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汴水流(五)

虞姬笑容溫婉動人,眼神卻極冷,無聲無息掃過來時,令人無端端便察覺到寒風凜冽,自這女子身上傳來的可怖強大威壓感,卻遠非昔日驚鴻一瞥可比,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她掃完這一眼,遂又嘆道:“謝先生身承上古神學,福緣深厚、前程闊大,為何不靜修長生道,偏要染指紅塵事,囿于一隅之微塵,白白落一身孽債,結無窮因緣,于修行百害而無一利。”

謝瑢只嗤笑一聲,尚未開口,這次卻被陸升搶了先,他一把按住謝瑢手腕,沉聲道:“少來繞彎子,虞姬,你潛入侯府,究竟安的什麽居心?”

虞姬略略露出詫異神色,凝目細細打量他,突然擡袖掩住半邊臉笑道:“大王也總嫌棄妾身話多,陸功曹……說這話時,竟有兩分同大王相似,叫妾身好生心慌。”

她竟含羞帶怯誇贊起陸升,倒叫陸升神色尴尬不已,心道我若是楚霸王,我身邊這位美人倒也不輸給傾國傾城的虞姬,只是關起門來“捅”人時,未免太兇狠了些,委實辜負了美人如玉的好皮相。

謝瑢卻好似看透他的心思,沉沉哼笑道:“我這小友非但有霸王的脾氣,手中劍也有霸王淩厲殺伐之遺風,王妃但凡還肯為麾下的諸位無頭衛操心半分,就莫在口舌上多招是非,惹他發怒。”

虞姬笑容略僵,終于收斂神色,重新放下流雲水袖,垂下眼睑,突然淌下兩行清淚,幽幽嘆道:“兩位誤會了,妾身哪裏敢有什麽居心,不過是一縷無依無靠的孤魂,難得有了依托。那……總兵大人固然比不得大王,卻肯收留妾身這無依無靠、身份不明的弱女子,妾身銘感五內,只願在益州寧靜度日,為老爺照料後宅。旁的……再不願多做他念。”

謝瑢輕輕一笑,道:“抱陽,你信她幾成?”

陸升道:“十成……”

虞姬才動容,陸升又續道:“俱不可信。”

謝瑢方才莞爾,略略一颔首,怡然笑道:“王妃指望我們信幾成?”

虞姬嘆道:“只需信上兩成,妾身就能用上後招。”

她言辭雲淡風輕,被當面揭穿謊言,也不見半點慌亂,米分面上淚光仍存,卻已安之若素笑道:“無妨,益州內外俱被我無頭衛包圍,今日并非在楚豫王府中,衛将軍……自然不會再發救兵。兩位若是肯配合妾身行事,妾身自然不再多生是非。”

虞姬說哭便哭,說笑便笑,說示弱便示弱,說威脅便威脅,變臉之快,令陸升嘆為觀止,心中卻愈發忌憚,皺眉問道:“你究竟待要如何?”

虞姬輕振衣袖,款款起身,對二人略略一福,嘆道:“妾身終究為人嫡母,總不能坐視家中幼子被來路不明的賊子拐走,還請兩位,将四郎還給妾身罷。”

陸升立時道:“侯彥不願意,夫人又何苦強人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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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仍是嘆道:“妾身是繼母,他自然不肯。然而家中上有祖母親父、下有三位兄長,憂心愛孫幼弟、幺子輕狂,四郎也不肯見了不成?”

陸升不由語塞,謝瑢卻笑起來,他也不知自何處抽出一柄雲龍灑銀宣繪水墨山水的折扇,徐徐展開了輕輕搖動,姿态潇灑從容得很,“原來如此,果然如此,王妃甘為着眼大局,連倫常也不顧,不愧能成大事者。”

虞姬頓時面色微沉了沉,卻轉而笑道:“謝公子謬贊,妾身冒昧,敢問公子,如何看當今天下?”

謝瑢哼笑一聲,反口相诘:“生者之世,與爾等亡靈何幹?”

虞姬不以為忤,卻正色答道:“妾身只見:狄夷肆虐、生靈塗炭,狼煙過處,十室九空。臺城階上無明君,殿下缺賢臣。天子德不配位,山河四分五裂,百姓慘受災殃。謝先生心懷錦繡能經世,手握強權可安邦,如今坐視九鼎傾崩、國祚悲斷,何以偏偏……卻一味作壁上觀?”

陸升聞言,卻徐徐轉過頭去,望向謝瑢俊逸無雙的側顏,一時間又是怔然、又是錯愕,喃喃道:“阿瑢……莫非你……”

他固然同謝瑢一道歷險良多,然而謝瑢……也不過有幾分手腕、能通鬼神罷了,這頂着虞姬名頭的怨靈為何卻做起了說客,言下之意,竟頗有幾分大逆不道的煽動之意。

大晉皇權不穩,帝位動搖,如今王座之上的少年,亦不過是個傀儡罷了。然而群王虎視眈眈,世家居心叵測,個個猶如餓狼般,盯着帝位垂涎三尺。故而,若是游說彭城王争一争,尚在情理之中,為何卻看上謝瑢了?

謝瑢卻依然半分也不動容,淡然一笑,卻好似清冷月輝熒熒散開,容貌間愈發缺少人氣,隐約竟有幾分迎神舞時,招引神明臨身的模樣,唯有嗓音仍是飽含譏诮嘲諷,與往日并無差異,“王妃年老昏聩,看錯了人。謝某不過一介白身,內無親族,外無助軍,連世子之位也被奪了去,有何德何能,當得起王妃青眼,力挽狂瀾?抱陽,休聽這老妖婆信口雌黃。”

謝公子不開口則已,一開口果然毒辣,美人怕白頭,是人之本性,縱使這怨靈有數百歲的年紀也概莫能外。虞姬果然露出幾分怒容,一甩長袖,怒道:“妾身好言相勸,你執迷不悟便罷了,如此不識大體,其罪當誅!呂馬童!”

果真是楚霸王的寵妃,一言不合,就要誅殺。

陸升也倏然起身,一把握住懸壺劍柄,謝瑢仍游刃有餘笑道:“抱陽,你果然有霸王之相,就連昔日的楚霸王,如今也要喚你一聲大哥。”

話音才落,虞姬長袖無風而起,獵獵翻飛,仿佛驟然化作一團暴烈燒灼的紅雲,謝瑢手中折扇一翻,室內頓時卷起一陣狂風,他只簡短吩咐道:“護住那小崽子。”

随即山崩地裂一聲巨響,客棧最好的天字客房頓時自內而外、炸得四分五裂,一股龍卷風沖破房頂磚瓦,扶搖直上,頓時滿城風雲變色,堪堪晴朗一日的天空再度被烏雲籠罩,狂風呼嘯,竟有片片碎瓦被卷上半空,碰撞敲擊,無聲無息碎成米分末。

變生肘腋,陸升只得壓下滿腔疑問,他屈膝沉腰,逆着自牆壁破洞暢通無阻傳堂而過的狂風,幾步跨過滿地磚瓦殘柱,一把推開側廳大門,卻只見侯彥正驚恐瞪着雙眼,孤零零一人抓着長鞭,正作勢推門。

陸升見本應當伴随左右的若松、若霞等仆從一個也不見了蹤影,不禁微微錯愕,遂問道:“為何只剩你一個人?”

侯彥滿臉茫然,“不……不知,先前一陣巨響,房屋動搖,我一時不查,回過神時,人便不見了。”

陸升同若霞等人相處日久,情感甚厚,如今卻隐隐察覺異常,不禁愈發心中焦灼,不等他開口,身後卻傳來重物落地的巨響,他倏然回頭,側廳殘留的半扇梨花木窗戶突然被劈斬得裂開,一個全身披挂玄黑銅甲、頭戴漆黑頭盔、身披漆黑披風的魁梧武将兩手持着厚背長柄青銅大刀,往陸升當頭斬下來。刀身帶起風聲厚重,來勢兇猛異常。

陸升不假思索推開侯彥,足下一躍,那長刀自他耳側淩厲掠過,噗一聲陷入堅硬地板之內,竟如刀切豆腐般輕易劈開一道大縫,足見這武将力大無比,尋常人難以望其項背。他輕松拔出長刀,單手一甩,長柄刀仿佛一道玄青閃電,雷霆萬鈞般迎面襲來。

陸升反手拔出懸壺,扔開劍鞘,仍是膝頭一沉,身形靈活閃避其鋒芒,劍尖便精準刺入大開大合招式唯一的破綻之中。

不料那武将看似魁梧笨重,動作卻靈巧異常,大刀順勢轉了個彎,再度劈在地上,随即一腳踢在陸升腰側,将那青年踢得橫飛了數丈,後背撞破偏廳單薄牆壁同屏風,跌落在會客正廳的瓦礫堆當中。

陸升摔得全身劇痛,左肋更是重傷,連呼吸也停滞了片刻,一時間肢體僵硬,卻見那武将邁着沉重步伐靠近,長柄大刀高揚,眼見得就要當頭斬下,将他劈為兩半。

随即那武将手腕卻被一條赤紅皮鞭牢牢纏住,卻是侯彥追了出來,一面甩出鞭子糾纏,一面喝道:“放開陸大哥!”

這少年固然也是力大無窮,終究輸在年紀尚幼,那武将只一扯便掙脫皮鞭,然而這一纏一扯,仍是令得他行動有了幾分遲滞,陸升當機立斷,強忍疼痛往側面滾開,砰一聲巨響,長刀重重砸進他臉側地板,硬邦邦的木屑橫飛,飛濺在他面頰和眼睑之上。

陸升手中懸壺反手橫掃,便将那武将手腕粗的刀柄斬為兩段,那武将卻索性棄了武器,轉過身去,五指大張去抓那少年。

侯彥自然驚恐無比,手中半截皮鞭不痛不癢抽在鐵甲上,全無威懾,好在他行動敏捷,在殘破客房中借着桌椅屏風左躲右閃,竟靈活得好似頑猴般,那武将一時抓他不住,追在後頭,一路卻摧枯拉朽,将本就殘破的房間撞得破爛不堪,只剩斷壁殘垣,侯彥能躲的地方眼見得便愈來愈少了。

那少年驚慌加劇,雖有心去查看陸升的傷勢,卻屢屢被那武将擋住去路,不禁大怒道:“你是哪隊護城衛的偏将,還不速速讓開!若再糾纏,我叫爹爹革你的職!”

那武将卻置若罔聞,一言不發窮追不舍,侯彥怒火中燒,半跪在一個巨大鬥櫃上方,撿起落在身旁的半根木柱往他當頭砸去。

那武将有心活捉侯彥,故而不曾如何設防,二者離得又近,一時竟躲不開,被砸個正着,木柱排山倒海般當頭砸下,力道好似有千鈞重,咣當一聲,那漆黑遮面的頭盔頓時落了地,順着傾斜的地板咕嚕嚕滾進一堆家具殘骸之中。

烏黑天空突然劈開一道慘白閃電,雷聲隆隆中,瓢潑大雨終于傾瀉而下,益州百姓惶恐不安躲在家中,不敢朝外張望,風雨如晦、雨似瓢潑,墨黑夜色的半空當中,卻不合常理地亮着一輪皎皎名月。若是目力極好者,尚能窺見環繞名月的團團陰影,卻比夜色更濃黑陰森,一時将月輝壓下,一時反被擊潰,四周卻漸漸用來越來越多的陰影,仿佛烏雲彙聚,誓要将那名月吞沒入黑暗之中。

豆大雨點砸得人頭臉生疼,侯彥卻察覺不到疼痛,只目瞪口呆望着腳下,那黑甲武士丢了頭盔,肩膀上方空空如也,如今失了準頭,正張大兩只手,胡亂四處撲打走動,跌跌撞撞全無章法。他固然膽大桀骜、闖禍無數,連皇後娘娘的表弟也照打不誤,如今見了這詭谲恐懼的景象,仍是駭得不知所措。

随即只見那武将胸膛上突然冒出一點耀眼銀光,銀光邊緣冒出濃烈黑氣,那武将手足亂抖一陣,突然間盔甲四散,化作碎片散在地上。那銀光被陸升握在手中,正是他那柄懸壺。

侯彥大喜,忙喚道:“陸大哥!”他自那木櫃頂上一躍而下,作勢欲撲,卻見那青年面色慘白,身形搖搖欲墜,急忙剎住腳步,走上前去攙扶住他一條手臂,慌張道:“陸大哥、陸大哥?你傷勢如何?”

陸升單手捂住肋下,一陣急喘之後,總算心神鎮定下來,随即福至心田,明白了先前謝瑢所言。他怔愣望着身邊一臉不知所措的少年,突然間苦笑起來,喃喃道:“我陸某何其有幸,能得閣下喚一句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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