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汴水流(六)
侯彥一雙明眸轉了又轉,眸光在昏沉夜色、飄搖火光中潋滟如波,雨水漓漓滑過面頰,更令他雙眼清澈得好似白玉潭中浸潤的黑曜石一般明淨,只是漸漸卻浮現出幾絲迷茫神色,怔怔笑道:“陸大哥何出此言?陸大哥……自然是陸大哥。”
陸升輕輕撫摸這少年柔軟圓潤面頰,心中又生出些許憐憫與激動,無論身份為何,侯彥自身并無半分自覺,不過是個滿腔懵懂的小子罷了,下月滿了十三時,才要拆了總角,束發成服。
如今被大人揉搓面頰時,更露出幾分不甘心的神色,氣鼓鼓不肯說話,眉目如畫,終究年紀太幼,仍透着十足十的乳臭未幹。
陸升擡起頭來,往四周飛快掃了一眼,客棧早已破損得不成模樣,四周狂風肆虐,大雨如傾,砸得人睜不開雙眼。
謝瑢當空而立,足踏一縷狹長白光,周身籠罩在銀輝當中,暴雨半點不沾衣衫,右手中已換上玄黑短劍,正斜斜劈下,将一團當胸沖來的鬼魅黑影斬為兩半,左手指尖一劃,銀光閃爍,殘餘陰影便仿佛烈日下的殘雪,消融得幹幹淨淨。
仿佛察覺到陸升的眼光,他手中短劍一動,斜斜下指,所指的卻是出城方向。
陸升卻遲疑不動,樓下的街道上,盔甲嚴實的無頭衛正密密麻麻彙聚而來,他若走了,謝瑢一個人如何應付?
謝瑢見他不動,無喜無悲、高華如神月化身的面容上卻好似浮現出一絲笑意,分明是被厲鬼團團包圍,兇險萬分的情況,他起落殺伐間卻盡顯從容優雅,仿佛手中握的并非殺人利器,而是繪描山水的紫毫筆,手起筆落,墨色便散在濃濃雨霧之中,白衣玄影、銀輝如月,倒将漫天魔怪的怪叫嘶吼也盡視作了無物。
随即袍袖翻轉時,手指間銀輝簇簇團集,聚集成一只鸾鳥形态,羽翼如光,三縷長尾一甩,光華流轉、閃閃動人,那鸾鳥仰頭一聲悅耳長嘯,清淩淩響徹天際,連敲打瓦片的震耳雨聲與群魔亂吼也一道壓制了壓下去。
謝瑢将那銀光耀眼的鸾鳥自手中放開,薄唇張阖,陸升隔得雖遠,卻分明看得清楚,他在說:“抱陽,聽話,你先走。”
那鸾鳥亦随之騰空而起,展翅直沖陸升而來,在他頭頂繞了兩圈,點點銀光恍惚像是蝴蝶灑下的粉末,紛紛落在陸升肩頭。頓時好似一陣熱流滲透身心,就連肋下的傷勢也好轉了大半,疼痛盡去。
那鸾鳥又仰頭長鳴一聲,仿佛一道銀色雷電,眨眼間自客棧上空斜掠而下,沿着通往城門的街道橫沖直撞,所過之處,無數無頭衛嘶吼出聲,或是炸裂成碎屑、或是被遠遠撞開了爬不起身來,原本密密匝匝的包圍圈頓時出現一個空缺。
那鸾鳥撞過幾次,身形崩散,好似燈火般跳躍至熄滅,而謝瑢周身銀輝也随之黯淡,陸升心中一凜,不敢辜負了謝瑢的好意,便直起身來,一甩懸壺,笑道:“小弟,随我一道殺出去。”
侯彥也擡起頭來,他先前的長鞭被呂馬童一掙兩斷,如今棄之不用,卻摸了摸腰身,又自束腰下抽出一條漆黑如墨的長鞭來,以十數根牛皮筋同金線絞制而成,沉甸甸的鞭身上還綴着十餘條寒光閃閃的青色刀刃,一甩便如碎玉裂帛,發出震耳刺響。
長鞭固然進可攻退可守,擊退尋常匪徒不在話下,放在刀槍劍戟肆虐的戰場上,卻未免失之于柔弱,陸升欲言又止,遂拉着侯彥一只手一躍而下,只道:“阿瑢,我在城外等你。”
二人落地,趁着包圍缺口補上前的瞬間拔足狂奔,自青石鋪就的街道沖向城門,卻見一名身形魁梧的無頭衛提着一對巨斧迎面猛沖而來,無聲無息,唯有腳步沉重得好似能踏破石板,震耳聲響撞得令人耳膜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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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至近處,那無頭衛高高揚起巨斧,朝二人當頭砸下,陸升松開侯彥,簡單叮囑道:“看好四周。”身形頓時迅捷如電,宛若化作鬼魅一般,竟朝那無頭衛直奔而去。
侯彥生平亦或懲治奸徒、亦或欺壓良善,壞事做了不下百餘次,只是益州城中人人皆敬畏他身為侯總兵幺子,更何況這少年至多将人抽上一頓,不過是些皮肉之苦罷了,故而人人忍氣吞聲,也并不曾同他當真針鋒相對。
故而他縱橫益州十三年,一條長鞭使得出神入化,卻從不曾遇到過眼下這般生死攸關的局面。被陸升松開手時,他呆愣了片刻,這才慌慌張張聽從吩咐,提着長鞭警惕四顧。
那邊廂陸升卻已同那無頭衛當面對峙上,巨斧砸下落了空,倒是砰一聲将青石板砸得四分五裂,陸升卻險險自斧頭一旁擦身而過,索性踩在厚實如石墩的斧頭背上,借力一蹬,懸壺便仿佛長虹貫日,在深沉雨夜中劃出一道近似金黃的光芒,眨眼便自那無頭衛厚實堅固的胸甲中央當胸穿透。
那無頭衛看似強悍兇暴,卻擋不住懸壺一擊,頓時如布帛般撕裂消散,只留下陸升雄鷹一般的身影,劃過重重雨幕,無聲無息落在地上。
侯彥瞪大了眼,雙目中愈發升騰起濃厚的崇拜之色來,見陸升雲淡風輕一抖濕漉漉袍袖,轉頭看他時,頓時拔足狂奔,一面結結巴巴喚道:“陸、陸大哥……”
陸升只微微颔首,又仰頭掃一眼半空明月般懸浮的銀輝。他原本有重重心事,要與謝瑢分說清楚,如今卻因侯彥、虞姬之故,也不知要拖延至何時了。他心中低聲嘆過,卻只是輕輕撫摸侯彥頭頂,凝重道:“你跟随我沖出城外,護住自己便是,不必擔憂我。”
侯彥雞啄米一般點頭,二人一前一後在直通城門的主幹道上拔足狂奔,身後銀光湛湛,倒也能将道路照耀得清楚,被擊破潰散的無頭衛固然消散無蹤,黑影卻在雨中彙聚得愈發濃厚,隐約竟重塑成一個個兵将的形态來。
侯彥望得膽寒,結結巴巴又道:“陸大哥……母親、母親她是人是鬼?”
陸升倒也不瞞他,直言相告:“我亦不知。”
話音才落,又一只漏網之魚自右側追殺上來,陸升反手一劍,刺穿那鬼兵咽喉,足下分毫不停,已沖過大半路程,眼看着城門就要在望,重重黑影終究彙聚,成群集結而來,漸漸地将前路阻擋住了。
陸升有利器開道,原本無往不利,然而侯彥跟在他身後,卻漸漸力不從心起來。懸壺無堅不摧、無邪不克,他那長鞭能震懾宵小,卻擋不住悍勇鬼兵,附帶的利刃敲打在盔甲上自然不痛不癢,不幾次便斷折卷刃了。
侯彥緊咬牙關,好在他力道足夠,長鞭又使得娴熟,幾次攻防下來,便習得了新招,長鞭毒蛇般利落而刁鑽,只往無頭衛的頭盔上攻擊,或是猛砸或是纏卷,衆無頭衛攻勢猛烈,頭盔卻是個致命弱點,一被擊飛之後,便視野盡黑,四處亂竄,反倒幹擾了友軍。
然而蜂擁而來的數量卻遠勝于侯彥所能擊毀的數量,小子力氣有限,漸漸力道便小了,最終不過如風拂弱柳,劃過盔甲。那無頭衛仍是伸手朝侯彥抓來,好在陸升回防得及時,一劍斬斷了那鬼兵手腕。
銀光爍爍,仿佛侵蝕一般自斷腕處襲上,那無頭衛好似遭遇劇痛,雖然發不出聲息,掙紮得卻分外激烈。侯彥看得面色慘白,若非被陸升拖拽,只怕早就跌倒在地。
陸升帶着這拖累,一路跌跌撞撞,無頭衛愈發密集,縱有懸壺也擋不住對方鬼多勢衆,陸升漸漸難以避免地受了傷,肩頭被砍一刀,大腿被刺一劍,又被大雨一沖,鮮血沖得幹幹淨淨,便顯得整個人愈發蒼白,幾如石雕般毫無人色,氣息亦是急促不繼。
二人舉步維艱,層層破開前路防禦,就連陸升也察覺了力不從心,他只得自地上撿起一把鐵劍塞進侯彥手中,啞聲道:“用劍!”
侯彥如接到燙手山芋,驚恐抛開鐵劍,連連搖頭,這小子此刻嚣張神色半點不剩,驚恐惶惑,紅潤嘴唇被凍得慘白發青,滿臉雨水,倒看不出來可曾哭過。只一味搖頭,顫聲道:“不、不……陸大哥……”
陸升支撐不足,腳下一滑,單膝跌落在地,三名無頭衛并列沖來,他收勢極快,回劍接連劃過三名鬼兵的大腿,深可見骨,三人接連倒地,險些将侯彥壓在底下,好在陸升扯拽及時,将他拖進懷中,而後身軀一僵,随即揮劍往身後斜斜一劃,便将背後偷襲的無頭衛連頭盔帶肩膀,半個身子削了下來。
陸升自右後肩到左腰側,被砍開了一道巨大無比的猙獰傷口,皮肉外翻、血如泉湧,縱然雨幕重重,血腥味卻愈發濃烈。
侯彥急忙拖拽着陸升手腕,一口氣沖到城門口,那銀色鸾鳥先前連沖帶撞,連堅固厚實的城門也一道撞破。他身形矮小,只得一味拖拽陸升猛沖,全然顧不得半點儀态風貌。
奔出城門時,陸升神智愈發昏沉,後背點點雨滴仿佛千萬根鋼針貫入骨髓,冷徹入骨,眼前荒野延展,無邊無際,被雨幕淋得宛若逃避不得的囚籠一般。身後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地面顫動,侯彥同陸升足下不穩,接連摔倒在地,沾染滿身泥漿。
陸升手指顫抖,強撐着身軀想要回頭望一眼謝瑢所在處,然而眼前重重黑幕襲來,陸升仿佛正沉入刺骨寒潭,終于失去知覺,人事不省。震耳雨聲中,唯獨只剩下侯彥哭喊陸大哥的凄楚無助嗓音,回蕩在暗無天日的荒原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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