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汴水流(一)
九月中,一支商隊進入益州城,本應盤桓一日便啓程往中原進發,不料當夜大雨傾盆,沖毀道路,将城外荒野化作成片沼澤,商隊只得暫留益州,等待天色放晴、道路曬幹再上路。
當夜暴雨後,接連兩三日俱是淫雨霏霏,商隊領袖夜觀天象,推測這雨只怕還要下個四五日,便索性在當地做起了買賣。
随行的謝瑢陸升等人也只得留在客棧中,最初時閉門不出,過得自然是無法無天的荒唐日子,陸升就連衣衫也沒機會披上身。
如此過了兩日,陸升終于忍無可忍,将謝瑢一腳踹到床下,整理衣冠,收了孫府送來的名帖,獨自前去做客。
名帖是以孫召名義送來的,因陸升同孫召年紀相近,孫太守夫婦怕他不自在,也只是前來同他見上一面,說了些感激言語,略坐了坐,便笑道:“不打擾各位年輕公子。”遂告辭了。
孫召又請了幾位好友作陪,在自家小院的東廂房中設宴款待恩公,雖說盡是士族公子哥兒,但益州地處邊陲,當地士族常年同番邦蠻夷打交道,眼界自然開闊,與寒族同席而坐、同桌而食也半點不見芥蒂,反倒個個興致盎然,詢問陸升外出西域的見聞,陸升撿着有趣的說了一些,也算得上賓主盡歡。
待得宴席散去,陸升又同孫召飲了杯茶,孫召竟能支撐到陸升告辭時,方才稍稍露出倦容。陸升不免誇他幾句,孫召笑道:“幸虧爹娘尋到個高明的大夫,我每日服藥,也随武師練練拳腳,如今一日好過一日了。待我身子再強健些,就能撐住旅途勞頓,啓程去西域都護府,拜見那揭羅宗。”
他心中有目标,決意而為,不畏艱巨,倒也令人動容。
陸升便勉勵幾句,這才告辭,回了客棧。
第二日仍是陰雨連綿,雨點密密敲打着瓦片石塊,嘈雜聲響吵得人心煩意亂,若霞便去尋客棧掌櫃,請來幾名歌姬給兩位公子解悶。
謝瑢斜倚在竹制的貴妃榻上看書,陸升坐在一旁,循着靈王靜元法打坐修行完畢後,靠在謝瑢懷中,跟他看同一本書,約莫是史書混合着地方志,通篇記述的是諸如何地何時有座山丘,經歷多少年鬥轉星移,更名成了什麽、出過何種特産、出過什麽人物,記述得平實,毫無修飾,枯燥得很。
陸升看不了幾行便昏昏欲睡,貴妃榻十餘步外垂着輕薄紗簾,歌姬在外頭,随着絲弦伴奏曼聲輕吟,窗外雨聲漸緩,倒好似在迎合歌聲一般,隐約便有了些繞梁三日的韻味。
簾外一名歌姬唱了幾曲,停了停,又換了個清麗嗓音的歌姬,唱了一首江南的纏綿歌曲,她嗓音哀婉入戲,催人淚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聽慣了塞外民謠,如今換了江南小調,陸升頓覺耳目一新,他睜開眼睛細聽,謝瑢放下書,見他聽得專注,低頭吻了吻耳尖,陸升側頭看他,只覺這人日甚一日俊美養眼,他好似受了蠱惑,仰頭迎合,二人吻得纏綿悠長,甜美滋味透骨而入,心中一片寧和靜安。
簾外歌姬唱罷,謝瑢這才吮了吮陸升濕潤微腫的下唇,下令道:“賞。”
歌姬大喜,連聲謝恩,若霞取了賞錢給她,一面随意道:“唱詞寫得極美,我等竟從未聽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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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歌姬與同伴對視一眼,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這唱詞出自我益州城,外頭卻是沒有的。”
陸升也生了幾分好奇心,命仆從拉開簾帳,坐直了身問道:“卻不知是益州哪位才子所做?”
那歌姬也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生得十分清秀,忙對着兩位公子福了福身,這才遲疑答道:“……實則傳聞是鬼神所做。”
謝瑢也坐直身來,他難得有幾分興致,問道:“此話怎講?”
那歌姬乍然見了個世間罕見的俊美公子,竟失魂落魄了起來,喃喃念了什麽也沒人聽得明白,謝瑢不免微微皺起眉來。
稍年長的歌姬見後輩失态,忙不動聲色上前一步,笑盈盈代她回了話:“禀公子,說來這也是益州一件奇聞。”
這年長的歌姬嗓音珠圓玉潤,字字清晰,同在座的諸位講了一個故事。
原來有位閑散公子哥兒某日去一家人府上做客,喝得多了點,醉醺醺時走錯了路,便聽見庭院中,有人在樹下唱歌。
那公子哥兒初時并不曾上心,只因唱歌的是個男子,他自然失望得很,不料才要離去時,歌詞飄入耳中,竟是優美哀婉,齒頰留香。
他便見獵心喜,往庭院裏走去,有意同那吟唱之人結識一番,問一問是哪位才子作的詞。
不料走近院中榕樹時,歌聲驟停,他借着廊下燈籠定睛一看,樹下哪裏有人?
然而不過幾息時分,那歌聲卻自身後響起來。
那公子哥兒只當自己酒醉聽錯了,竟膽大包天,又轉身循着歌聲傳來處走去,才走數步歌聲便再度止歇,這次卻立時再度自他身後幽幽響起。
這公子哥兒回過神來,頓時駭得膽寒,連滾帶爬逃離了庭院,過後休養了數日方才痊愈。
他後來才聽聞,那庭院原是府上老太爺的書齋,然而老太爺早已過世,老太君思念夫君,便封鎖了庭院,至今書齋中仍舊維持原樣。
這公子哥兒素來多情,又愛流連青樓,故而竟不曾被吓到,反倒感嘆那老太爺深情執着,死後魂魄不肯離去,更為愛妻作詞吟唱,當真是個凄美恐懼的故事,令人心折。
他興致勃勃将詞曲寫下來交予青樓樂師,後經樂師幾番修改美化,改成了适合歌姬表演的曲調,不覺竟在益州城中傳唱開了。
陸升自然不肯信,只怕是作詞之人不願露面,這才編造故事、假托鬼神之名,吟唱之餘以這深哀婉的故事做注解,倒也風雅感人。
謝瑢卻問道:“可知道是哪戶人家?”
那歌姬為難搖起頭來:“不知……”
若是誰人府中住着個鬼魂,多半是不肯說與外人知曉的。那公子哥兒不願得罪親友,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半點口風。
陸升興致正高,打賞之後,又請歌姬再唱了一遍。若竹這時拿着拜帖走了進來,說道:“公子,有位黃公子求見抱陽公子。”
陸升接了名帖,略略回憶便想起來,笑道:“昨日在孫太守府上見過,快請。”
若竹應喏,不過幾息功夫便引着一位着茶色衫的年輕公子走了進來,那年輕人同陸升一般年紀,生得清秀文弱,面容白淨柔和,眼神清澈,未語先笑,顯得十分和氣。
陸升記得這年輕人姓黃名奇,是益州副守黃大人之子,同孫召亦是好友,所以昨日也作陪在側。
歌姬正唱得動情懇切,黃奇便安靜坐在一旁,待得歌姬唱罷,福身退出客房後,方才笑道:“原來二位已經聽過這曲汴水流了,倒省了在下一番口舌。”
陸升心中一動,“黃公子莫非是說……”
黃奇苦笑起來,擡手摸了摸鼻翼,“在下聽孫召多次提過陸司馬大名,故而冒昧前來求助。那鬧鬼的府邸……正是寒舍。”
陸升兩眼圓瞪,失聲道:“這、竟是真的?”
黃奇垂下頭低聲嘆息,才将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此事約莫是自六月開始顯出端倪,一場暴雨後,老太君所住的福明堂正屋外的臺階上也積了水,初時衆人不以為意,只将其打掃幹淨了事。
然而待得天色放晴後,那臺階上卻又出現一灘水痕,管事娘子只當是什麽人粗枝大葉潑灑了水,勃然大怒,處罰了貼身伺候老太君的幾個丫頭,再将其餘仆從丫鬟嚴厲敲打了一次。不料第二日曬幹的臺階上卻又有了一灘水。
往後隔三差五,福明堂周圍臺階、石磚地上便會莫名多出一灘水痕,有時隐約便顯出是男子的腳印來。
再過了一月有餘,益州又下了一場大雨,有兩個老太君的貼身丫鬟在守夜時,因了為老太君取熱茶而穿過福明堂外的回廊,卻瞧見連綿雨幕當中,隐約有人伫立在院子假山旁,其中一個叫春莺的,便壯着膽子問了一句:“什麽人擅闖老太君的宅院?”
那人影紋絲不動,春莺又追問了一句,眼前一花,雨中卻半個人影也無。
她心中驚駭,與同伴面面相觑,私下裏一核實,若只是春莺眼花便罷了,然而兩人卻同時見到那人影在雨中靜立、乍然消失,委實難以用“看錯了”敷衍了事。
二人悄悄禀報了管事娘子,再過後幾日,那異象在深夜裏便愈發猖獗起來:在老太爺書齋外自得其樂般吟唱江南小調;亦或駐足立在福明堂的臺階上,望着老太君居住之處站立許久,站立之處便留下一灘水漬。
撞見“那東西”的仆人日漸增多,便有年紀大的仆人驚懼發現,“那東西”赫然便是二十年前過世的老太爺的模樣。
謝瑢此時便插嘴問道:“黃老太爺死于水患?”
黃奇嘆道:“也算是。祖父二十年前調往汴州任職,乘船赴任的途中,被水賊所害,屍身落入江中……未曾尋獲。”
陸升捏着個酒盞把玩,沉吟道:“莫非是……得罪了什麽人,前來裝神弄鬼,作弄人的?”
黃奇苦笑道:“陸司馬說得有理,實不相瞞,祖母也是這般說了之後,将母親請來作法的道士和尚俱都趕了出去。”這青年欲言又止,随後只道:“家中自然加強防範,增加了一倍護院也無濟于事。黃府不過六品官宦之家,哪裏就值得什麽人舍下大力氣,請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高人故弄玄虛。故而……想以宴請友人的名義,請陸司馬過府掌掌眼,得罪活人也好、鬼魂作祟也罷,有了頭緒,才能定對策。”
陸升聽他言辭懇切,說得有理,縱然仍舊有幾分不以為然,卻仍是有點意動,便轉頭問道:“阿瑢,你怎麽看?”
謝瑢道:“必有蹊跷。”
黃奇也看出陸升同這位俊美無雙的貴公子十分親密,只怕是摯友關系,便小心翼翼問道:“敢問這位是……”
陸升笑道:“這位是謝瑢謝公子,你想要捉鬼驅妖,算是找對了人。”
黃奇動容,忙起身對謝瑢深施一禮,嘆道:“在下一年前曾游學建邺,謝瑢公子大名如雷貫耳,想不到今日有幸得見真容,謝瑢公子果然美……咳咳美、美譽名不虛傳。”他一時失口,見謝瑢臉色微變,急忙硬生生将“美貌”二字吞了下去,及時改了口。
陸升忍俊不禁,安撫看了謝瑢一眼,柔聲道:“阿瑢,不如去看看?”
謝瑢輕輕放下酒盞,施施然站起身來,說道:“走罷。”
陸升欣然相從,應道:“走。”
一行人便離開客棧,前往黃奇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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