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汴水流(三)
仿佛體諒陸升思歸心切,天色第二日便放晴了,雲破天開、豔陽高照,不過一日就曬幹了泥濘,商隊便派人四處送信知會同行者,要在第二日一早啓程。
孫召得知了消息前來送行,同陸升說了黃府的消息。黃奇卻被禁足在家中,便只得拜托孫召代勞,送來了一本手抄琴譜。
陸升見這本琴譜紙張墨跡尚新,只怕是黃奇親手抄錄的,他知曉這琴譜珍貴,鄭重道謝後收下,轉手就交給若霞保管,随後又問起了黃府的消息。那位黃老夫人如今重病卧床,只怕時日無多了,好在府中異狀一掃而空,人人心頭去了一塊大石,卻也難得輕松起來。黃奇此舉,也算利弊各半。
孫召喝了口微溫的參茶,突然神秘笑道:“陸司馬……不,如今卻要叫陸功曹了,有所不知,昨日黃大人同黃夫人還吵了一架。”
陸升聽他乍然提起別人的閨房秘事,微覺尴尬,孫召卻仍是興致勃勃續道:“原來那名喚青桃的小妾跟随黃老太爺赴任時,已經懷有身孕了,老太爺遇害時她僥幸逃生,十有八九,已将那孩子生下來了。黃夫人心善,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知曉了,自然不忍黃家血脈流落在外,要派人去尋人,卻遭到黃大人呵斥,阻攔了下來。”
謝瑢原本坐在一旁看閑書,聽聞此節,卻合上書說道:“黃大人是明白人。”
陸升掃他一眼,卻仍是按捺不住,嘆氣道:“那青桃……也是可憐,若當真留下後嗣,終歸也是黃家的血親,為何不尋?”
謝瑢冷笑道:“被逼無奈也好,心甘情願也罷,她既然選了那男人,種什麽因得什麽果,不過是咎由自取,如何稱得上可憐?最好是孩子不曾生下來,淪落人世,也不過平白受苦。”
陸升聽他說得冷漠刻薄,不禁又微微皺起眉來,只是有外客在場,不便發作,然而臉色卻終究有些難看。
孫召不懂察言觀色,也跟着笑道:“陸功曹風光霁月的人物,後宅那些腌臜的陰私,說出來只恐污了功曹的耳朵,不提也罷。謝公子此言甚為有理,改日我……設法提醒黃奇。”
陸升見連孫召也站在謝瑢那邊,心中愈發迷茫動搖,又更覺得意興闌珊,好在孫召身體不濟,略坐了一坐便要告辭,陸升也站起身來,說道:“我送送你。”
他不等謝瑢開口就走了出去,孫召愣了一愣,見勢不妙急忙告辭了,只留下謝瑢在房中,略皺了皺眉,卻未曾出言阻止。
陸升取了馬,随着孫召的馬車穿過客棧所在的繁華街道後,這才告辭,轉到了孫召回府相反的路上。
正是臨近黃昏時分,益州城中人來人往,滿是沿街叫賣的小販、讨價還價的居民,秋老虎餘威猶存,夕陽日薄西山卻依舊熱力十足。
陸升實則也不知何去何從,心中又排斥謝瑢太過冷血,索性放任了信馬由缰,往前頭一味行走。他同謝瑢認知太過南轅北轍,更令他察覺二人身份差異宛若鴻溝一般。莫說他身為男子,龍陽斷袖本就是世人難容,即使他是個女兒家,也斷斷沒有機會和渭南侯家的嫡長子成親的機會。
遠在西域時,二人情濃意濃,旁的萬事都無關緊要,如今眼見得就要還鄉面見兄嫂,無關緊要的小事,便成了橫桓心中的天塹。更何況二人觀念差異,若是往後再生分歧,一個執意要殺,一個執意要救時,陸升又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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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來想去,陸升最終自嘲暗忖,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不若回客棧找謝瑢問個清楚,哪怕被說教一頓、叫他心服口服也好。
陸升主意一定,心中立時烏雲散盡,擡起頭來正要牽動缰繩時,卻突然聽見前方靠左的街巷中傳來響動,他起了疑心,又策馬前進了幾步,不足三人并肩的狹窄巷道中的場景便清晰落入眼中。
這街巷荒廢已久,石縫裏雜草長得過膝高,四周并無人居住,此時卻有七八個行商打扮的青壯年男子各自提着棍棒刀槍,将一個小丫頭團團包圍在中間。那小丫頭一身銀白的窄袖獵裝,套着漆成赤紅的皮質護腕、護腰、護膝,約莫十三四歲模樣,頭發梳成兩團圓圓的發髻,點綴着桃紅絹花,顯得十分地嬌俏可愛,那丫頭手中提着一柄皮鞭,雖被這群匪徒圍繞,面上竟全無畏懼之色。
眼見得那幾個匪徒揚起武器,就要朝小丫頭身上招呼,陸升急忙一踢馬腹,沖進巷道當中,一面大喝道:“住手!”
喊聲震響、馬蹄急促,那羽林郎宛若天神降臨般沖殺而來,駭得衆人躲閃開來,其中兩三人躲得急了,足下不穩,彼此相撞着跌倒下去,哎喲哎喲叫起來。
陸升正從那小丫頭面前而過,微微一扯缰繩,順勢對她伸出手來,喊道:“上來。”
那小丫頭兩眼一亮,立時伸手抓住陸升,陸升一提,便将她小巧輕盈的身軀提到自己身前,端坐在馬背上,陸升這才道:“一群惡徒!光天化日欺淩弱小,這次便饒過你們!”
随即兩人一騎揚長而去。
那群打扮好似行商的“土匪”這才驚魂未定地爬起身來,一個漢子轉頭望着其中首領模樣的青年人,怔愣道:“先生,分明我們才是被欺淩的弱小,那軍爺為何救了歹人?”
那首領青年擺擺手,苦笑道:“罷了罷了,煞神走了,我們也快些走。”
一行人心有餘悸,急忙逃離了原地,當夜便趁着城門落鎖前出了城。
陸升自然不知曉這些,離了一路走一路問那丫頭:“姓什名誰家住何處、為何孤身一人外出?我送你回去罷。”
那丫頭垂着頭,嗓音也壓得極為纖細,低聲道:“我、奴家姓侯,單名一個妍字,家、家住……城南,奴家……不回去。”
陸升只當是什麽富貴人家的大小姐發脾氣,一面策馬往城南行去,一面柔聲勸道:“你一個小丫頭,孤身在外太過危險,若非先前遇到了我,只怕要被那夥歹徒擄走,再見不到家人。一家人若是起了争執,需當好生商量便是,怎能動不動就離家出走?”
陸升脫口而出,突然心有所觸,他豈非就是一言不合離家出走,将謝瑢抛在一旁了?
那小丫頭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随即卻偷偷揉了揉眼睛,一雙燦若星辰的雙眼頓時紅了,她便睜着一雙泫然欲泣的通紅雙眼,仰頭看向陸升,凄楚道:“我娘早死了,爹爹……逼我嫁人,那人死了兩個老婆,年紀比我爹爹還大,還兇得很,我說我不嫁,爹爹就罵我。”
陸升望着這小小的丫頭,又柔聲問道:“你多大年紀了?”
侯妍吸吸鼻子,帶着濃重哭音道:“下月十六滿十三歲……這位大哥,求你放過我,千萬莫要逼我、逼奴家回火坑。”
尚未及笄的年紀就被父親逼迫着嫁人,還是去做續弦,也難怪這丫頭寧可孤身逃出家中,遭遇重重險阻。
陸升心中一軟,低聲嘆口氣,又扯了扯缰繩,轉了方向,朝着來路返回。
那小丫頭眼中閃過一絲得色,望着陸升時卻只剩滿眼感激,眼淚順着光潔白皙的臉蛋流淌下來,當真是雨潤梨花、楚楚可憐。她如今雖然年紀稚嫩,容顏帶着些青澀,若是再長個幾歲,往後卻必定出落成傾國傾城的佳人。
也難怪那些歹徒見色起意,不惜在益州城裏就要動手劫人。
陸升左思右想時,不覺就已帶着那丫頭返回了客棧,他只得硬着頭皮帶她進門,同小二吩咐道:“再開一間客房。”
小二才應一聲,侯妍又怯生生扯了扯陸升的衣袖,“奴家……一個人害怕。”
陸升轉念一想也是,笑道:“罷了,不如同若霞擠擠。”
衆人翌日就要出發,總不能就此帶着那丫頭離開益州,陸升尋不到好主意,只得帶那丫頭上樓去見謝瑢。
侯妍到了門口卻死活不肯進去,陸升立在她身後,卻阻斷了她逃跑的路線,陸升不自知,仍是安撫勸道:“莫要擔心,這位公子看着兇惡,實則是個好人,是我……至交好友。”
侯妍道:“我、奴家、奴家家風嚴厲,不能随便見外男的……”
陸升帶她同騎一匹馬回來,一路上也不見她拘謹過,如今卻突兀尋了個借口,倒叫他起了疑心。
恰逢此時若霞開了房門,笑道:“抱陽公子可回來了,這是……”
陸升略覺尴尬,摸了摸鼻翼,同侯妍一前一後進了客房,謝瑢背對衆人,不知在寫什麽。
待陸升将遇見侯妍的前因後果說了一說,又嘆道:“阿瑢,先前的事暫且不提,這丫頭尚未及笄,既然遇上了,總不能眼睜睜見她去嫁個老頭。”
謝瑢才放下筆,神色冷淡一掃,嗤笑道:“你這有眼無珠的糊塗蟲,連人也不曾認清就随意撿了回來,改日若是被人騙走,也是咎由自取。”
陸升微愣,低頭看了看那小丫頭,侯妍眨眨雙眼,兩手絞着纏繞在腰間的皮鞭尖梢,一臉無辜任由他打量,陸升左右看看,最終望向謝瑢,喃喃道:“我……哪裏、不曾認清?”
謝瑢冷笑道:“雌雄不分,你倒有理了?”
陸升大驚,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小丫頭,那丫頭嘴角抽了抽,終于噗嗤一聲笑出來,滿臉俏皮吐了吐舌頭,“這位大哥好眼力,這便看出來啦。”
陸升只覺天旋地轉,後退兩步,指着那丫頭——那小子,手指微微顫抖,嘴唇張合幾次,才終于嘶啞道:“你、你你你——”
那小子輕聲咳嗽一聲,抱拳道:“在下姓侯,單名一個彥字,乃是所謂彼其之子,邦之彥兮當中的彥字。是益州總兵侯将軍……的第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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