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俠客行(十二)

陸升身軀僵了僵,卻不曾推開謝瑢的手,只低頭道:“光天化日,阿瑢你做什麽?”

謝瑢指尖貼着鎖骨,暧昧畫了幾圈,眼見得那青年臉色泛起紅潮,這才坦坦然然伸入陸升懷中,将昏迷的小貓拽了出來,含笑道:“你說我做什麽?”

陸升心知他想得左了,見了謝瑢含笑模樣卻愈發惱羞成怒,索性不再開口,只看向謝瑢手中,那虎紋小貓奄奄一息趴在手掌裏,過了許久,才微微動了動尾巴,伸出小舌頭,讨好舔了舔謝瑢手腕。

謝瑢冷道:“事急從權,這次就饒過你,若有下次,好自為之。”

那虎紋小貓發出游絲般細弱的鳴叫,有氣無力再舔舔謝瑢手掌,讨好之意昭然若揭。

陸升道:“阿瑢,嚴修他……不曾做錯事,莫要苛責。”

謝瑢道:“他抱了你,就是大錯。”

陸升頓時語塞,那虎紋小貓又咪咪哼了幾聲,将腦袋埋入爪子間,在謝瑢手掌上蜷成一團棕花絨毛,叫人罵也罵不得、打也打不得。

謝瑢卻擡起頭望向遠處,只見約莫七八只虎紋貓成群穿過荒原跑過來,為首一只身形格外巨大,足有尋常獵犬大小,一身棕黃長毛,圍脖一圈鬃毛,仿佛披着條華貴圍巾,坐起身來時,一雙暗金雙瞳神光內蘊,顯得威風凜凜。

謝瑢走上前去,将手掌裏的虎紋小貓放在那頭巨貓腳下,那巨貓湊近舔了舔小貓,這才開口道:“舍弟本事不濟,倒讓謝先生見笑了。”

謝瑢道:“強敵出人意料,非令弟之過。”

那巨貓仰頭嗷嗷怒吼兩聲,這才哼道:“淨業宗、鬼葉,此仇不報,我嚴克就不做貓大王!謝先生,容我暫且将舍弟接回去,嚴加訓練,待其修業有成,再送回先生府上效命。”

那虎紋小貓又哼哼唧唧道:“我……不回去……”

那巨貓低下頭,一爪拍在小貓身旁的地上,震得它瑟瑟發抖,這才沉聲呵斥:“胡鬧,若非你整日裏游手好閑,捉鼠抓魚不務正業,怎會有今日的危機?若非謝夫人在,只怕就被那臭和尚捉去當護教神獸了!如今還不知悔改,哥哥咬死你這不學無術的懶貓!”

那虎紋小貓這才不吭聲了,只回過頭去,哀怨望着陸升,那巨貓卻已叼起它來,含糊道:“暫且別過謝先生、謝夫人。”

一行貓各自喵嗚喵嗚叫幾聲,轉身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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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愣了半晌,這才喃喃道:“誰是謝、謝夫人?”

謝瑢但笑不語,陸升怔怔望着他,黃昏短暫,天色眨眼就昏暗起來,朦胧暮色當中,唯獨眼前這人卻好似發光般,映照得屍橫遍野的人間修羅界也染上了幾分安祥靜谧。

随後百裏霄低聲呻吟起來,打破了二人間那點暧昧旖旎,陸升忙牽着謝瑢的手,一瘸一拐走近百裏霄,柔聲道:“阿霄,莫怕,謝公子是自己人,這便帶你回慕蘭堡中療傷。”

百裏霄傷重昏沉,哪裏還顧得過來一一追問,只瞪大一雙眼望着陸升,随後被放在綠頭鴨背上,那綠頭鴨展翅騰空,朝着慕蘭堡飛去。

謝瑢卻嘆道:“你當真不一道回去?”

陸升道:“阿瑢,寄生郭骞的修羅蟲,莫非也是九禁之一?你是為……它而來?”

集齊九禁九祝,方能開啓黃帝陵墓,陸升手裏的懸壺為其一,而如今郭骞體內的修羅蟲,亦為其一。

若非如此,謝瑢又豈會現身得這般及時?只怕歸根結底,謝瑢也是為九禁而來,而非為……陸升而來。陸升想及此處,不免生出些許失落。

謝瑢卻道:“正是,不全是。”

陸升道:“此話怎講?”

謝瑢不答,只同他掌心貼合,手指交扣,看向煙火沖天處,此時正有幾匹人馬向他二人跑來,馬上一人穿着卻并非正規大晉軍裝扮,窄袖皂袴,虬髯而敦實,倒更似江湖草莽、綠林俠客,那人翻身下馬,拱手道:“謝公子,首領命我來迎接二人。”

他牽來兩匹馬,謝瑢道聲謝,協助陸升上馬,只道:“抱陽,随我來。”

陸升心想無非是去見證郭骞遭遇如何,也不知謝瑢尋來的這些人是什麽來路,竟一口氣放火燒光了屍林,也不怕引來四方蠻夷偷襲。只希望……郭骞莫要同這些人打起來。

二人策馬朝着烈焰餘燼處沖去,離得近了,陣陣熱浪襲來,火光照得四周敞亮,吞吐明滅不止的橘色火光之中,卻有個人形手持燃燒火焰的巨劍,一面将起火的屍首木柱砍到在地,一面朝着屍林盡頭的兵馬沖了過去。

人形高大魁梧,半邊身軀燃着熊熊烈焰,怒吼聲驚天動地,早已不似人聲,更似猛獸狂嘯,透出十足十的憤怒悲痛。

嗓音零零碎碎、潰不成句,卻仍聽得出來,是在指責生火之人自毀長城、開門揖盜。

戰馬驚恐萬狀,發出凄涼嘶鳴,若非被缰繩拉扯,早就逃竄得不見蹤影。隔着百丈開外的隊伍,為首者身形高大,高高揚起手來,做了個放箭的手勢,頓時箭雨如蝗蟲般紛紛飛墜,雖然大半被郭骞擋開,卻仍有少數插在他手臂胸膛大腿各處。

郭骞傷上加傷,通身上下不留半塊好肉,鮮血披瀝,行動卻愈加悍勇,火劍接連砍斷數根木樁,足下一塌,地動山搖,将最前沿的幾名俠士攔腰斬斷。

陸升才要翻身下馬,卻被謝瑢扣緊手腕,謝瑢道:“修羅蟲母寄生已久,救不回來了。”

陸升問道:“蟲……母?什麽鬼?”

謝瑢道:“你可知修羅蟲的來歷?”

陸升道:“修羅蟲是……淨業宗的聖物,若是寄生人體,能生出鬼神難敵之力,更能修補傷勢,只是其喜好殺戮死氣,故而被寄生者遲早狂性大發,失去本心。”

謝瑢笑道:“現學現賣,倒也聰明。”

陸升橫他一眼,又問道:“少說廢話,蟲母莫非是……修羅蟲的祖宗?”

謝瑢心中低嘆,幾日不見,這小少爺脾氣漸長了,一面仍是答道:“上古時刑天不服黃帝專權,奮而反之,被黃帝斬其首級,葬于常羊山……”

陸升道:“老生常談,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後刑天仍不伏誅,以雙乳為眼,舞、舞幹戚……”

他只覺謝瑢一雙眼正盤桓他衣襟上下,好似要将他在馬背上剝個精光一般,不覺間竟面紅耳赤,不自在動了動,嗓音卻也随之低了下去。

謝瑢面色卻仍是雲淡風輕,只拿視線細細盤剝他,一面攤開手掌,一枚銀色小球懸浮其上,瑩瑩光輝層層滿溢,連熊熊烈焰也被壓制得黯淡了些許,口中卻雲淡風輕,同陸升細細分說起了緣由。

傳聞刑天首級葬于常羊山數萬年,其怨恨與戰意孕育出了一樣天地間至陰至惡之物,便是修羅蟲的蟲母,金頭銀身,形如無鱗巨蟒,身長百丈。此物自誕生之日起,便為毀天滅地而生,更産下修羅蟲子無數,壯大族群,寄生萬物,使得常羊山方圓萬裏化為死地。

幸而蟲群肆虐不久,扶桑樹上三足金烏暴動,九日齊出,給民間帶來浩大旱災,反倒陰差陽錯間,将修羅蟲群活活曬死了。那蟲母也元氣大傷,至今未曾複原。如今寄生在郭骞身上,卻好似尋到了上好爐鼎,故而一點一滴逼迫郭骞殺人如麻,以此汲取死氣血肉。

陸升聞言倒抽口氣,卻見那銀色小球好似活物一般掙紮起來,謝瑢凝神同它對抗,銀色符紋層層包圍在球體外圍,随後一條銀線沖出球體,朝着郭骞頭頂沖去。

不料郭骞卻提劍橫揮,生生将那銀線斬斷,頓時點點銀光消散無蹤,他轉過身怒吼道:“原來是你?偷襲的卑鄙小人,可敢同你爺爺大戰三百回合!”

銀線斷時,謝瑢身形微晃,臉色也白了幾分,眉頭微微一蹙,突然冷笑起來,輕聲道:“自不量力。”旋即身形陡然飛離馬背,手中乍然浮現一道銀光燦然的長鞭,随手一甩,就好似巨蟒出洞,朝着郭骞當頭劈下。

陸升只來得及抓住謝瑢一點衣角,随即自手指間滑落了出去,他急忙喚道:“阿瑢,當心——”

話音未落,卻見郭骞手中的火劍好似火龍吐息,謝瑢手裏的銀鞭則如冰龍橫天,一紅一白,一熱一冷,狠狠對撞,映照得天際盡是紅霞銀光,氣浪如狂風呼嘯,又撞倒了大批立柱,折斷聲不絕于耳。

陸升伏在馬背上抵抗狂風,待氣浪吹盡,再擡起頭來時,卻見那宛若秋水潋滟的銀龍已經将火龍節節纏繞束縛,張開大口,一口将龍頭吞了進去。

郭骞的火劍同半邊身子的火焰盡數熄滅,被長鞭緊緊捆縛,無論如何用力也掙脫不開,謝瑢只一扯長鞭,他便跌跌撞撞,頹然跪在地上,枯焦長發淩亂披散,發絲間露出一雙憤怒如野獸的雙眼來,喘息聲也恍若猛獸咆哮,一時惡狠狠瞪着謝瑢,一時卻又望向了陸升,低聲喃喃,也不知在念什麽。

陸升聽不清楚,一踢馬腹走上前來,謝瑢卻道:“止步。”

陸升下意識便言聽計從,又聽謝瑢嗓音清冷,卻是在對郭骞說話:“郭骞,你可知錯?”

郭骞狂吼道:“秦王奪權,陳吳故而揭竿;漢皇式微,王莽是以篡權。當今天下,雜胡占中原,士族亂朝綱,我郭骞借機而起,何錯之有?陸升,你親口所言,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陸升心中一震,他随口一句鼓勵,竟被郭骞刻骨銘記,時至今日,釀成心魔、終成大禍。

謝瑢冷笑起來,再度猛扯長鞭,将郭骞扯得翻倒地上。不知隐于何處的銀色小球再度浮現,自郭骞當胸穿過,透背而出,只拽出一條肥白蠕蟲的虛影,那虛影掙紮不休,卻仍舊被拽得脫體而出,随即被猛吸入銀球之中,無影無蹤。

郭骞驟然啞了聲線,兩眼茫然,看不清焦距,四周景物也一片模糊,就連那安坐高頭大馬上,正擔憂望着他的青年身形也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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