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汴水流(四)
陸升仍是一言不發,只沉沉瞪着那少年,只見他身姿窈窕,唇紅齒白,容色姝麗,許是年紀尚幼的緣故,便頗有些雌雄莫辯,若是長大成人,卻不知要生成何等傾國傾城的絕色。
眼前倒有個現成的範例……
陸升便下意識看一眼謝瑢,暗地裏描摹他十三歲時的模樣,不覺心頭有些發熱,謝瑢卻冷道:“趕出去。”
仆從才一動,侯彥大驚,急忙撲進陸升懷中,死死環住他腰身,慌張哭道:“陸大哥救我!陸大哥救我!”
陸升哭笑不得,卻被那一身姑娘打扮的小子抱得掙脫不得,只得溫和勸道:“阿瑢,且先問個清楚。”他低頭輕輕在侯彥後背輕拍,嗓音卻格外嚴肅,“侯彥,你究竟為了何事離家出走,若再騙人,我就将你押送回府。”
他說得嚴厲,那小子自然露出惶恐之色,眼角帶淚,忙不疊點頭應道:“不騙了,不騙了。”一時間抽抽噎噎,好不可憐。
陸升心有不忍,叫他落了座,替他擦拭眼淚,命若晴去倒杯熱水送來,一面低聲道:“你當真下月就滿十三歲了?”
侯彥一改先前的狡黠靈動,規規矩矩任由陸升安撫,聞言又點一點頭。
陸升見他乖巧謹慎,便愈發心軟,又訓道:“既然十三歲了,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可再動不動哭鼻子。”
侯彥眼中泛着笑,面上卻格外鄭重,用力點一點頭,乖巧恭順道:“是,陸大哥說的,我都記住了。”
陸升十分滿意,心道這小子可比謝瑢聽話得多,言聽計從、十分順心,遂摸了摸他頭頂,柔聲道:“說罷,你為何男扮女裝、離家出走?”
謝瑢在對面榻上坐下喝茶,由頭至尾冷眼旁觀,自然将侯彥那番虛僞做作的舉止看在眼裏,這厮年紀輕輕,心思卻遠比許多成年人更深沉狡詐,此時唱念俱佳,将那純良傻子陸升哄得團團轉。
只是侯彥也罷,那雲烨也罷,就連他養的小貓也知道這人看似嚴厲,實則溫和良善愛操心,不自覺就想要親近、進而占有。偏生這人自己全無意識,狂蜂浪蝶纏繞不斷……終究是個麻煩事。
——倒不如徹底關押起來,隔絕了閑雜人等的癡心妄想。
這邊廂謝瑢想得愈加危險,那邊廂侯彥聽了陸升詢問,遂又紅了眼圈,露出悲傷神色,他卻強自忍耐,低聲回道:“不瞞陸大哥,我娘生我時便不幸過世了,我幼時胎中不足,接連重病,險些丢了性命。我一歲時,祖母請了個和尚算命,卻說我命中帶煞,十三歲前,都需當做女兒養育,欺瞞天機,方能保住性命。故而……”
他頓了頓,突然展顏笑道:“下月我滿十三歲,就再不用穿這般花枝招展,扮成小丫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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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笑,傾城容顏明豔不可方物,頓時滿室都仿佛亮起光來。
縱使陸升看慣了美人,此刻也難免覺得炫目,他輕咳一聲,又問道:“既然是這等時機,更當謹慎對待,你卻貿然跑了出來,白白叫家人擔憂——你若要留下來也不妨事,只是我要往侯總兵府上送一封信。”
侯彥立時露出惶恐神色,連連亂晃兩只手道:“陸大哥,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爹爹要打死我!”
陸升心中便篤定了幾分,侯總兵的幺子,自幼養在祖母膝下,千嬌萬寵,性情自然桀骜,多半是闖了什麽禍事,這才離家出走。若是如此,倒不必卷入侯家教子的家務事當中。
更何況謝瑢在一旁臉色愈發冰冷,叫他坐立不安,更是想要盡早了結了這樁麻煩。
他定下主意,便正色問道:“侯彥,我且問你,究竟闖了什麽禍事,以至要逃家?”
侯彥微微一愣,支支吾吾道:“我、我……我不曾闖禍,全是那、那人不好!”
陸升遂冷靜追問道:“什麽人不好?”
侯彥面上便浮現出不加掩飾的憤怒神色來。
原來昨日侯總兵為母親賀壽,賓客中有一位少年公子在花廳遇見了侯彥,彼時侯彥自然也是女子裝扮,玉釵簪花,一身水紅寬幅裙,嬌俏銳利,豔光四射,引得那公子哥兒一時驚為天人,竟背着衆人,攔着侯彥送荷包,并允諾此生非卿不娶。
侯彥大怒,他雖然幼時體弱,如今卻是天生神力,尋常武師也不是對手,當場就掏出皮鞭,将那公子哥兒抽得皮開肉綻、流血不止。
這公子哥兒卻是個貴客,乃是當今皇後娘娘的嫡親表弟,如今錯認了美人,辜負一片真心,還平白挨了一頓打,回府之後便卧床不起,發起高燒來。
侯總兵自然得罪不起皇親國戚,便要綁了侯彥去賈公子府上謝罪,侯彥受不得氣,便徑直逃出府來,随即又被陸升給“救”了。
陸升卻略略皺眉,突然抓起懸壺,劍鞘尾端狠狠往那少年當胸撞去。
那小少年急忙側身閃躲,反倒拽翻了坐榻茶幾,他如臨大敵般彎曲膝頭,一把抓緊腰間的皮鞭,哪裏料到此人說翻臉就翻臉,不覺心頭劇痛難忍、又驚又怒,顫聲道:“陸、陸大哥……”
陸升冷笑道:“閣下這等好身手,區區幾個行商,哪裏是你對手,陸某先前卻是多管閑事了。”
侯彥這才醒悟,知道自己中計了,一時間又是釋然、又是心虛,卻知道陸升并非當真想要傷他,不覺間嘴角上彎,也不顧謝瑢在一旁視線如芒在背,急忙上前去拉住陸升手臂搖晃兩下,“陸……陸大哥,小弟被父母苛待,心中難受,這才要去尋那幾個行商晦氣,不料卻讓陸大哥誤會了……小弟、小弟知道錯了。”
陸升尚未開口,謝瑢已站起身來,冷然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那位公子可是姓賈?我倒有幾分交情,且去與你說說情。”
他神色冷峻,行為卻妥帖周全,處處為那少年着想,陸升也松口氣,喜道:“阿瑢,你當真要幫忙?”
謝瑢冷淡橫他一眼,并不開口,只吩咐道:“筆墨。”仆從們便悄無聲息在隔壁書房中鋪紙研墨。
他固然神情冰冷不悅,陸升卻覺得心頭十足十地熨帖,連先前心中殘留的幾絲抱怨也消散無蹤,不禁笑了起來。
侯彥卻期期艾艾道:“這、天色也晚了……不如……”
謝瑢道:“今日事,今日畢,你還想留下用晚膳不成?”
陸升亦道:“那公子哥兒固然孟浪輕浮,終究你也把人打傷了,侯彥,大丈夫敢作敢當,豈可臨陣脫逃?”
侯彥咬咬下唇,他自然明白謝瑢的目的,不過想要早些将他打發走罷了,只是他如何甘心?
正轉着眼珠子想主意時,卻有個眼生的仆人匆匆敲門入內,對陸升禀報道:“總兵夫人求見。”
侯彥的娘親既然過世,那這位總兵夫人便是繼母了,陸升望着那少年驟然變色的小臉,難免又聯想起謝瑢的身世來,心中不免低嘆,只怕這小子在繼母挾制中,也是艱難度日,他擡手按住侯彥微微顫抖的肩頭,正要開口道:“阿瑢……”
謝瑢卻放下筆,轉身走出來,滿臉頗有興味地打量那少年,看得那小子全身不自在起來,方才揚眉輕笑道:“來得好,有請夫人。”
侯彥抓住陸升手臂,仰頭道:“陸大哥,我那、母親……”
陸升低頭,卻見他兩眼中水汽氤氲,眼見就要滾出淚珠來,仿佛藏着無限傷心悲痛,他不禁心軟,安撫道:“你若……不肯回去,就不必急着回去。阿瑢?”
他終究怕謝瑢生氣,執意要将這少年趕走,便軟聲喚了一句。
不料謝瑢卻含笑回頭,宛如星漢燦爛的視線柔柔落在陸升面上,應道:“此子居心叵測,本不應容他近你身畔,然而眼下情況有變,卻不得不将他留下來。”
侯彥固然聽得一臉怔然,陸升亦是滿頭霧水,謝瑢卻命若松将侯彥引入偏房之中,又遣退其餘仆從,只同陸升二人并肩坐在主位上靜候。
陸升欲追問,門口卻一陣響動,吱呀一聲打開了,頓時清冷幽香傳來,令得陸升不禁微微打了個冷戰。那人影繞過門口屏風,霞光般璀璨的橘紅綢緞裙裾層層拖曳,發出悅耳的窸窣沙沙聲,一個盛裝的豔麗婦人便出現在二人眼前。
年齡約莫二十後半,巴掌大的精致小臉,釵環琳琅、妝容濃豔,卻件件裝飾得恰到好處,仿佛牡丹吐豔、雲霞淩日,顯出盛氣淩人的富貴雍容來。她孤身一人走進來,卻仿佛率領着千軍萬馬一般篤定,在對面的貴客坐榻上端莊坐下,對着二人微微一笑,柔聲道:“妾身虞氏,見過兩位公子。”
若非謝瑢按着陸升手背,只怕他早就跳起來拔劍相向了,此時卻仍舊難掩心中震驚,腰身挺得筆直,只拿一雙眼瞪着那女子,這容貌行止,分明就是曾在楚豫王府中,對他二人痛下殺手的怨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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