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汴水流(七)

黑沉無邊,隐約有嘈雜聲響起伏。

待得嘈雜漸弱漸散,便只剩一個細弱嗓音,飄搖不定,自不知何處傳了過來。

陸升凝神細聽,恍惚是個婉麗女子的聲音,徐徐吟唱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這曲子陸升早聽得熟了,如今那女子唱來,清朗明快,不帶思君的哀婉,卻反倒透着些喜悅,倒是格外令人耳目一新。

陸升徐徐坐起身來,才察覺自己躺在濕漉漉的草叢中,如今衣衫也浸透雨水,貼在肌膚上冰冷濡濕,難受得很。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唯獨遠處一點幽幽青光靠近,落入目力所及處,陸升才發現那光芒瑩瑩,當中包裹的一人一牛,正悠然朝他走來。

那青牛色澤淡青,外皮宛若石雕般瑩潤,牛角如刀,步伐平穩有力,一個青衣女子側坐在牛背上,墨黑長發松松盤在腦後,用竹簪固定。薄唇開阖,惬意歡歌,她長得并不如何驚豔,卻勝在眉目舒爽,仿佛心中自有一片自在,令人一見之下,好感頓生。

她走得近了,歌聲一停、青牛也随之停步,安靜垂下頭,啃食陸升腳邊的青草。那女子這才躍下牛背,也不顧滿地泥濘,笑吟吟走到陸升面前,輕輕福了一福,柔聲道:“洞庭人士青桃,見過陸功曹。”

陸升愣了一愣,忙回禮道:“見過青桃……夫人。”

青桃失聲,噗嗤笑了出來,又連忙歉然掩嘴,“青桃不過是個賤籍,當不得夫人二字,功曹大人莫要折煞我了。”

陸升見她言笑和藹,即使被四兇鎮魂二十餘年,飽受噬魂之苦,如今仍是半絲怨氣也無,眉宇間明朗燦然,一雙眼顧盼自如,不免令人生出了幾分佩服之意。

只是無論她笑得多如沐春風、暖陽耀目,仍舊是個鬼罷了,就如同她先前乘坐的那青牛雖然看似溫厚,其後背肩頭仍舊留着古拙雕工的痕跡,卻赫然正是謝瑢前幾日自黃府得來的壽山石雕、窮奇鎮紙的模樣。

陸升就問道:“不知青桃娘子所為何來?”

青桃笑道:“我受人之托,為功曹傳一句話。”

陸升動容道:“莫非是謝瑢?”

青桃卻嘆道:“鬼道冥冥,不敢提其名。還請功曹大人莫要強人所難。”

陸升四顧,仍只見沉沉黑暗蔓延,又憶起之前與侯彥拼死逃出城門外,随即便是一聲驚天巨響,然而再往後發生了什麽事,卻是半點也想不起來了,他不覺喉嚨一緊,沉聲道:“莫非我也……”

青桃笑得花枝亂顫,彎下腰去,那青牛歪了歪頭,淡然瞅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啃食草葉。好在她也知趣,笑幾聲便收斂了神色,肅容道:“陸功曹福澤深厚,斷不會輕易折在一群孤魂野鬼手中。”

陸升知道自己胡思亂想,也只是笑笑作罷,正色道:“那人要你傳什麽話,願聞其詳。”

青桃亦是肅容道:“曰:此去建邺,尚有千裏,一路珍重。”

陸升緊握拳頭,怒道:“他說什麽?!”

青桃見他驟然大怒,愣了一愣,方才道:“功曹大人息怒,青桃話已帶到,這便告辭了。”

陸升不禁上前幾步,抓住她手臂,接連追問道:“且慢,你究竟在何時何地遇到他,見他時他什麽模樣?”

青桃不語亦不轉身,陸升卻只覺眼前一花,手中一空,那女子便不見了蹤影。

陸升心中焦急,後背突然傳來劇痛,他緊皺眉頭,終于醒轉過來。

卻見滿室明輝,陽光透過窗棱牆縫照入房中,落在地上,割裂成光怪陸離的光斑。

陸升俯卧在木頭床鋪中,鋪着幹草和粗布,屋內簡陋,看似某個農戶的居所,粗糙木桌上,仍舊好端端放着懸壺。他赤着上身,後背纏着繃帶,卻通身燒得滾燙,只得吃力撐起床鋪,搖搖晃晃下地。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卻是侯彥捧着個陶碗走進來,眼見陸升起身,忙幾步沖上來,将碗放在木桌上,攙扶陸升坐回床邊,一面道:“陸大哥,你醒了?你傷得厲害,莫要随意起身才是。”

陸升細細打量他,這少年神色委頓,眼下是濃濃陰影,只怕也是飽受驚吓折磨,只好在并未受什麽傷,這才嘆道:“你無事就好……這是什麽地方?過去幾日了?”

侯彥神色複雜難明,眼圈泛紅,卻只是狠力擦了擦,坐在陸升身旁應道:“前日深夜逃出來的……”

這村子名叫黃沙坳,位處益州城西北不過七八裏。陸升昏迷後,那衆多無頭衛竟也不敢追出城來,二人才僥幸逃脫成功。侯彥個頭矮小,心思卻靈活,他就地取材,摘了許多沙柳藤和樹枝,編了個筏子,硬是将陸升拖到了村中。

陸升見他手指上傷痕累累,擡手握了一握,嘆道:“難為你了。”

侯彥吸吸氣,澀然道:“是我連累了陸大哥,若非……若非……”

陸升不忍苛責,侯彥卻挪了挪坐姿,小心翼翼偎依在陸升身邊,見陸升不推開,又整個人貼上他手臂,低聲續道:“我侯家父子五人,家父兄長四人皆從軍,常同我坦言殺孽深重,所以爹爹賜我長鞭,要我守殺生戒,為侯家子孫後代略積薄福。”

他深吸口氣,将臉頰貼在陸升發燙的手臂上,顫聲道:“只是魑魅魍魉兇險,我、我竟不知如何自處……”

陸升亦沉默良久,方才道:“侯彥,總兵大人什麽心思,我不敢妄加揣測,不過你在益州城中,自然是無人敢傷,一條皮鞭橫行足矣。然而眼下這時局,我只怕護不住你周全……你更要随機應變。能保住性命,再說其他。”

這小子真身可疑,陸升自然不敢将他送回益州,唯恐落入虞姬手中,然而謝瑢卻至今不見音訊,他不禁犯起愁來。愁也無用,他索性又追問清楚如今落腳處,原來是一戶老夫婦的院子。

那對老夫婦膝下無子,只撿了個孤兒養育,眼下也不過三四歲,并無閑雜人士。侯彥拆了腰帶上的金珠做報酬,謊稱兄弟二人遭遇蠻夷流寇,如今要找地方養傷,行事倒也妥當。

陸升左思右想片刻,只得嘆道:“姑且等我傷好……再候着謝瑢的消息。”

侯彥咬咬牙,仍是應道:“陸大哥,我省得。如今換我護你周全。”

陸升輕聲一笑,輕輕撫了撫那少年頭頂,轉手取來放在床頭的外衫,摸到藏在暗袋中的扁盒,将盒中藥丸吃了下去。侯彥見狀,忙起身為他倒了杯清水。那藥丸是謝瑢所贈,如今服下後,只覺清涼之氣自腹中升騰,擴散到四肢百骸,就連神智也愈發清醒幾分。

他精神略略好了些,便穿上衣衫。

侯彥又将陶碗捧來,盛着大半碗羊乳粥,是以羊乳代水,浸沒米粒,小火慢熬而成,米粒粘稠,羊乳濃白,點綴着三四粒龍眼大小、猶若白玉般晶瑩的鳥蛋,奶香同粳米清香相融,頗讓人食欲大開。陸升也不辜負侯彥好意,将大陶碗的粥吃了幹淨,侯彥見他胃口頗佳,心中也歡喜,接了空碗道:“我再同老婆婆讨一些。”

陸升道:“不必了,”他心中牽挂甚多,終究還是道,“侯彥,你好生躲在此處,我……”

他正待說我往益州城去探一探,窗外卻乍然傳來喧嚣聲響,不知何人大喊大叫,引得村人聚集而來,陸升隐約聽見嘈雜聲響中夾雜着“益州城”三字,便站起身來,起得急了,後背頓時傳來撕裂般刺痛,他深吸口氣,侯彥忙抓住他一只手,慌張道:“陸大哥,你有重傷在身,權且坐一坐,我去探聽消息。”

陸升笑道:“不妨事,我服了靈藥,如今無有大礙。”他直起腰身,待得疼痛散去,這才放緩步伐,走出門去。

他衣着與村民不同,自然不便貿然露面,故而只藏身在不遠處屋角,凝神細聽。原來是幾個村民依約要為益州城中的大戶送柴,不料卻看見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事太過匪夷所思,故而陸升皺起眉來,衆村民亦是露出全然無法置信的神色。

那幾個村民卻神情嚴峻,信誓旦旦道:“益州城不見了!”

偌大城池不見了蹤影,原地反倒出現了一處看不到邊際的湖泊,煙雨朦胧籠罩湖上,看不真切。這些村民被異象駭得心驚膽戰,便徑直拖着柴車返回了。

然則縱然出了這等奇事,如今衆人吵嚷不休的,卻是送去的柴車被原樣退回,半文錢也不曾賺回來,故而一個一個都發起愁來。

陸升略略聽過,便返回房中,沉聲道:“侯彥,你在村中等我。”

侯彥才要搖頭,卻見陸升神色沉峻,竟是前所未有,他只得沮喪垂頭,應道:“我、我等陸大哥。”

陸升便抓了懸壺,見侯彥眼巴巴瞅着,他勉強勾勾唇角,只是心中沉沉,半點笑不出來,只得再撫了撫侯彥柔細發絲的頭頂,“你放心,陸大哥去去就回,斷不會棄你不顧。”

侯彥遲遲疑疑點頭,緩緩笑了起來,輕聲重複道:“我等陸大哥。”

陸升邁出門去,烈日照在身上,卻反倒冰冷刺骨,他按捺不住加快步伐,急急趕往益州城,不禁低聲道:“阿瑢,阿瑢……你究竟安的什麽心,傳的什麽話。”

此去建邺,尚有千裏,一路珍重。

他先前只當謝瑢仍在置氣,然則眼下聽來,卻好似臨別贈言一般。

謝瑢究竟……居心何在、如今又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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