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心意

玉琢說完這句話,覺得心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玄華并未多在意,只斜睨了她一眼,算是對她的态度比較滿意。

小貓吃的很急,一直吧唧吧唧個不停。玄華看到,就有些看不上眼,“它倒吃的挺香。”

真是只怪貓,連元宵都吃。

玉琢看他神色,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于是笑道:“它大抵是餓怕了,現在有的吃就不錯了,哪裏還會挑三揀四,只怕是有一樣吃的,就要拼命裝進肚子裏才放心。”

玄華見過小貓之前那副被遺棄的瘦弱模樣,當下也不再說什麽。

玉琢喂了一會,擡頭見玄華正看着自己,澄澈的明亮雙眸裏略有嫌棄,她不明所以,張口問道:“怎麽了?”

玄華微揚下巴,“臉髒了。”

之前揉面間,不知何時她鼻尖上沾了一抹糯米粉,他早注意到,剛剛只忙着做元宵煮元宵,原本也沒怎麽在意,可現在閑了下來,見她依然頂着它在他眼前招搖,突然怎麽看怎麽不順眼了。

她這般不注意儀容,真不像個普通女子。

玉琢本能的詢問道:“哪裏哪裏?”

因為小貓依然在吃東西的緣故,她只能用一只手胡亂的在臉上抹着,水汪汪一雙眼睛睜的大大的,專注的看着玄華。

玄華見她怎麽都抹不到那一塊,看的都着急了,索性半站起身來,隔着桌子伸過手去,将她鼻尖上的那雪白一點輕輕抹去。

他動作極快,卻依然在這一瞬間感覺到了手下光滑而微帶着涼意的肌膚,很柔很軟,是少女特有的美妙觸感。

玄華重新坐下,手放在桌下,情不自禁的撚了撚食指。

因他突然的傾身,玉琢有些愣怔,他指尖溫暖幹燥,與她肌膚的涼意形成鮮明對比,鼻端聞到他身上似有似無的好聞氣息,只覺得心頭一跳,耳根處無端的有些發熱。

玉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吭了一聲,說道:“多謝。”

玄華清亮的眼眸裏并看不出波動,只微微揚眉,“客氣。”

待小貓吃完,玉琢手腳利落的刷好碗筷後,雨依然沒有停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跡象。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從院中望去,青雲院不少別的宅院檐下燈火已點起,在雨中影影綽綽的看不分明。

玄華站在檐下看了會雨,甚覺沒趣,轉身進了房內。

正堂內的桌子上一支長燭,一壺清茶,燭煙合着水汽在空中缭缭繞繞,因着外面的雨聲,所有的事物仿佛蒙上了一層掩蓋了真實的面紗,很容易讓人心中衍生出本不該有的情緒。

玉琢倒上兩杯茶,一人面前放上一杯,爾後就半趴在桌子上看着蒙蒙的煙霧發呆。

玄華平日裏有看書的習慣,因這段時間常常來玉琢小院,小安子想的周到,早已拿來幾卷放在玉琢這裏,方便他閑了随時翻閱,今晚正好可打發無聊時日。

玄華看了一會書,見身旁一直寂寂無聲,有些不習慣,側頭看向玉琢,,“中邪了?今日怎麽這麽安靜。”

玉琢動也不動,懶懶的看了他一眼,“我平常也不吵。”

平日她是不吵,只是一直精神飽滿靈動有生氣,突然這樣安靜下來,多少讓人有幾分不适。

玄華手中書卷輕輕翻了一頁,狀若無意的掃了她一眼,問道,“有心事?”

玉琢就着原來的姿勢,微微偏頭看他,燭火點點落入他本就絕世無雙的雙眸裏,更是光華流動,只輕輕的一個眼波,眼角眉梢俱是女子都不如的風情。

世上如此好看的男子,此時端坐在她的面前,問她是否有心事,玉琢突然覺得自己真正豔福不淺,她淡淡笑道,“有一點點。”

玄華不明所以,奇怪問道:“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麽叫一點點?心事還有一點點的?”

玉琢撅嘴,神情不惱不怒,帶了些少女天生的嬌嗔,“當然有,你不明白。”

她依舊有些呆呆的,眨眼看着脊背筆直端坐的玄華,喃喃自語:“美人燈下坐,心事是與錯?”

她的聲音極低,玄華沒聽清楚,只看了她一眼,再不管她,目光轉回到手中書卷上。

玉琢呆了一會,意識慢慢模糊起來,恍惚間,她知道自己睡着了,卻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又突然回到了以前。

場景太過真實,她似乎置身其中,又似乎站在半空,以俯視的角度看着以前的自己。

還是上一世的時候,許多與她同齡的孩子都紛紛被人收養,唯獨她,因為是女孩,又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而一直鮮少有人問津,在孤兒院裏,她每日惶恐不安的一邊做各種雜事,一邊抽的空閑向上蒼祈禱,祈禱早點有個善良的人家來領她走,她聽人說過,一旦過了十二歲,再被人收養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而她偏偏已到了十二,機會越來越少,時間越來越短,那段時間的惶恐,是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陰影。

那麽期待,那麽害怕。

終于盼來了一對善良的夫妻,他們沒有孩子,偶然的相遇,對她産生了憐惜之意,将她從永遠看起來孤寂陰暗的孤兒院裏帶走,她随着他們一起跋山涉水到了千裏之外的一個小城,那裏并不怎麽富裕,可她依然很喜歡,她從落地的時候,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的關愛,對于愛,對于溫暖,她同所有可憐的孩子一樣,有着本能的渴望,這種渴望只關乎愛本身,不關其他任何金錢財務。

只要能給她一個家,能給她溫暖與關愛,她願意用盡一生,傾盡所有的去回報。

到他們家要經過一座大雪山,去的時候,他們三人擠在同一排座位上,指給她看窗外高聳入雲的雪山,說道:“這裏很冷,你怕不怕?”

她大力搖頭,一點都不怕冷,也真的不覺得有絲毫冷意,那時候的她,心裏只有滿滿的歡喜,怎麽會冷?

她在他們家裏住了下來,每日清晨男人外出工作,女人到了晚上的時候,做好滿滿一桌飯菜,與她一起等待男人回家,桌上三人随意的閑聊笑意融融,飯後,男人看書,女人在燈下教她織毛衣。

她永遠記得那種空氣中仿佛都充滿溫馨與幸福的氛圍,深入骨髓,再難忘懷。

她以為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她終于脫離苦海駛向幸福。

孰料,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她的幸福便猛然破碎。

女人突然懷上了孩子,巨大的欣喜過後,便陷入深深的為難,她終歸是外人,比不上肚裏的親生骨肉,最初的憐惜已慢慢消失怡盡,最後只剩一點點同情,将她送出門後,男人小心的扶着女人頭也不回的離她而去,連讓她乞求的機會都不曾留給她一個。

再次經過那大雪山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這是同一座山嗎?為何竟然如此之冷。

她哭的幾乎喘不過氣來,而周身覺得越來越冷,在似乎永無盡頭的寒意中,卑微如她,不敢抱怨,不敢指責,只一遍遍在心裏祈求,下一世,請不要如此苛待她,請給她一個家。

她又累又冷,在茫茫的黑暗夢境中徒勞掙紮,突然覺得眉心一痛,終于自夢中醒轉過來。

她猛的睜大眼,茫然了好一會,才看清對面玄華正收回手,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

玉琢摸着眉心,“你戳我做什麽?”

玄華已将書卷放置一旁,聞言反問,“做噩夢了?看你眉頭皺成那副模樣?”

她突然呼吸急促,嗓中哽咽有聲,眉心緊皺身體微顫,倒将他吓了一跳,見像是夢魇,方伸手喚醒她。

玉琢搖搖頭,“沒有。”

那算不得夢,只能算一段永遠不會回去的過往。

窗外大雨不知何時已停歇,玄華見她既已醒過來,就站起身來,準備回去。

玉琢還有些迷糊,神智有些遲鈍,直到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才明白他是要走了,心裏突然一時沖動,開口叫道,“玄華。”

玄華回頭看她,“何事?”

他清冽的好聽聲音一如平常,卻讓玉琢無端的有些小小緊張,她幹巴巴的問道:“不多坐一會兒了嗎?”

玄華皺眉,微有些淩厲的看着她,“你倒真是要不矜持到底。”

玉琢幹笑道,“也是,快至深夜了,不能再留你了,那你慢走。”

玄華轉身離開,嘴角暗自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來。

玉琢自然沒看見,她重新在桌上趴下,暗自鄙夷自己的沒出息,然後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混亂中,這混亂讓她既歡喜又着慌。

她一貫早熟,心思細密,其實不用細想,她也知道自己這種混亂源于何名為何,只是,太快了,真的太快了,她與玄華不過才認識短短一段時間。

可這種東西,自古以來,都不以時間長短來定論。

她想起第一次見玄華的時候,當時,她頂多被他‘美色’所惑,單純的驚嘆于他的好看容顏而已,為何,到了現在,居然會舍不得他離開?

是他自潭中撈起她,還是他背她回來,抑或是那晚他溫暖的懷抱,她不知道,也深究不出來。

她只知道,她開始期待他的到來,不舍他的離開,他的溫暖讓她想靠近,甚至貪戀,而一頓普通的晚宴,再這樣靜靜坐在燭燈下,他執卷她安睡的一幕,就如同一把剛剛好的鑰匙,勢如破竹的開啓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那是她一生銘記一生渴望的畫面。

玄華,玄華,不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只是,她不敢輕易邁步,她害怕重經一次以為幸福唾手可得卻最終被狠狠遺棄的痛苦,那滋味實在太難受,她永生都不再想嘗。

玉琢心神不寧的站起身來,一件厚實外衣自肩頭滑落,她忙伸手抓住,只一眼,就認出,這是她原本放在床頭的衣物,因為平常怕冷,晚上的時候常常披着它,剛睡着時,分明沒有披着它的。

那麽,一定是玄華了,他見自己睡着,就取來這禦寒之物,将它披到睡夢中的她身上。

玉琢突然豁然開朗,心下的紛亂思緒通通見了天光,只覺一片清明。

那日,被從那夫妻家中趕出來後,她并沒有按設想的回到孤兒院,而是死在了那天,在冰冷的季節冰冷的雪山裏孤單的死去,後來平白的得了再活一次的機會,如今,她的一切都是撿來的,既然如此,何必在意那麽多,她重生後的初衷與願望不正是順其自然的好好生活嗎?

這樣的感情,如果不來,她自不會強求,但若來了,她就應該盡力珍惜,盡心維護。

玉琢燦然一笑,抱起小玄子,說道,“今日可以睡個安穩覺啦。”

第二日是個晴朗豔陽天,經過大雨的洗禮,天地間都彌漫着青草天然的芳香氣息,聞之沁人心脾,心神氣爽。

玄華依然那個時辰過來,同往常一樣,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會話,他就準備回去了。

正是春光好時候,大雨後的陽光格外明媚,周圍的景致也分外清晰,玉琢愛折騰,小院裏花草樹木皆是繁茂蔥茏,尤其院落一角,一株桃樹上花蕾朵朵,在應景的季節裏,争先恐後的競相怒放着。

玉琢抱着小白貓站在桃樹下,清清脆脆的喚一聲,“玄華。”

玄華停在樸素暗色的門前,靜靜的回頭,“阿玉,何事?”

他不叫她玉琢,只簡單又随意的叫她阿玉。

玉琢沖他一笑,眉眼彎彎,眼裏波光潋滟,“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玄華的目光穿過院中鋪落的陽光定在她勝過桃花的笑顏,靜靜的看了一會,在仿佛已經停住的時光裏,他也回了她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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