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金屋錯(三)

陸升回京時已過仲秋。

也不知謝瑢如何打點過,也無人追究他拖延之責,總掌執事反倒慰問他一路辛勞,又多給他一日休假,陸升便回了家。

久別歸鄉,大嫂周氏身懷六甲,如今已然胖了一圈,氣色極好,笑靥如花,挺着臃腫身軀迎接陸升。不料周氏出門時尚且喜氣洋洋,才見陸升,便立時紅了眼圈,哽咽道:“瘦了……”

随即珠淚滾滾,悲聲難抑,唬得陸遠陸升二人急忙告罪寬慰,好一通勸。

将周氏送回房中後,陸遠才嘆道:“你大嫂懷着孩子,難免多愁善感些。”

雖然嘆着氣,眉宇間的喜悅卻是毫不遮掩。

陸升也被他喜色感染,多日來的郁結消散大半,暫且将謝瑢那魔頭置之腦後,接連問道:“嫂嫂身子可好?懷的是男是女?可曾取了名字?”

陸遠雖然同親眷老生常談了不知多少次,此刻仍是不厭其煩,同弟弟一一說得分明,顯然是樂在其中:“一切都好,無非是傷春悲秋得很,小意哄着便是了。這次一胞雙胎也不拘男女,我都喜歡。你嫂子說了,大名要慎重,倒不急着取,你這做叔叔的,也要好生想一想。”

陸升自然笑嘻嘻應了。

說完家事,又問公務,他不敢說曾經歷連番兇險,只提了在鎮西營中操練新兵之事,陸遠卻狐疑道:“不過操練新兵,何來的功勳積累,只半年便官複原職,回京來了?”

陸升一時汗顏,正不知如何自圓其說時,陸遠卻又沉吟,忽然一拍大腿笑道:“是了!新帝登基,想必是衛将軍朝中的故交好友支持新帝一系,便叫你也得享恩澤。”

陸升愕然道:“這……我不過走了半年,怎就又換了皇帝?”

他問得傻氣,陸遠又好氣又好笑,只道:“外人面前,萬不可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換了近一個月了。中秋前,先帝游獵,卻不慎墜馬,右臂被馬蹄踏碎了。藥石無醫,往後也是個獨臂。先帝素來良善敦厚,如今成了獨臂,自認再難領大統,便将帝位禪讓給彭城王。”

陸升一驚,卻不料短短半年時光,朝堂上竟有這等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時間嘿然無語,過了少頃,方才苦笑道:“只斷其一臂,想不到彭城王竟如此良善。”

話音才落,就被兄長一掌拍在後腦上:“胡鬧!整日裏大放谀辭,你當真不懂何謂禍從口出!”

陸升摸摸後腦,低頭受教,卻仍是小聲嘀咕:“大哥忒膽小,十一年換了四個皇帝,他們做得,為何我們就說不得?”

陸遠沉下臉,若換了往常,只怕早已厲聲呵斥起來。如今卻因周氏懷孕,倒調教出了好脾氣,只默默與陸升對坐無言,片刻後方才嘆道:“你可還記得李家四郎?”

陸升道:“李小奴?小時候尚一起玩,進學後便不曾來往了。聽聞他爹爹飛黃騰達後,一家人便眼高于頂,不屑同升鬥小民來往。”

陸遠道:“李小奴的爹爹李厚德得了貴人青眼,委實是飛黃騰達了些時日,十年之內從一介看守糧草的小吏,擢升至三品大員。李小奴更同琅琊王氏的旁支結了親,風頭無兩。然而三個月前,治粟內史令貪腐東窗事發,牽連了數十大臣,李厚德首當其沖,背了最大的黑鍋,被砍頭抄家,李小奴同他三個哥哥俱都砍了頭……”

陸升一驚,失聲道:“小奴他……死了?”

那李小奴尚比陸升小半歲,記憶中生得虎頭虎腦,憨态可掬,又最愛追着陸升叫哥哥,只可惜其父心比天高,待得了內史令的關愛,便舉家搬遷去了南城,與達官貴人們比鄰而居,李小奴便被迫同陸升斷了往來。

不料經年一別,再得到這小子消息時,卻已天人永隔。

陸升心中不是滋味,讪讪道:“……何以、何以就……”

陸遠道:“抱陽,李厚德他野心極大,又不甘心被寒門的身份困住手腳,是以明知內史令居心叵測,仍是心甘情願依附于他,所謂富貴險中求,摸過如此。他求仁得仁,怨不得其它。然而抱陽,你卻不必非走到這一步。”

陸升愕然道:“大哥,你誤會了,我不過……”

陸遠擡起手,斷然道:“你自幼行事便總有一套說辭,我也不耐煩聽。抱陽,須記得娘親遺願,哥哥如今過得恬淡安穩,一心所願唯有兩件事,其一是平安養育子嗣,其二便是你的終身大事……”

陸升又道:“大哥,我……”

陸遠仍是叫他住口,“你大嫂娘家遠親表妹今年十六,人品相貌俱是上佳,難得人家也不嫌棄你年紀大,你何時尋個日子,兩家人見一見,若是妥當,便定下來罷……”

陸升急忙站起來道:“哥哥!此事不妥!”

陸遠沉下臉來,“如何不妥,待你成親後,哥哥薄有積蓄,替你買個宅院,往後為人夫、為人父,需當多多考慮妻兒,安生度日,莫再好高骛遠……”

陸升一顆心又苦又澀,仿佛被黃連浸泡,卻只得緊扣手指,強忍心潮澎湃,站起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彭城王供奉葛洪真人,葛洪真人的弟子謝瑢卻與我交好,如今正是我飛黃騰達的良機。李厚德被殺頭抄家,是他所托非人,自己也無能。我卻是信得過謝瑢的,再不濟……到時候殺出血路,落草為寇,總能保住性命。大哥,我安身立命之所,在臺城之中,不在這區區石頭巷,一個村姑,如何配得上……”

陸升話音未落,就被響亮一聲耳光打斷,白皙臉頰上漸漸浮起刺目紅痕,他卻好似早有所料般,露出一抹意興闌珊的笑容來,輕聲道:“大哥,這家裏太窄小了,大嫂如今有孕在身,我公務纏身,早出晚歸,難免打擾大嫂休養。我同謝公子商議過,往後便寄住在他府上,待大嫂生産之後,再作計較。”

陸遠心知他這弟弟雖然頑皮跳脫,卻素來秉性純善,何以去了西域半年,回來竟性情大變?一時間又氣又痛,臉色也漲得通紅,過了許久才顫聲道:“抱陽,你為什麽……為什麽變得這樣……不堪……”

陸升低下頭,半斂眼睑不讓陸遠瞧出端倪,只笑道:“大哥言重了,我不過心有鴻鹄志,不甘于做個銜泥築巢的燕雀罷了。”

仲秋後半的氣候已帶上幾絲寒涼,周氏醒來時,已覺得有些冷,她披了件羊皮披風,去尋丈夫,卻見陸遠兩眼泛紅,傷痛不已。周氏連連追問,陸遠卻展顏笑道:“無事,不過是抱陽回來,高興了些……到底年紀大了,愈發傷春悲秋,只怕是被你帶壞的。”

周氏失笑,輕輕一拍丈夫肩頭,嗔了他幾句,夫妻倆好一通纏綿,陸遠方才尋了個機會,同她說了陸升寄住在謝瑢府上之事,不過言辭間卻道是他提議的。

周氏峨眉輕蹙,卻道:“李厚德一家才出了事,你怎就不勸勸抱陽,同門閥士族走得近了,只怕有難。”

這夫妻二人倒都想到一處了。

陸遠心中不免又是溫情脈脈,又是憂心忡忡,卻強顏歡笑,安撫周氏道:“無妨,那謝公子身負兇星孽子的名號,在家中也是被疏遠的,抱陽心裏有數,要交朋友,便由得他去罷。”

周氏方才放了心,遂同陸遠商議,要多給陸升縫幾件冬裝。

陸升離了家,心中愈發空空落落,進謝府時,只聽若蝶忐忑道:“抱陽公子回來了。”

他一雙黑沉無光的眼眸看過去,卻恍恍惚惚看不清眼前是誰,只木然點頭,也不需小厮引路,便如老馬識途般往後院走去。

行至半途,卻被若松攔了下來,若松道:“抱陽公子稍待片刻,我家公子正在見客。”

陸升也不開口,只略略點頭,随若松去了一間偏屋中等候。飲過半盞茶功夫,便見到一列期門軍繞過假山走來,其後跟着個中年的小黃門。一行人靜悄悄走過,若松便來請陸升,面上喜色卻是毫不掩飾。

陸升一面随他往後院走去,一面問道:“那小黃門莫非是來宣旨的?莫非是喜事?”

若松笑道:“正是,不瞞抱陽公子,天大的喜事,方才我家公子被聖上封了安國侯!”

陸升一愣,面色卻愈發青灰,若松見勢不妙,也不敢多說,只讪讪低了頭,陪同陸升一路進了後院。

謝瑢接了旨,如今正讓仆從伺候着脫下銀紋玄色的華貴長衫,又摘下束發的鎏金嵌玉玳瑁冠,任由一頭濃黑如墨的長發流瀉肩頭,披在素白的直裰上。

衣衫素雅得寡淡,卻更襯得這翩翩佳公子眉目清晰如筆墨精心勾勒,端麗俊雅,兼之眸光粲然,猶若寒冬夜空的啓明星。

待衆仆從抱着外裳與各色為合禮制而佩戴的禁步、腰墜退下,謝瑢這才轉頭看向陸升,眼眸中頓時泛起和暖笑意,柔聲道:“抱陽,你回來了。”

陸升苦澀一笑:“回來了……還不曾向安國侯道賀。”

謝瑢只一哂:“司馬愈父子不過為求拉攏我師父罷了,有名無實,不值一提。”

他坐在軟榻上,只做個手勢,陸升便合了眼,然則又心知于事無補,只得緩緩靠近,在謝瑢腿上坐下,俯身靠在他懷裏。

謝瑢輕柔為他寬衣解帶,手掌徐徐滑入內衫,撫上柔滑緊實的肌膚,指尖順着肌理起伏的溝壑輕輕刮搔,換來陸升忍耐不住的低喘。

他卻依然眼神清明,柔聲又問:“可同兄嫂商議好了?”

陸升一震,頓時僵直如木石,謝瑢卻反手撚住他胸膛一粒突起,施力擰了擰,那青年又痛又酸,立時便軟了身軀,只靠謝瑢支撐,他與謝瑢纏綿日久,變得愈發敏感,此刻面色潮紅,喘息急促,只無力扣住那人手腕,低聲道:“商、商議好了,你……也要信守承諾,絕不可傷害我家人!”

謝瑢在他身後,卻是無聲無息勾起嘴角,露出冰冷譏诮的笑容來。

陸升為守衛家人安穩,寧可以身飼虎,是以回京之後,對他言聽計從。

然則,謝瑢他分明是想要做陸升的家人,彼此扶持相攜,為何陰差陽錯,卻偏生成了殘暴噬人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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