏然睜開了雙眼,兩眼又是黝黑無光,高出衆人一個頭的身軀猶若鐵鑄般結實雄健,黑發披散,咧嘴露出了森冷笑容,低聲吼道:“殺——”

百裏霄忙抽出佩劍道:“陸大哥,我擋住,你快去搬救兵!”

陸升心中苦笑,慕蘭堡中被殺得十室九空,如今卻往哪裏搬救兵?

二人分散往兩頭逃,郭骞見狀,索性抱住露出地面的一截石柱,大喝一聲,自地裏将石柱拔了起來,橫地裏一輪,仿佛平地刮起了旋風,百裏霄躲閃不及,被石柱擊中後背,頓時身軀飛騰跌落、胸骨折斷,噴出一口鮮血,伏在地上無法動彈。

陸升見狀驚怒交加,再顧不上自保,懸壺劃出一道銀色閃電,朝着郭骞劈斬而下,厲聲喝道:“郭骞!你還要錯上加錯不成!”

鬼葉望着懸壺,眼神灼熱,才要起身,卻又忍耐坐了回去,喃喃道:“也罷、也罷,不過是将死之人。待你死了,懸壺便不必再去尋你了。”

郭骞卻呵呵一笑,兩手抱住石柱輕松一揮,懸壺當一聲砸在石頭上,陸升頓時手臂發麻,踉跄後退半步。懸壺能斬邪物,卻不能斬凡物,這卻是當初陸升請謝瑢改造後的成果,如今看來,卻未必是好事。

陸升一擊失手,郭骞并不趁機追殺,仍舊高舉石柱,要将倒在地上的百裏霄砸為肉醬。陸升大急之下,飛身擡腿,狠狠踹在郭骞後腰上,只覺好似踹到了一塊鐵板,反震力透過鹿皮靴,震得腳踝疼痛欲裂。

郭骞不由自主往旁邊斜了半步,百裏霄拼盡全力翻身躲閃,那石柱堪堪砸在身旁,将泥地砸得塌陷一個大坑,四周蛛網樣裂開許多紋路。

這一下郭骞大怒,扔了石柱,反手抓住陸升的腳踝,竟将他倒提了起來。

陸升半點不敢遲疑,踹開郭骞時就取出玉符狠狠捏碎,腳踝卻突然一緊,眼前天旋地轉,景物颠倒了過來。

剎那間,天地間好似驟然變暗,光芒盡數被吸附在陸升手中的玉符上,一點光團耀眼刺目。郭骞被那白光照耀,突然發出刺耳怒吼,随手将陸升遠遠抛開了。

鬼葉也喊了一聲不好,掏出金剛杵,足下飛奔而來,卻也被那白光一彈,身軀頓時彈飛開來,帶着條血線遠遠落入沙柳林中沒了動靜。

陸升卻如墜白霧當中,四周白茫茫一片,身軀載沉載浮,漸漸好似落在誰人臂彎之中。

白霧漸散,陸升這才察覺,他果真在謝瑢臂彎之中,謝瑢衣着同那日迎神舞時一般無二,白衣如雲,外罩輕紗如霧,飄飄渺渺,猶若仙人之姿,一頭濃黑光亮的長發猶若黑玉,順服披散在身後,通身萦繞潔淨白光,眉目安詳,俊美超凡。

陸升喃喃道:“阿瑢……”

謝瑢卻柔柔一笑,将他輕輕放下來站穩了,這才豎起根白玉雕琢般的修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随後身形卻輕盈升騰,白衣招展間,再度祭起手勢,旋身踏足,周身銀色符紋一圈圈萦繞擴大,仿佛明月般擴散層層銀光,照耀四周。

黃沙荒地、灰白岩石、血紅屍骸、灰褐沙柳、枯槁土丘……盡數籠罩在柔和月色下,透出沉靜安詳的氣息。

謝瑢容色沉靜聖潔,手指輕輕一動,天地間頓時響起鈴聲,清澈純粹、直震神魂。陸升只覺一柄大錘狠狠砸下來,呼吸也随之一窒,便有些承受不住,單膝跪在地上。

郭骞更是如遭重擊,高大身軀頹然跪地,嗬嗬的嘶啞低吼聲中,突然七竅流血不止,腥惡臭氣散發開來,謝瑢又一翻掌,銀輝愈發奪目,竟将那惡臭也化解得幹幹淨淨。

謝瑢神情淡漠,如神明附身,再度顯露出非人非鬼、非男非女的出塵之相,袍袖随符紋翻飛,左手劍指,右手拈花,突然旋身落回地面。

叮鈴鈴——

鈴聲再起,天地變色。

郭骞突然發出震耳怒吼,褐色肌膚下爆出盤曲恐怖的筋脈,仿佛樹根又好似無數怪蟲,隆起直至撐裂皮膚,透體而出,竟自他頭顱、身軀當中剝離出一個形狀詭異的赤紅色肉塊來,好似一團樹根、又仿佛一顆長滿絨毛的心髒,時時收縮、鮮血淋漓滴落。

待最後一根根須自郭骞臉上剝離,飛濺出一陣血花後,那漢子連慘呼也發不出聲來,無聲無息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那團怪肉卻好似生了雙眼般,懸浮在半空四處窺探,随即選中了陸升一般,朝着他撲過來。

陸升駭然,手忙腳亂橫劍欲擋,謝瑢卻突然睜開雙眼,兩手掐了個繁複的法訣,好似千重蓮瓣層層盛開、光影缭亂,令人目不暇接。

他身周的符紋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幾乎與此同時,散發銀輝的符紋出現在那怪肉周圍,團團包圍,層層收緊。那怪肉好似困獸般在牢籠裏左沖右突,卻絲毫沒有辦法,全身根須都在憤怒顫抖。

符紋卻仍是團團旋轉、收緊,最後化作一顆拳頭大的銀色光球,待謝瑢一招手,便乖巧飛回去,落在他手中。

他托着那銀色光球,再度轉過身,走到陸升面前,用仿佛一道散發銀光的手指輕輕撫了撫陸升面頰,鈴聲第三次響起,謝瑢随即好似風卷殘雲般消散開來,沒有留下半絲痕跡。

昏暗的天色再度被烈日籠罩,四周白亮刺目,分毫看不出先前的異狀。

唯有滿地血腥,和此起彼伏的痛楚喘息聲,才提醒着陸升,從頭到尾,一切慘劇俱是真真切切,半點做不得假。

他回過神來,不敢耽誤,忍着腳上的傷勢,先去沙柳林查探敵情,鬼葉已經沒了蹤影,想來是逃走了。陸升這才松口氣,急忙去解開綁着那虎紋小貓的牛筋繩。

那小貓得了自由,卻仍是朝着陸升喵喵直叫,低頭拱他的手指。陸升一時間怔然,呆愣道:“莫非這不是嚴修,當真是只貓?”

那小貓急得叫聲拔高,仍是一個勁低下頭去,陸升這才輕輕順着它頭頂往後頸撫摸,果然摸到一點異狀,急忙扒開皮毛,這才發現小貓後頸上竟紮着一根銀針,他不敢擅動,只得先問道:“取、取出來?”

那小貓擡起爪子,用肉墊在陸升手腕上拍了拍,竟是寬慰他不必懼怕,大膽行事之意。陸升得了鼓勵,捏住針尾,一口氣将銀針拔了出來。

那小貓頓時發出松口氣的喘息聲,伏在地上翻身滾了兩圈,這才變回了嚴修的模樣,顫巍巍站起身來,臉色慘白、腳步虛浮,摸着後頸嘆道:“大意了、大意了,慚愧慚愧。”

陸升牽挂百裏霄同郭骞二人,只得道:“回去再說,先助我救人。”

嚴修應是,見陸升腳又受了傷,索性将他打橫抱起來,陸升怔愣,先是往四周張望,見并無旁人,這才松口氣。

嚴修身材中等,并不比陸升強壯多少,抱起他來卻神态輕松,邁步向着百裏霄走近,一面笑道:“事急從權,公子知道也必不會計較。”

陸升也放下心來,扶着嚴修的手在百裏霄身邊單膝跪下,百裏霄滿身血腥,緊皺眉頭痛楚呻吟,見了陸升靠近,慘白臉上露出苦笑,輕聲道:“陸……大哥……”

陸升忙叫他噤聲,取出傷藥為他草草處置了傷口。

嚴修則奉命去查看郭骞,突然輕輕咦了一聲,奇道:“這妖孽還有氣。”

話音才落,血泊裏突然傳出驚天動地一聲怒號,郭骞擡起手狠狠扇了下去,将嚴修打回原形,半空中傳來凄厲貓叫,那虎紋小貓小小身軀畫出弧線,遠遠抛了開去,撲一聲落在地上。

郭骞撐着地面,遲緩站起身來,低聲吼道:“殺!”

他全身血紅,皮肉模糊潰爛,左半張臉好似被剝了皮,牙龈利齒都暴露在外,猙獰如煉獄修羅,呼呼喘着粗氣,一雙眼滿布血絲,惡狠狠瞪着陸升,目光好似負傷的猛獸般窮兇極惡。

陸升抓住懸壺,挪到百裏霄跟前擋住,仍是試圖喚道:“郭骞、郭骞,你可認得我?”

郭骞單手撐着地面,彎曲雙膝,作勢欲撲,突然卻又轉過頭去,朝着屍林發出痛苦憤怒的嘶吼,陸升下意識跟随他視線望去,卻見橘黃夕陽照耀下的屍林冒出了濃濃黑煙,其間有赤紅火舌不斷竄動,竟不知何人放火将整片屍林點燃了,風向一變,就傳來催人作嘔的濃烈臭氣。

郭骞暴怒至極,口齒不清道:“防線一破,如何抵擋……敵寇……”

他不再管陸升,龐大身軀驟然加速,竟朝着火焰燒得最旺盛處沖去。

陸升留在原地,一時間也是進退維谷,四周屍首倒伏,百裏霄、嚴修一個重傷、一個生死不知,他只覺天地之大,無比孤清,不禁低聲念了句:“阿瑢,你到哪裏去了?”

随即卻又失笑,自衣角割下布條,将扭傷腫脹的腳踝緊緊包紮起來,一瘸一拐去撿回那虎紋小貓塞進懷中,随後攙扶起百裏霄,要帶他回城。百裏霄卻不肯,只道:“陸大哥,你先回城叫人,帶着我只怕走不遠,我就在這裏等你。”

陸升沉下臉道:“這裏遍地屍首,時刻都能引來野狼禿鹫,你要留着喂狼不成?”

百裏霄嘆道:“有我拖累,只怕一個也走不了……不如陸大哥快去快回,叫幾個援手幫忙。”

二人正争執不下,頭頂卻刮來一陣大風,伴随闊大羽翼扇風的巨響,轉眼便由遠及近,一個龐然如山岳的陰影落在一旁地上,騰起沖天煙塵。

待煙塵散盡,陸升抹把臉看去,卻見到一頭碩大無比的綠頭鴨停在地上,正乖順低頭,後背處坐着個一身荼白紗袍的青年,長發收束整齊,帶着遮陽的青帷帽,帷帽垂下一層朦胧如輕霧的薄紗,隔着薄紗,冷冽視線清晰可見。

陸升心跳如鼓,兩眼發熱,喃喃道:“阿、阿瑢——”旋即喉頭哽咽,竟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百裏霄卻駭得面無人色,抓着陸升衣袖顫聲道:“陸、陸大哥,這,這是什麽妖怪……”

那綠頭鴨聽見了,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轉了轉,瞪着百裏霄嘎嘎大叫兩聲,百裏霄本就傷重,被這一吓,徑直昏了過去。

謝瑢輕飄飄落地,朝着陸升走去,陸升心神激蕩,一時忘我邁步,傷腳踩在地上,頓時痛得身形歪斜,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謝瑢顧不得維持翩然姿态,急急跑了幾步,将陸升接在懷中,怒斥道:“你這傻子!這才幾日不見,又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若再這般不知悔改,不如砍了腿關起來。”

陸升低聲道:“不只幾日……半月多了。”

謝瑢也愣了愣,滿面寒霜終于褪去,露出一抹淺笑,撫了撫陸升垂在額前的一縷發絲,“想我了?”

陸升不吭聲,只靠在謝瑢懷裏,眼珠亂轉,就是不肯看他,唯獨耳根紅得可疑。謝瑢見他不肯開口,便擡起手來,伸進他衣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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