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汴水流(二) (1)
黃奇祖輩歷代為官, 四代曾祖曾官拜殿中尚書,然而歲月蹉跎、族人流離, 時至今日, 黃家人早不複當年榮光, 黃奇之父如今不過是邊陲一個六品文官。
然而益州地廣人稀, 這六品官的府邸占地廣闊,竟不比渭南侯府遜色多少。
謝瑢陸升受邀而去,黃奇在前頭領路, 徑直從側門策馬而入,穿過郁郁蔥蔥的花園、跨過湖面的九孔石橋,這才抵達黃府的外院。
黃奇下了馬, 引着謝、陸二人進入自己居住的東側院中,黃奇是嫡長子, 備受父母看重, 行事自然有底氣。然而他父母都曾因擅請方士驅鬼一事被祖母責罵過, 他便不敢明目張膽,禀報時便謊稱是建邺的好友到訪。
只不過這一來,倒不便打探消息, 陸升只得同黃奇談些傳聞趣事, 坐了少頃,便有仆從前來禀報道:“聽琴閣已備好了。”
這卻是黃奇依照謝瑢的吩咐,尋了個不至引起祖母疑心, 又能看到一點封閉庭院中端倪的地方,那聽琴閣在黃府後花園高處, 風景清雅,又能查探情報,再好不過。
一行人便又離了黃奇書房,移步去聽琴閣。
四周仆從簇擁,陸升只得離謝瑢近了半步,低聲道:“護院巡邏嚴密……難尋漏洞。”
謝瑢笑道:“以陸司馬之能,潛入進來裝神弄鬼,并非難事。”
陸升被謝瑢一誇,不免赧然摸了摸鼻翼,卻仍是冷靜搖頭否認:“偶一為之,或許可行。若要次次潛入都不為人知,換作我師父也不成。”
他提起衛蘇,心中又是一陣酸熱,也不知是喜是悲,索性長嘆一聲,呼出胸中郁結之氣,想起衛蘇欺瞞他在先、抛棄他在後,得知恩師仍在生的幾分喜悅也多多少少化成了埋怨。反觀謝瑢對他不離不棄、堅守如一,當真是舉世難得,他便又朝謝瑢靠近了半步。
謝瑢察覺他的行動,心中莞爾,面上卻不見端倪,反倒側頭詢問黃奇:“這處回廊可曾有過什麽典故?”
他問得隐晦,黃奇卻心知肚明,略點了點頭,卻突然揚聲笑道:“兩位公子有所不知,這叢竹子是家父自安陽縣長平山下移植而來的,此謂羅漢竹,二位請看,這竹節生得圓胖歪扭,十分憨态可掬……”
他一面笑一面走了兩步,停在一處廊下,表面上指着回廊外,立在嶙峋怪石旁的一蓬羅漢竹,待謝瑢、陸升走近了,他便壓低嗓音道:“就在我左手邊,第二塊青磚處,曾有人見到那……不明之人站立發呆,留下過水跡。”
陸升也随着他言笑,裝作漫不經心往那處地面掃了一眼,只覺着那塊青磚好似顏色比一旁要深上些許,隐隐似有寒氣四溢,然而再多看幾眼時,同周圍相比,卻又并無什麽差異。只怕是他……多心了。
謝瑢也只略略颔首,示意黃奇看過便走,一行人又繼續往聽琴閣走去,才轉過回廊時,卻見到一個中年婦人急匆匆提着裙擺,自東南角追了上來。她體型略略發福,衣着打扮爽利而富貴,眉宇間含着幾分久居人上的矜持威嚴,只怕是個地位不低的管事嬷嬷。果然她走近了,只是略略對黃奇福了福身,黃奇也拱手回禮道:“範嬷嬷行色匆匆,這是要去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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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嬷嬷道:“大公子,恕老身鬥膽說一句,聽琴閣并非招待客人的好去處,大公子若是喜歡,百花院、西錦閣、竹葉亭景色優美,大公子一聲令下,老身這便差人設宴。”
黃奇仍是笑道:“嬷嬷有心了,我要領兩位公子去賞玩古琴,自然要去聽琴閣。”
範嬷嬷一陣遲疑,随即卻又低下頭道:“不如……大公子說個地方,老身命人将古琴送過來,給諸位公子賞玩。”
黃奇微微皺眉,語調也帶了幾分冷意:“範嬷嬷,你是祖母身邊的人,怎麽也說起了糊塗話?聽琴閣中兩把千年古琴何等珍貴,如何能随意搬動,若是磕了碰了,罪責誰擔得起?”
他見範嬷嬷還要開口,又立時怃然作色,嗔怒道:“你也休想拿祖母來壓我,帶友人賞琴,不過是我臨時起意,祖母恰逢今日齋戒,她誦經時從來不見人,此刻還在苦竹堂中,莫非你拿這點小事去打擾祖母清修?”
範嬷嬷臉色白了又青,只得連連道:“老身不敢……”
黃奇見她服軟,這才笑道:“這兩位公子出身尊貴,不過是看個稀罕罷了,嬷嬷這般小家子氣,只怕要沖撞貴人。”
謝瑢同陸升置身在外等二人交涉,此刻不禁輕哼一聲,低語道:“出身尊貴?”
陸升聽他語帶譏諷,不覺暗暗苦笑,只輕輕握了握謝瑢的手腕,“阿瑢,罷了,不過是尋個借口”
謝瑢橫他一眼,笑道:“偏生你好脾氣。”
陸升卻聽得出來,謝瑢這句話卻說得和緩起來,嘲諷尖銳收斂了許多,他松口氣,這才見到黃奇同那嬷嬷說完話,已轉過身來笑道:“見笑了,兩位請。”
陸升從善如流,抱拳道:“千年古琴,世所難見,唯有德之人可據之,陸某同謝兄叨擾了。”
随後一路無話,終于抵達了聽琴閣,黃奇吩咐仆從候在門外,這才終于長舒口氣,領着謝陸二人上了三樓。
聽琴閣樓上四面開窗,房中敞亮,視野開闊,往東南方望去,就能隐約瞧見綠意蔥茏的花樹草木掩映中,露出一角黑瓦檐頭,正是被封鎖多年的書齋。
陸升同謝瑢并肩站立、極目遠眺,卻看不出什麽端倪,黃奇在一旁亦是面帶愧色,“在下慚愧,委實尋不到更多理由靠近一些。祖母她……委實是……”
黃奇嗫嚅半天,終究不敢說祖母的不是,只得讪讪住口。
謝瑢撩起衣擺在窗邊坐下,卻仍是溫和笑起來,問道:“抱陽,你當真不曾察覺蹊跷?”
陸升遲疑道:“鬼神之說,雖然泰半都是無稽之談,然而既然傳言塵嚣日上,黃大人伉俪請和尚道士來作法安宅,無非是為安撫人心,老太君縱使不信,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罷了,為何卻非要強硬反對,次次将作法之人驅逐出府?此舉與常理不符。”
黃奇苦笑道:“祖母年事已高……許是、許是……”
謝瑢道:“老糊塗了?只怕糊塗的未必是黃老夫人。”
陸升聽他說得刺耳,忙又轉開話題,續道:“黃公子,這聽琴閣莫非也有什麽忌諱不成?”
黃奇沉思片刻,搖頭道:“不曾,只是這聽琴閣位置靠近內院,平日裏待客也不會安置在此處,只有家父偶爾帶幾個至交好友來賞賞琴。不過家父政務繁忙,倒有半年多不曾帶人來過了。”
陸升與謝瑢對視一眼,心中已然有了幾分結論,陸升又問道:“敢問黃公子,聽琴閣附內外,可曾有人見過異狀?”
黃奇道:“這倒不曾,仆從禀報中,那……那人卻都在書齋、外院回廊同祖母居住的福明堂出沒。”他才一說完,突然臉色大變,“陸司馬莫非是說,這聽琴閣中也有不妥?”
陸升道:“好端端的,為何連老夫人身邊的嬷嬷就來攔着我們,不讓進聽琴閣?不是欲蓋彌彰,就是自亂陣腳。”
黃奇慎重道:“閣中存着幾具古琴,故而尋常仆從不能入內,負責打理的唯獨只有青墨、紅書二人……”他便揚聲喚了一句,叫來貼身的小厮,下令道:“你去叫青墨、紅書過來,打開秘庫,我要給客人看雛鳳鳴。”
雛鳳鳴乃是名琴,想不到竟在益州黃府中,只是此時衆人心思也并不在琴上,待得那兩名丫鬟來了,黃奇連番逼問,才知曉聽琴閣中果然也曾出過異象,好在并未有妨礙,二人得了老夫人指示,對此事自然絕口不提,阖府上下竟無人知曉。
黃奇揮退二人,面色灰白,跌坐在椅中,喃喃自語道:“錯不了、錯不了,全是鬼蜮作亂,祖母為何卻執迷不悟……”
陸升嘆道:“黃奇,你還不明白?黃老夫人心裏明鏡一般,早就信了。非但對黃老太爺魂魄一事深信不疑,她次次都将驅鬼的方士趕出府去,分明是為了回護丈夫。”
黃奇愕然不語,過了許久才輕聲嘆道:“恨到歸時方始休……祖母這是,何苦。”
陸升道:“倘若有朝一日,摯愛之人不幸先我而去,只怕我也寧可他魂魄不散,留在身邊。”
謝瑢原本在眺望窗外,聞言回頭掃他一眼,突然冷笑道:“抱陽這便算計着要摯愛之人離世了?”
陸升一愣,忙道:“絕、絕無此事,阿瑢,莫要多想。我自然願同摯愛天長地久、相伴一世的。”
他神色莊重,言之鑿鑿,只差指天指地發誓。
有外人在場,謝瑢也不好總是逗弄他,便轉而道:“原本人死如燈滅,萬事皆空,若要留在陽世,一則是被邪術妖法所縛,二則是心懷滔天遺恨,然而歸根結底,總不是戀棧紅塵,心甘情願留守陽世,陪伴嬌妻。”
黃奇與陸升面面相觑,黃奇動容道:“如此說來,那……若當真是在下祖父,如今卻是心懷怨氣出沒府中……這未免……”
……未免沒道理。
黃老太爺赴任途中被水賊所害,如今滿腹怨恨回魂,不去尋仇,卻盤桓在自己血親後人的家中,究竟所為何來?
謝瑢又哼笑道:“你以為沒道理,其實不過是另有隐情。只不過,黃公子,黃老夫人分明不願旁人深究此事,掩蓋的意圖昭然若揭,若你執意追究真相,只怕屆時要追悔莫及。”
黃奇聞言自然躊躇不決,謝瑢又道:“你只需依我吩咐稍作布置,二十年內,府中便掀不起大亂,倒不必非要在此時徹底鏟除。”
陸升亦是道:“做人難得糊塗,不如再多等幾年,黃老夫人自然便想通了。”
縱使黃老夫人想不通,老人家壽元也所剩無幾,倒不如待她百年之後,再做打算。
黃奇索性站起身來,在房中踱了幾圈,這才下定決心,對謝陸二人抱拳道:“怨靈出沒,如鲠在喉、如芒在背,還請兩位相助……若因此惹怒了祖母,我一人擔着便是。”
陸升也不知要如何行事,只得看向謝瑢,謝瑢卻施施然站起身來,含笑道:“既然如此,還請黃公子帶路,容我二人賞一賞那絕世名琴雛鳳鳴。”
黃奇雖然不知道他何以突然就轉了語風,倒仿佛真是為賞琴而來的,卻仍是立時應道:“自然、自然,請。”
三人便下樓往秘庫走去,陸升跟在身後,低聲問道:“阿瑢,那名琴莫非也有什麽幹系?”
謝瑢道:“看了便知。到時你需如此這般……”他囑咐了陸升幾句,陸升只得苦着臉答應下來,随即一路行至一樓秘庫,青墨、紅書也候在門口,已将大門打開了。
謝瑢當先邁入庫房中,名為秘庫,實則也布置得如同一間風雅書屋,一具黑漆琴便放置在房屋正中。
陸升細細欣賞名琴,雛鳳鳴是以陰陽桐木所制,伏羲制式,琴身修長蜿蜒,遍體塗黑色生漆,斷紋如絲,蘊含點點星輝閃爍不定,精美絕倫。據傳此琴名取的是雛鳳清于老鳳音之意,若在晴朗的朝日,面陽彈奏,則琴音清越、聲傳十裏,能引百鳥和鳴。
他便嘆道:“傳聞雛鳳鳴是前秦斫琴名匠豫殷一生制琴千具,其妻乃遠近聞名的琴師,然而所用的琴卻是他人所制。豫殷有愧于愛妻,而後耗費三年光陰,尋來百年桐木,嘔心瀝血,斫成了雛鳳鳴。因其傳說蘊含夫婦情意,故而這名琴多為女子所用,卻不知這古琴是哪位夫人用的?”
黃奇道:“我聽母親提過,這琴是二十年前祖母着人買的,只是買回來也不見她動過,一直存放在秘庫中不聞不問。母親也不敢擅動。”
青墨、紅書随侍在身後,彼此視線交換,青墨便開口道:“大公子,這琴……也響過。”
黃奇皺眉道:“響過?”
青墨道:“自六月至今,約莫響過四次,我同紅書原以為是夫人瞞着老夫人前來賞玩名琴,便不敢出頭。前兩次只是斷斷續續,有若試音,然而第三次時,那人卻彈起了汴水流……”
黃夫人素來端莊娴雅,雅擅琴畫,琴音也往往高山流水,意境遼闊,常言琴音明志靜心,故而對最愛唱閨怨情愛的青樓小調向來是不屑一顧的。更何況那韻律凝澀,技法拙劣,全無黃夫人大家風範,所以青墨紅書終于起了疑心,前往秘庫查探。
不料到了秘庫前,卻見門上的黃銅大鎖好端端地挂在上頭,這秘庫又沒有其餘入口,那琴音自庫房之中傳來,雖然細弱卻格外清晰,青墨紅書愈發心驚,紅書便大着膽子靠近,不料她手中燈臺的光一順着縫隙照入庫房中,琴音便戛然而止。
事後二人不敢聲張,只在秘庫當中徹查了一次,唯恐是庫中藏有什麽秘道,查了幾日自然徒勞無獲。
第四次正好發生在三日之前的淩晨,天色微亮,青墨便滅了燈火,蹑手蹑腳行至門前,往鎖孔裏窺視,然而朦朦胧胧光影當中,自然也并沒有外人的蹤跡。
黃奇又再三追問有什麽異常,青墨凝神回顧半晌,方才道:“透過鎖孔看去時,只覺得視野裏一片薄紅,仿佛有一層赤紅紗帳擋在眼前。”
黃奇皺眉道:“可曾留下水漬?”
青墨紅書忙道:“小的不敢欺瞞大公子,庫房內外,絕無水漬。”
謝瑢已停在靠最裏側牆擺放的博古架跟前,輕聲笑道:“這陣法布置得倒也妥當。”
黃奇陸升不禁異口同聲問道:“陣法?”
謝瑢擡手依次指點,進門右首的牆上,挂着一幅混沌開眼圖,正對大門的博古架最上一層,從左至右依次放着玉雕的睚眦、形如青牛的窮奇壽山石鎮紙,左邊牆角的青銅香爐上,刻的卻是個極少見的饕餮頭。
衆人再随着謝瑢指點,便察覺這四兇獸的眼神所向,竟集中在一處,即是在那具雛鳳鳴上。
謝瑢這才解釋道:“此謂四兇噬魂絕陣,是極為陰毒的邪術,能讓受困魂魄受盡風割火烤、萬獸噬咬之苦。不過布陣之人法力低微,陣中鎖住的陰魂也并無半點殺傷力,只不過困得久了,噬魂也有點作用,長則三年,短則數月,這魂魄就會消失殆盡。”
黃奇身形一晃,顫聲道:“這……受困的魂魄,莫非是……”
謝瑢卻搖頭道:“困于陣中者,走不出這房中。”
黃奇便愈發糊塗了,“莫非、莫非另有其人?不是祖父,又是什麽人……”
謝瑢手指拂過雛鳳鳴的琴弦,琴音微響,清脆中卻帶有些許鈍澀之感,未免令人遺憾,也不知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亦或是年代久遠、名琴已毀,他卻笑道:“你若想知曉,将這琴拆開便知。”
黃奇喃喃道:“這琴、是祖母二十年前着人尋回來的……”
他突然自心底生出一股悲涼懼意,只怕追查下去,便再難有退路。
謝瑢道:“你若就此打住,倒也來得及。”
黃奇左思右想,遂咬牙道:“事已至此,不查個水落石出,萬難心安!青墨,取工具來。”
青墨驚懼道:“大公子,萬萬不可!雛鳳鳴何等珍貴的寶貝,您若是拆了它……”
黃奇道:“住口。”他見紅書作勢往門口退去,又立時喝道:“站住!福安福全,你們立刻帶人,給我守在聽琴閣門口,不得我允許,任何人也不得出入。”
黃奇的貼身侍從應喏而去,青墨紅書早已急得淚眼汪汪,卻難得見到向來溫和的大公子如此嚴厲,不敢橫加阻攔,只得眼睜睜望着黃奇取來常備于庫房中的斫琴工具。
謝瑢卻又喚道:“抱陽。”
陸升心中暗嘆,卻先于黃奇一步,拔出懸壺,只見銀光微閃,電光火石間,整齊劃一的崩裂脆響聲響起,他已将懸壺入鞘。只這一招,他已将雛鳳鳴的七根琴弦盡數切斷了。
黃奇終究自幼将這名琴奉為珍寶,見狀心中一顫,陸升已安撫道:“如此才能切斷四兇視線,暫且鎮魂……黃公子勿怪。”
黃奇苦笑道:“左右也走到這一步了……”他細細一看,卻是暗暗心驚,陸升那一劍幹脆利落、力道控制完美,只斬斷琴弦,卻半點不曾傷到琴身。他也無暇做它想,手下動作利落,遂将那堪稱奇珍異寶的雛鳳鳴生生拆開了。
一張黃色絹布卷成的布卷便自琴腔之內露了出來,顏色質地頗為陳舊,存放得經年久遠。
黃奇手指顫抖,将絹布層層展開,卻見布中間還包着一束頭發,絹布上則書寫着一個生辰八字,八字旁邊又寫有“青桃”二字,字跡暗黑發紅,竟似以血書寫成。黃奇皺眉道:“青桃二字,只怕就是這生辰八字的主人了,只是青這姓氏,卻少見了些,莫非是蠻夷之人?”
謝瑢笑道:“青桃倒像個花名。”
青樓中人若是自幼就被收養,也是沒有姓氏,只有花名的。只是陸升聽着卻刺耳,不免多看了謝瑢一眼,“阿瑢倒熟稔得很,莫非是常客?”
謝瑢仍是笑道:“陸賢弟此言差矣,為兄去沒去、去了幾次,陸賢弟知道得比為兄自己還清楚。”
陸升老臉一紅,只得又按捺下去,此時門外卻已傳來陣陣喧嘩,黃奇忙将那頭發跟絹布一道收入袖中藏好,大門已被轟然撞開,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夫人手握龍頭拐杖,怒氣沖沖走了進來。
緊跟在她身後卻是黃奇的娘親黃夫人,一疊聲道:“老太君仔細腳下。”
頓時以兩位官夫人為首,呼啦啦湧進來一大群仆從,福安福全雙手被縛,垂頭喪氣地跟随老夫人的仆從一道走進來。
黃夫人原本想要息事寧人勸幾句,不料一進來就見到滿地狼藉,失聲道:“小奇,你怎敢将雛鳳鳴拆了!?”
那老夫人重重一頓拐杖,怒道:“孽障!”
黃夫人見機得快,忙跟着喝道:“孽子!還不跪下給祖母認錯!”
黃奇撲通一聲雙膝着地,一面叩頭一面泣聲道:“祖母,孫兒知錯了!”
那老夫人臉色鐵青,眉宇間兩道豎紋深深緊皺,嘴角下垂,目光卻銳利如芒,平素裏必定是個性情十分強硬的人,此時嚴厲掃一眼黃奇并不作聲,又冷冷盯着謝瑢陸升二人,緩緩道:“好、好,我的好孫兒,交的好朋友,竟慫恿你犯下大錯,毀了我黃家的至寶。”
陸升被她盯得後背生寒,卻心道我屍山血海也見識過了,屍首成林也闖過了,如何能被一個後宅的婦人唬住!遂挺直了腰身,抱拳道:“老太君……”
“住口!”那老夫人又喝道,“我黃家事務,不必旁人插手,來人,送客!”
黃奇大急,膝行兩步道:“祖母!”
黃夫人不知所措,急得垂下淚來,一面安撫婆婆,一面柔聲道:“小奇、小奇,你這是做了什麽……”
黃奇垂淚道:“是孩兒不孝……只是若有冤情,孩兒如何能置之不理!”
黃老夫人冷哼道:“我黃府光明磊落,何來的冤情?異想天開,範嬷嬷,還不快送客!”
範嬷嬷忙低頭應喏,使了個眼色,幾名家丁便走上前來,拱手道:“兩位請。”
陸升何曾被人驅趕過,不免有些不悅,誰知謝瑢卻撩了撩衣擺,走到靠牆的八仙椅端坐下來,含笑道:“六月一場大雨,汴水暴漲,将幾具屍身沖上了河岸,只可惜汴州人手匮乏,卻無暇去驗明屍身身份,只不過一埋了之。”
黃老夫人臉色一沉,含着怒火的陰冷視線幾欲将那俊美貴公子戳個對穿,謝瑢卻泰然自若,又續道:“然而其中一具屍身上卻有些蹊跷。”
他說了一句便嘎然而止,轉手端起茶盞,慢悠悠品起茶來。
那幾名家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黃老夫人已變了臉色,喝道:“全都出去!”
衆仆從只得依言退了出去,唯有範嬷嬷依舊攙扶着老夫人,其餘人便只剩了謝瑢陸升、連同黃奇母子二人。
黃夫人為難四顧,黃老夫人已冷道:“四娘,你也同小奇一道出去。”
黃夫人顯而易見松口氣,便要去拉黃奇起身,黃奇卻咬牙道:“祖母,你究竟在隐瞞什麽事?”
“大膽!”黃老夫人才呵斥出聲,黃夫人已經揚起手掌,狠狠抽了黃奇一耳光,那青年俊秀面頰上,便漸漸浮現出鮮紅掌印,黃夫人看得又是心痛又是焦急,遂怒道:“放肆,你怎敢沖撞祖母?還不随娘回避回避?”
黃奇咬咬牙,取出了那黃絹布和頭發,顫聲問道:“祖母,青桃是什麽人?”
黃老夫人身形一晃,黃夫人也微有動容,若有所思般沉吟不語。
範嬷嬷急忙伺候老夫人坐下,又到庫房門邊叮囑心腹嚴密把守,随後關上門,急匆匆為老夫人斟了杯茶,一面痛徹心扉道:“大公子,你就……不要再追問了。”
陸升心有不忍,低聲道:“阿瑢,不如我們先走吧。”
謝瑢卻道:“陸功曹,你官複原職,掌司民功曹之責,如今眼前有懸案,卻要置之不理不成?”
陸升雖然隐約猜到點端倪,望着那老夫人強撐的色厲內荏神色,卻難免于心不忍,遲疑道:“這……我……”
黃夫人卻突然掩口,失聲道:“青桃?莫非是公公當年——”
她甫一出口,便被黃老夫人厲聲打斷:“四娘,你給我退下!”
黃夫人臉色慘白,急忙福了福身,擔憂望一眼黃奇,随後退出了房中。
然而她脫口而出的幾個字,卻好似漫天烏雲當中一道閃電,頓時迷霧散去,真相眼看就要水落石出。
陸升也覺得眼前真相愈發清晰了幾分,沉吟道:“此事果然同老太爺有關。”
黃奇不覺間攥緊了那絹布,啞聲道:“青桃,是祖父的……什麽人?”
謝瑢輕笑道:“一個青樓女子,跟了官家老爺,還能是什麽人?”
黃奇自幼聽聞祖父母情意深厚,他黃家在祖父一代時曾經敗落,過得十分艱辛,祖父曾經頹敗得整日裏走馬鬥狗,不務正業,欠下大筆賭資。是祖母拿嫁妝替祖父償還債務,嫁妝不足,又厚着臉皮回娘家借債,受盡家中姐妹侮辱。幸虧祖母性情強硬,俱都咬牙撐了下來,鞭策丈夫,在黃奇父親剛出世時,祖父才漸漸振作奮發,黃府才算重振門庭。
故而祖父對祖母感恩甚深,夫婦恩愛,雖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祖父卻也不曾納過妾室,一時傳為美談。這良好家風也延續到子嗣身上,黃奇的父母也十分和睦,房中從未有過旁人。
如今卻聽聞祖父同其餘人并無兩樣,也同纨绔子弟一般拈花惹草狎過妓,也為青樓女子贖過身,只怕還納為妾了。黃奇只覺猶如晴天霹靂當頭落下,多年信念崩裂潰散,一時間心慌意亂,頭暈目眩得不知說什麽才好。
他只得惶惶然轉頭看向陸升,顫聲道:“怎麽會……怎麽會……”
黃老夫人冷笑道:“怎麽就不會?不過天下烏鴉一般黑罷了。”
黃奇忙将那絹布頭發收入袖中,慌亂道:“祖母,孫兒知錯了,孫兒不問了……”
黃老夫人緩緩道:“事到如今,你後悔也遲了。”
黃奇淚流滿面,連連搖頭,他縱使有千百種設想,卻也萬萬不曾料到會是這般摧人心肝的進展,只是悔之晚矣,當真應了謝瑢先前所言,追悔莫及。
謝瑢笑道:“抱陽,你還等什麽?”
陸升微微皺起眉來,遂問道:“這四兇噬魂陣所魇鎮的魂魄,當真是青桃?”
謝瑢道:“若是不信,我召出來給你瞧瞧,只是她受了二十年噬魂之苦,召出來看完便要魂消魄散。”
範嬷嬷已經撲通一聲跪下來,面色鎮定,字字句句清晰道:“一切都是老奴瞞着主子所為。”
黃老夫人卻朗笑起來,“二十年噬魂之苦?魂消魄散?好、好,好得很!她當年奪我的丈夫,理當知道後果!”
範嬷嬷忙握住她的手,急忙道:“老太君……”
黃老夫人卻反過來輕輕拍了拍範嬷嬷的手,突然笑得釋然從容,“翠衣,你護着我,我自然知道。只是你我做了一輩子的主仆,早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範嬷嬷淚流滿面,哽咽道:“小姐……”
黃老夫人卻轉過頭,坐姿端莊威嚴,肅容道:“青桃是我請人殺的。”
不等旁人開口,她已經續道:“我為黃府振興嘔心瀝血,費盡心思,要修補他捅下的千瘡百孔,他卻嫌棄我不夠柔情似水,做不得他的解語花,才得了個外調官職,便迫不及待為那女子贖身,帶着她奔赴任上。我為給黃府還債,賣掉了愛若性命的兩具古琴,他尋得了雛鳳鳴,卻只想到送給一個青樓贖身的賤妾!”
黃奇心生不妙,連忙膝行上前,抱住黃老夫人雙腿,哭叫道:“祖母、祖母,求您不要再說了……”
黃老夫人強硬面容終于松動,輕輕撫摸着黃奇頭發,兩行清淚緩緩淌下來,“傻孩子,祖母這是為了你啊。那老糊塗若是同那女子生下庶子,以他那卑劣根性,遲早要奪了你爹與你的嫡子之位,小奇,我豈能容那外來的野種占了你的位子?”
陸升只得嘆道:“果然如此,當年殺害黃老太爺同妾室的水賊,原來是老夫人買通的兇手。”
謝瑢卻道:“黃老太爺死于水中,青桃卻不是,老夫人理當買了兩次兇。”
黃老夫人收了收聲,整理妥當情緒,這才哼了一聲應道:“正是。那水賊見青桃貌美,竟動了恻隐之心,将她留了下來。我如何能留這後患……故而第二次買兇殺了青桃。”
這老夫人雷厲風行、心思缜密,更是手腕毒辣。她痛恨丈夫變心,更憂心未來子嗣受妾室和庶子的氣,索性殺夫以絕後患。她心懷怨恨,非但殺了青桃,更取回雛鳳鳴,将青桃生辰八字和一縷頭發藏于琴中,将其魂魄鎮在四兇噬魂絕陣之內,生生折磨了二十年。
如今事跡敗露,卻仍是神色坦蕩,半點不見畏懼,銀發雍容、行止端莊,此時筆直注視着陸升,頗有宗族大婦的風範,竟令得陸升遲疑起來。
黃奇真真是後悔莫及,如今只能伏在地上無聲哭泣,範嬷嬷默默垂淚,卻仍是牢記着職責,在一旁照料黃老夫人。
黃老夫人卻反倒微微笑道:“司民功曹大人,此事皆是我一人所為,與旁人全無關系,還請大人網開一面,莫要為難我這風燭殘年老人的子孫。”
陸升期期艾艾道:“這……我……二十年前的舊案……”
謝瑢卻忽然放下茶盞,笑道:“如今終于到齊了。”
陸升循着他視線望去,卻見緊閉的大門前多了一灘水跡,那水跡一點點增多,好似某人全身滴水,正一步一步緩慢走近,最終停在了黃老夫人面前。
随後一個穿着靛青官袍的身影由模糊而變得清晰,顯現出一張中年男子的臉來,那男子體型清瘦,胡須修得十分精致,若是換作當年,只怕也是個遠近聞名的美男子,只是如今臉色青白,面容猙獰,正惡狠狠瞪着那老夫人。
範嬷嬷、黃奇皆是臉色遽變,駭然得肝膽欲裂,抖抖索索得口齒不清,範嬷嬷啞聲道:“姑……姑爺……”
黃奇結結巴巴道:“這、這是祖……祖……”
陸升手才碰到懸壺劍柄,就被謝瑢一把握住,那公子哥兒好整以暇,指腹在他手背暧昧摩挲了幾圈,這才輕聲道:“抱陽,稍安勿躁。”
室內人人驚懼,卻唯有兩個人視若無睹,一個自然是作壁上觀的謝瑢,另一個卻是黃老夫人。
那通身濕漉漉的魂魄分明站在她面前,她的視線卻直勾勾穿透身軀,四處茫然掃視,望向顫抖的範嬷嬷和黃奇時,面上愈發迷惑,問道:“翠衣,你說什麽?姑爺?姑爺當真來了?他死在汴水中二十年,如今終于記得回來了?”
那魂魄瞪大雙眼,嘶啞道:“毒婦……”他自長袖中伸出一雙慘白的手,作勢要掐住黃老夫人的頸項,手指卻一次次穿透頸項,竟碰不到黃老夫人分毫。
黃老夫人只是微微皺眉,撫了撫脖子輕咳幾聲,眼中神色柔和了幾分,“罷了,你固然移情別戀,我卻也折磨了她二十年……你終究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什麽氣也消了。”
那魂魄恨得發狂,沖上前去拳打腳踢,癫狂至極,卻偏偏碰不到那老夫人分毫,落在旁人眼中,卻是既可怖可怕、又可悲可笑。
黃老夫人卻看向滿地解體的雛鳳鳴,突然流下淚來,一面哭一面搖頭失笑道:“你這沒出息的纨绔,我早跟你說了靡靡之音只會喪志,二十年後,你卻仍只會為我唱這等沒出息的江南小調。罷了罷了,我總是難為你……”
那魂魄仍是朝着老夫人當頭亂砸,一面吼道:“毒婦!你這毒婦!事到如今還在異想天開,我對你從無半分愛意,哪個要你看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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