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汴水流(八)

無邊無際湖面上,千裏煙波浩渺。

濃霧迷蒙,遮擋湖面,稍遠幾步便難辨分明,湖水有沉沉濃綠,只随風微起漣漪,仿佛水下有兇獸隐匿,等待伺機而動,只在呼吸時泛起輕微波濤。

陸升立在水邊已頗有些時辰,卻至今未曾回過神來,就連野鹿也将他當做了雕塑,窺伺許久後大膽靠近,在他兩步之遙處低頭飲水。

益州城有數十萬百姓官兵,如今卻連城帶人不見蹤影,這廣闊深湖卻好似自亘古以來便橫桓此地,水草豐美、甚至隐約能見魚鷹掠過,靜谧祥和,太過尋常,反倒更透出幾分詭谲妖異。

突然間嘩啦一陣水波響起,卻是有銀光閃閃的大魚躍出水面,水沫仿佛珠玉飛濺,那野鹿受了驚,眨眼便跑得不見蹤影,陸升方才回過神來,竟已是汗濕重衫,身形難免搖搖欲墜。

他傷重未愈,貿然涉水也不過徒勞送了性命,然而益州城詭谲失蹤,謝瑢也行蹤不明,只留下模棱兩可一句傳言。陸升一時間竟是一籌莫展,不禁又悔又恨。

悔的是又與謝瑢起了争執,如今連和解的機會也尋不到;恨的是如若自此天人永隔,他同謝瑢最後相處的時日,卻是連半句好話也不曾留下。

然而轉念一想,陸升又暗自忖道:自古禍害遺千年,謝瑢自然是禍害當中的大禍害,必定是有千年萬年的極強運道,輕易不會折在此地。他叫我先走,自己自然有脫身之法……我須得……信他才是。

正這般憂思滿腹時,幾頭野鹿又自他身側驚慌逃走,陸升神思一凜,便察覺到遠處馬蹄聲疾馳而來。他四顧一圈,便閃身躲藏在湖畔蘆葦叢中一塊巨石之後。

這邊廂陸升才隐匿妥善身形,那邊廂馬蹄聲便倏忽而至,前後三騎,均是柔然人的裝扮,披散着滿頭發辮,以骨珠收束辮梢,個個背負牛角長弓,腰挎玄鐵大刀,身着玄黑胡服,腳踏鹿皮長靴。為首的虬髯男子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一雙狹長眼白多黑少,透着猙獰狠戾之色,騎的馬也格外雄駿高大,手裏還提着個瘦小的人形,臨近湖邊時,揚手就将手裏人丢了出去。

那人摔在湖畔污泥地上一動不動,過了幾息功夫才微微發出呻吟聲,露出一張青腫滲血的臉來,赫然便是曾為陸升等人引路至慕蘭堡的青年向導,如今手足扭曲攤在地上,關節處腫脹不堪,竟已被人盡數砸得粉碎。

那為首的男子用柔然語問道:“此處當真是益州城?”

那向導渾身是傷,虛弱應道:“正、正是……”

那為首男子輕輕拍着愛馬肩背,大笑道:“好,好,好!這些個中原羊,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行事龌蹉,如今就連天也罰他天塌地陷!可曾有人逃出來?”

那向導奄奄一息,未曾回他半句,那為首男子便一扯缰繩,棗紅駿馬人立而起,落下時一只前蹄重重踏在他小腿上,頓時骨折斷裂聲刺耳響起。那向導卻是連慘呼也沒了力氣,只艱難蜷了蜷身軀,氣若游絲道:“不……曾……”

那為首男子望着馬蹄下茍延殘喘的瘦弱青年,眼神如狼一般陰鸷,笑道:“益州十萬肉羊淪陷,倒也可惜了。罷了,不如乘勝追擊,殺進中原去!”

那男子身後兩騎均是二十出頭的青年,如今望着滿眼湖水意氣風發,其中一人長臉蓄須,低聲道:“啓侖大哥,我等有重任在身,切勿輕舉妄動。不如先将小王子送回部落,再禀明郁久闾可汗,率大軍攻入中原,搶他們女人和牛羊、奪他們布帛糧食、茶葉藥材、金銀珠寶……”

那男子聽得兩眼放光,哼笑一聲,滿臉輕蔑,只道:“什麽遭瘟的小王子!費這許多心思找來找去,不過是找回個野種罷了。他既然是我柔然男兒,如今恰逢其會,自己不上陣燒殺搶掠,卻要拖累一幫兄弟放棄眼前的大好財路,只得護送他回部落——若被兄弟們知曉了,更是顏面無光……再不濟也要殺些中原人、捉幾頭羊回去湊數。”

另一個青年膚色黝黑,中等身材卻是敦實寬厚,呵呵一笑道:“那小……子終歸是郁久闾的兒子,才尋回他來,可不就獨自捉了一頭兩腳羊?”

三人轟然大笑起來,随即那為首男子擡頭望望天色,又道:“我等雖然奉命探路,如今益州不存,倒也無有了威脅,天色尚早,不如稍事整頓,再尋個村子掠奪一番,捉幾頭肥羊,喂飽那群兒郎。”

另外兩人喜道:“啓侖大哥妙計!同去同去,一道搶個痛快!”

三人便下了馬,摘下裝水的皮囊往湖邊行去,各自裝滿清水。那長臉青年率先收妥皮囊,自腰間拔出匕首,往泥濘中走了幾步,抓起那向導頭發向上扯高,刀光閃動,便将那向導割喉了事。頓時血如泉湧,噴入泥水之中了無痕跡。

那青年神色從容淡然,割人咽喉竟與尋常人殺雞宰羊一般舉重若輕。那名喚啓侖的為首男子見了卻笑道:“赫連弗,你又心軟,若叫你阿爹知道了,定要剝光了抽五十鞭。”

赫連弗橫過匕首,貼在斷氣屍首的衣衫上,仔仔細細将鮮血擦拭幹淨後,方才起身走回岸邊,一面将匕首插回刀鞘,一面盤坐在兩位同伴身旁,仍是神色淡然道:“幾日不割喉,手癢。”

啓侖一面撕咬肉幹,一面笑道:“不愁不愁,吃飽喝足就去尋個村子,挑幾個年輕健壯的兩腳羊,剩餘的盡留給你割着玩。”

赫連弗笑逐顏開道:“多謝啓侖大哥!”

一時間三人談笑風生,已然開始談論起要如何殘殺中原人來。

言笑正歡時,一道羽箭突然破空劃過,沉重有力、徑直紮進那敦實青年正因大笑而張開的嘴裏,撲一聲,森寒箭簇自後腦穿透出來。剎那間血花如瀑飛濺,那青年後仰倒下,抽搐着身軀徒勞掙紮,片刻間便丢了性命。

變生肘腋,剩餘二人一躍而起,啓侖紅了雙眼,拔出大刀狂叫道:“什麽人!”

赫連弗卻一聲不吭,只彎下腰發足狂奔,朝着羽箭襲來處蛇行而去,他行動迅捷如光電驟閃,啓侖吼聲落時,赫連弗手中的匕首已然猶若毒蛇般刺中了岩石後的陰影。

叮一聲輕響,匕首刺中岩壁,赫連弗立時收力轉身,卻仍是遲了一步,一把利劍無聲無息自身後襲來,刺進了側腹。

懸壺被重新鍛打過,斬妖卻邪時無往而不利,如今刺在人身上卻失之于澀鈍,陸升毫不遲疑,手腕發力猛力刺入,劍尖卻突然間如有神助,穿透赫連弗身穿的獸皮甲,将他刺了個對穿。

陸升略略吃驚,再一想只怕又是謝瑢的手筆,心中不免澀然,手上卻毫不遲疑,一擊即中後當即撤退,堪堪避開了啓侖斬來的大刀。

赫連弗卻不幸被大刀攔腰砍中,那大刀陷入腰間過半,傷口血如泉湧,他愕然回頭望向啓侖,身形幾度搖晃後,便無聲無息倒下。

啓侖誤殺友軍,自然悲痛欲絕,憤怒狂吼,再度掄起大刀朝陸升砍了過來,“卑鄙無恥的羊牯!爺爺要剝了你的皮為兄弟們報仇!”

陸升接連偷襲兩人,導致一死一重傷,如今連道僥幸,他雖然臨時抱佛腳粗通幾句柔然語,但也不願同啓侖多費唇舌,反手一劍就往那大漢手腕撩去。

啓侖在族中以力大威猛著稱,千夫難敵,如今卻乍然遭遇強敵,那長相文弱的中原南人非但行動快愈電光,一擊襲來時劍刃帶起凜冽風聲,力道竟也不遜他多少。更兼之手持神兵,武技高超,一出手便逼得他接連後退,啓侖不禁暗暗心驚,卻反倒激起了心中蠻性,變招避開險些斬斷手腕的鋒刃,怒極反笑道:“小雜種,看你一副弱不禁風的小身段,身手倒不錯,待爺爺将你拿下,賣進窯子裏,必定客人要踏破門檻!”

陸升約莫能聽懂雜種、窯子幾個零星詞語,心知必然不是什麽好話,索性不去深究,只舉高刀鞘,當一聲擋住啓侖堪堪斬下的大刀,另只手中的懸壺帶起寒芒,一劍在他胸口劃下血痕。

啓侖幾度受傷,愈發心驚,眼見得赫連弗也不知生死,眼前這人卻難纏得緊。二人又接連過了數十招,硬碰硬猶若巨錘相撞,轟然巨響中草木雜飛,那文弱青年竟是越戰越勇,令得他終究生了退縮之意,然而一退之下破綻必生,陸升緊追幾步,長劍自啓侖後背透入。

那魁梧漢子又一聲狂吼,口吐鮮血踉跄兩步,卻仍是硬生生撐住了,飛身上馬,狂暴踢動馬腹,拼命逃竄。

陸升追趕不及,又撐不住後背舊傷發作,冷汗已然浸透重重衣衫,他只得半跪草叢中,粗喘半晌,眼睜睜望着那一人一騎絕塵而去。

天色向晚,激烈厮殺的湖畔轉眼又恢複了寂靜,陸升強撐起身,滿心懊悔。

柔然人素來兇頑殘暴、勇悍愚昧,一旦發狂便與兇獸無異,只知撕咬不懂進退,陸升驟然發難,力克三名柔然戰士,以至兩死一傷,更将為首者震懾至敗走,實屬戰果輝煌。然而這一逃走卻無異縱虎歸山,若是驚動了柔然大軍,後果不堪設想。

更何況這些柔然人貿然潛入,适才言談之中幾次提到柔然可汗郁久闾的姓氏,又接連提起王子、後裔之類,只怕此事非同小可。陸升只恨自己此時形單影只,竟連個可用之人也尋不到,待要追查,也是有心無力。

陸升自離建邺至今,才最終在此時此地體察到孤立無援的滋味。

鼻端血腥滋味濃烈,屍首橫陳身側,後背劇痛又宛如毒蟲一般吞噬體力,天地之大、四顧無人,水波泠泠,宛若樂韻動人,反倒更添幾分孤清。

陸升一口氣哽在胸口許久,方才長長喘了出來,盡數化作一聲低喚。

“阿瑢,你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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