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汴水流(九)
夕陽斜落時分,一列身披獸皮甲的柔然人策馬穿過黃沙彌散的沙柳林,在距離益州以西五十裏外一處山谷中下馬紮營,搭建了幾頂羊皮帳篷。
搭建期間,又陸陸續續有人返回,或是扛着獵殺的野鹿,交予族人剝皮烤制,或是向首領禀報一路偵查的詳情。
首領三十出頭,下颌刮得發青,亞麻色發辮披散肩頭,身形瘦長有力,好似一頭灰白巨狼,狹長雙眸白多黑少,眸光森冷如刀,正坐在一堆篝火跟前,拿着柔軟皮子細細擦拭愛刀,一面凝神聽屬下報告。
聽完幾輪,才道:“阿弗不曾回來?”
他身旁一個青年笑道:“阿弗同布律跟着啓侖大哥一道,中原羊牯遇上了,只有哭喊求饒的下場,哪裏值得擔心。只怕是殺得不過瘾舍不得回來,容他們多玩一會兒。”
這首領名喚赫連托,正是赫連弗的兄長,聽完副手的豪言壯語,反倒愈發沉下臉來,冷道:“若是羊群聚集得多了,也能踩死獨狼。這裏終究是中原人的地盤,我等有重任在身,不可輕敵。勾托貍,再增派一倍人手往四方警戒。”
那青年頓了頓,方才無奈道:“首領說得對,我這便去派人。”
勾托貍起身去了,一名十餘歲模樣的少年上前來禀道:“首領,鹿烤好了。”
赫連托收了愛刀,起身下令道:“去請小王子。”
那少年興沖沖轉身,就往營地最大的帳篷去請人。
營地最大的篝火上方,以木頭架着整只的雄鹿,開膛破肚、剝皮放血,又裏裏外外俱都抹了源自中原、且經過族中薩滿改良的秘制草藥,非但香氣饞人欲滴,更兼有強身滋養的功效。
小王子手中牽着根繩子,大咧咧坐了下來,繩子另一頭系的正是他自中原城寨中捉來的一只“兩腳羊”,雖然如今衣衫褴褛、狼狽不堪,卻仍舊看得出來,這青年穿的是大晉鎮西軍的戎服,瘦削得皮包骨一般,嘴唇幹裂滲血,被繩子捆住雙手,那小少年一扯便腳步虛浮跌倒在地上,竟不知被餓了幾日了。卻仍是眼神倔強,咬着牙不發一言,強撐着要站起身來,赫然便是失蹤許久的楊雄。
那小王子不過十三四歲,生得黑瘦陰鸷,正是當初狠咬了陸升一口的乞丐少年。他自幼流落邊疆,不知父母是何人,柔然人欺壓他孤苦,中原人仇視他群族,故而無論哪邊都令他受盡磋磨,心志也是愈發扭曲陰狠,狂戾兇殘。他因陸升心軟,而僥幸大難不死,自此後更時來運轉,竟被赫連托尋到、稱他本名郁久闾延珪,是當今柔然衆部大可汗的第六子,要送他回柔然大部面見可汗。
若換作尋常人,自一個受盡鄙薄磋磨的小乞丐,乍然成了手握成群的奴隸、美女、牛羊,如山的金銀珠寶的可汗之子,泰半是要欣喜若狂的。這郁久闾延珪卻偏偏背道而馳,愈發恨意滔滔,猶若烈焰高漲。既恨郁久闾可汗冷血,任血肉流落在外受苦十年;亦恨親娘早死,不曾護過他半點周全。更恨慕蘭堡中衆鎮西軍欺壓他年幼,拿他百般作踐。
不知為何,卻尤恨陸升——當初咬傷陸升時,若是那人露出驚怒之色,罵他踢他、甚至一劍将他殺了,他倒也覺得暢快。然而那人卻好似不知疼痛也沒有脾氣,非但半點不曾暴怒,反倒只拿一雙溫潤好看的雙眼看着他,隐隐露出幾絲憐憫與哀傷之色。
更叫他好似被赤身裸體抛入冰湖當中一般,心腑深處刺痛不已。他分辨不清這心緒所為何來,故而竟将陸升當做了生平最痛恨之人。
只可惜赫連托尋來時,慕蘭堡中死傷大半,剩餘的也逃得不見蹤影,這小王子要殺人洩憤也尋不到幾個仇人,索性将一道流浪的幾個孤兒盡數殺了,又活捉了楊雄,一路行來,将這青年軍士百般折磨,方才稍洩了幾分心中的戾氣。
赫連托親手割下烤得火候十足、油香沁人的鹿胸肉,放在石頭托盤裏遞給延珪,絲毫不将幾步開外掙紮起身的楊雄放在眼裏。不過是小王子豢養的口糧罷了,不值一顧。
反倒是勾托貍咬着鹿筋,在一旁笑道:“延珪,你那兩腳羊再不喂食,只怕要餓死了,還做什麽口糧。”
那少年拿一雙冷漠陰森的雙眼掃過楊雄,仍是一言不發,只從堆積在火邊的鹿肉盤裏随意抓了條肉的肋骨,起身扔在楊雄面前。待那青年擡手欲取時,擡腳踩在骨頭上,碾了幾碾,将噴香鹿肉踩得沾滿泥沙污垢。
楊雄卻可憐巴巴垂着頭,一言不發,等延珪收了腳,便一把抓住骨頭,匆匆忙忙拍掉泥沙,狼吞虎咽地啃咬鹿肉,引來周圍人一陣哄笑。
延珪揚起嘴角,蹲在楊雄身旁,猶如撫摸愛犬一般,輕輕撫弄楊雄頭頂,柔聲道:“你們中原人自诩士可殺不可辱,你這賤種卻連蠻夷人腳底下的肉也吃得香,合該讓你那些自以為是的同袍們瞧瞧。”
楊雄饑餓了許久,連體力也所剩無幾,如今難得有點吃食入口,生怕延珪臨時變卦再度奪走,故而吃得囫囵吞棗,十分狼狽,更叫這群蠻夷心生鄙薄。此時聽那少年侮辱,他只充耳不聞,将一根骨頭啃得咯吱作響。不等他啃幹淨,一條長鞭帶着淩厲風聲劈頭蓋臉抽下來,楊雄急忙蜷起身體抱住頭臉,将骨頭護在懷中,任憑那狠毒少年發洩一般,抽得肩頭後背皮開肉綻,鮮血緩緩滲出來。
延珪狠狠抽完一輪,見那青年奄奄一息,心中怒火方才稍歇,扔了鞭子冷笑道:“你如今活得連畜生也不如,偏生不敢去死。你們中原人嘴上說得漂亮,也不過是些貪生怕死的羊牯。”
楊雄緩緩睜眼,兩行眼淚混着鮮血,無聲無息淌下來,他緊扣住手中的骨頭,嘶啞道:“陸大哥……陸大哥一定會來救我。”
這一招屢試不爽,那少年聽他提起陸大哥,兩眼便更明亮幾分,藏也藏不住,面上卻仍是陰鸷狠戾笑道:“他若來了,我一樣活捉,與你作伴,一道當我的口糧。”
楊雄怒道:“做夢!陸大哥他本事高強,遲早将你碎屍——”
延珪大怒,一腳踢在楊雄臉上,踢得他滿口鮮血,後半句話便再也說不出口。那少年卻一腳複一腳,踢得自己腳疼起來方才作罷,口中卻仍是狠狠道:“整日裏只會念陸升陸升,你倒是快叫陸升到我眼前來!東躲西藏算什麽好漢,不過是另一頭兩腳羊,他日遇上,一樣捉了下酒!”
四周蠻夷喝彩喧嘩聲此起彼伏,顯是看得十分高興。楊雄無從反抗,只努力蜷起身軀,昏昏沉沉任他施暴,卻仍是竭力保留些許清明神智,牢牢護住藏在懷中的鹿肋骨,殘餘的烤肉香氣徐徐散發開來,混雜在血腥味裏,仿佛他不曾放棄的一線生機。
待得衆人陷入沉睡時,他才将那截鹿肋骨取出來,抵在地面露出的岩石塊上,小心翼翼地來回磨砺。雖然面容憔悴,唯有一雙眼格外明亮,再不複白日裏那畏縮忍耐的神色。他忍辱負重,為的絕非茍延一己性命。那柔然可汗子嗣衆多,卻偏偏遣人四處尋回這小王子,足見此子在可汗心中分量格外不同。
另有一個疑點,便是這隊人馬有近兩百人之衆,如今尋到了小王子,卻不肯直接西行回北海,卻偏偏要繞個大彎子,深入中原領地,只怕另有圖謀。為首的赫連托頗有手腕,一路行來,連滅了兩個村莊,更将路遇的斥候盡數捕捉屠殺,半點風聲也不曾走漏。這等人物若是放虎歸山,無疑是大晉強敵。
他一息尚存,總要想法子将消息送出去才是。
更何況……那郁久闾延珪卻不知為何對陸升心懷極深的怨恨,這少年小小年紀,手段殘忍全無人性,楊雄亦擔憂,若陸升當真落到他手中,只怕處境比他當下要慘烈百倍。
楊雄十分謹慎,磨了片刻骨頭,依然耳聽八方,一有動靜便立時停了動作,竟不曾被人發現。只是他虛弱至極,藏藏掖掖行事不久便精神不濟,故而只得一日接一日苦熬下去。
只可惜陸升卻毫不知情,他只将幾具屍首草草掩埋,又清除了現場痕跡。三匹馬在打鬥時跑失了一匹,剩餘兩匹倒叫陸升撿了便宜。
他割下兩個柔然人的頭顱,扯下屍身上的衣衫包裹起來,系在馬背上,随即翻身上了另一匹馬,便往侯彥等着的村子方向去了。
待他走了不久,湖面上突然波濤急速洶湧,一人一犬就自水底浮了出來。
那細犬立在水面,望着陸升撤離的方向,用前爪撓撓耳根,困惑道:“紫印,那人牽挂謝先生,為何你就不肯告知他謝先生的下落?”
紫印嘆道:“我若敢說,自然就說了……更何況——”
那細犬正是曾經挖穿天池、惹來天大麻煩的地狼澡雪,此時眨巴一雙眼,晃着尾巴在紫印腳邊轉圈。
紫印垂下頭,又低聲嘆道:“謝先生只怕不願讓他知曉,如今自己做了什麽事。”
澡雪仰頭嗷嗷叫了幾聲,方才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必自讨苦吃,費盡心思隐瞞。”
紫印似笑非笑,低頭橫它一眼,“果真如此?你不曾做過要隐瞞我的事?”
澡雪棕黃耳朵一抖,稍稍縮縮脖子,哼哼唧唧不再作聲。
又過了少許時候,那細犬方才小小聲道:“當年……高林部的頭羊,是被我偷吃了。”
紫印失笑,蹲下身輕輕揉搓澡雪後頸,柔聲道:“連累我被高林部衆人仇視驅逐的罪魁禍首,到今日總算真相大白。”
澡雪低垂頭,讪讪道:“我、我當年只怕說了,你就不理我了。”
紫印又柔聲道:“如今你可明白,謝先生為何不肯說了?”
澡雪立時收了垂頭喪氣的小模樣,高高豎起兩只棕黃尖耳朵,舔舔前爪,哼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位先生看似比你還像個神仙,實則不過同我是一路貨色。”
紫印聽他口吐狂言,哭笑不得,只得嘆道:“澡雪,這話同我說得,同旁人萬萬說不得。”
澡雪連連點頭道:“我懂,我懂。”
這一人一犬身周水霧氤氲,漸漸濃厚起來,遮掩了身形不見蹤影。
陸升趕回村中時,夜色已深,萬籁俱寂,馬蹄聲響徹村內外。衆村人卻只将門窗緊閉,不敢露出半分窺探意圖。
唯獨侯彥匆匆迎出院門,追問道:“陸大哥,益州城現在如何了?莫非當真被水淹了?”
陸升将馬匹牽入院中,提着包袱進入正屋,緊閉大門,這才摘下包裹,将兩顆人頭扔在地上。
侯彥借着燈火一看,兩顆猙獰頭顱骨碌碌滾了一地,頓時駭得臉色慘白,只死死捂住嘴不敢出聲。
陸升将前因後果簡略一提,又道:“事不宜遲,侯彥,如今柔然入境,必定要大肆屠殺。可惜益州城陷,防衛空虛,我若要調兵,需回西域都護府,然而這一來一回,縱使快馬加鞭,也需五六日,倒不如去往平城郡求助。”
侯彥怔然道:“益州城……陷?那城中之人去了何處?”
陸升一怔,卻又勸慰道:“此事詭谲,何況阿瑢也在城中……城中人未必有事。當務之急……還是先解眼下的危機。”
侯彥往後退了兩步,竭力不去看地上的人頭,顫聲道:“要……如何……”
陸升道:“侯彥,你可曾見過平城郡守?”
侯彥緩緩點頭,陸升又道:“随我去見他。”
侯彥遲疑不決,正躊躇時,陸升已重新收妥兩顆人頭,一面同侯彥說清楚計策。
他貿然前往平城郡借兵自然不妥,故而以人頭為證據,借侯彥引薦,務求此計可行。
侯彥愈發六神無主,正不知如何開口時,卻見陸升堪堪打開大門,随即身形一晃,無聲無息倒在地上。
侯彥終于落下淚來,一面哭一面撲上前去,喚道:“陸大哥!陸大哥?”
他擁住陸升燒得火燙的身軀,将額頭壓在那青年肩頭,抽抽噎噎,愈發看清自己弱得不堪一擊,惶然無助間,終于低聲道:“爹爹……”
院門外突兀響起一聲幽幽嘆息,柔聲道:“四郎,如今你可知錯了?”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