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周歲
安姑姑說完這些,便起身告辭。
皇後不敢失态,親自送了安姑姑,還特特遞了個厚實的荷包。
安姑姑推拒:“娘娘是這後宮的主子,奴婢來給娘娘傳話是應當的,哪裏敢收娘娘的東西?”
皇後道:“姑姑誤會了,這卻不是為着姑姑給本宮傳話給的,而是本宮感激姑姑常年伺候皇祖母身側,為皇上和本宮盡孝,這才給的。姑姑可莫要推拒了。”
話說到這份上,安姑姑只得收了。同時心中不免感慨,單看方才皇後的行事,皇後分明清醒的很。她卻是不懂,既然皇後這樣清醒明白,又為何會在皇上面前,把陳寶林小産的事情故意推到一向與世無争的馨妃身上,還口口聲聲要争着撫養五公主,害的現下,不但是皇上,就是太皇太後,對皇後也有了意見,甚至兩人做了那等決定,都不曾親自告訴皇後一聲,反而讓她“順口”告訴皇後。
安姑姑心中感慨轉瞬即過,低頭看一眼板着臉站着的信國公寧君遲,微微笑了笑,就把她來這裏的最後一項任務“順口”說了出來:“說起來,太皇太後亦惦念着七殿下,不知七殿下今日可好?可曾哭了?”
尋常嬰孩,哪裏有一日不哭的?餓了哭,困了哭,害怕了也哭,可是七殿下棠落瑾自從出事後,只在這一日哭過一場,平日裏一直呆呆的,仿佛餓了困了的人不是他一般。因此縱然是太皇太後,在七殿下面前,竟也把七殿下能哭上一場這樣的事情,當成大事來詢問。
皇後面上露出些許慈母之色,嘆道:“除了今個兒在皇上面前那一哭,後來就沒有了。”
安姑姑跟着嘆息一句,又意有所指地道:“許是秋老虎來了,小殿下不樂意哭。奴婢聽皇上跟太皇太後說,最近會搬到太液池旁的含涼殿去,到時候帶着小殿下一道去,說不得看着滿池荷花,小殿下會願意笑上一笑。”
皇後怔了怔,被寧君遲拽了一下衣服,才驀地反應過來,忙忙問道:“姑姑是說,皇上要和小七還有本宮一起搬去含涼殿?”
含涼殿是宮裏的避暑宮殿,雖也在後宮之中,但尋常日子,沒有皇帝聖旨,妃嫔也好,皇後也好,都不會入主含涼殿。
安姑姑笑容不變的道:“奴婢只聽皇上說了小殿下,至于娘娘……許是皇上想給娘娘驚喜,親口告訴娘娘也說不定。”然後不等皇後再問,就屈膝行禮,“眼看就要到晚膳時候,奴婢還要去瞧瞧太皇太後的晚膳,奴婢就告退了。”
皇後留安姑姑不得,只得看着人離開。
寧君遲見安姑姑走了,跟着皇後身後進了內室,才把天元帝命他陪着棠落瑾往福建去的消息告訴了皇後。
皇後驀地站起身:“往福建去?去福建作甚?福建有百佛寺,有至善大師,可是長安城裏難道就沒有寺廟名僧了?皇上緣何非要令小七往福建去?”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把九歲大的寧君遲往懷裏一攬,“何況本宮的三弟才這樣小,如何經受得起這一路的奔波之苦?”
寧君遲微微有些別扭,心中總覺皇後的話有些不對勁,但一時又想不出甚麽,只忙忙從皇後懷裏掙紮出來,才臉色微紅地道:“二姐不必擔憂,皇上說了,會派人照顧七殿下。且令我等在明年過了七殿下的周歲生辰,冬雪化開,在從長安往洛陽去,一路走京杭大運河,待到了杭州,再走陸路,往福建去。如此一來,倒也不算特別辛苦。”頓了頓,又道,“只是七殿下就要離開二姐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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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這才反應過來,蹙眉道:“搬出去?這怎的可以?周歲過後就去福建,一去就不知幾年……待他回來,那豈不是……”
“娘娘!”
撫桂忽然高聲喊了一句。
寧君遲眉心皺了皺。
皇後回過神來,拍了拍寧君遲的肩膀,“君遲把皇上跟你說的話,再給二姐說一遍可好?一字一句,全都告訴二姐……”
寧君遲雖覺不妥,但既是他來開口,自然是把他覺得可以告訴的告訴了皇後,他覺得不想說的,便沒有說。
待說完後,皇後又重複問了幾遍,寧君遲微微不耐道:“君遲見皇上聖意已決,絕不會更改,二姐與其再問其中緣故,倒不如給小七收拾些東西,想來小七不日就要搬走,鮮少見到二姐了。”
皇後兀自搖頭:“君遲,你不懂,你不懂。”
寧君遲的确不懂,他又逗留片刻,就獨自去尋了棠落瑾。
棠落瑾小小的人兒,正穿了一身大紅,坐在院子裏看白玉池裏的魚兒。
棠落瑾雖然年紀小小,卻也長得白淨可愛,一雙眸子亮若夜間星辰,額上一點觀音痣,更是襯得整個兒人惹人愛極了。
讓人一見,就想抱在手裏不撒手,恨不得将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拿來給他。
只可惜,這樣漂亮的小人兒,卻是個只會發呆,不會哭不會笑甚至不會生氣的瓷娃娃似的“呆子”。
寧君遲站在一旁看了許久,見河柳正拉着一個頭上戴了老虎帽的小太監逗棠落瑾笑,小太監七八歲年紀,嘴裏缺了顆牙,人本就長得可樂,尖嘴猴腮,這樣一笑,更讓人可樂,就連寧君遲見了,都忍不住想笑。
可是“呆子”棠落瑾,只呆呆的看了那小太監一眼,就面無表情地轉了目光,繼續看白玉池裏的游魚。
小太監和河柳的失望暫且不提,寧君遲亦是失望不已。
——他疼了好幾個月的小外甥,要是能和別家娃娃一樣機靈可愛,該有多好!
可惜寧君遲注定要失望了。
棠落瑾雖是親眼看着寧君遲對他好的,除了吃喝不能伺候,穿衣換尿布,抱着他到處走來走去,幫他學翻身,幫他自己坐起來,帶着他玩等等,寧君遲但凡能做的,都一一做了。
棠落瑾雖然心中感激,也喜歡寧君遲小小年紀對他的陪伴,可是,他心中更清楚的是,寧君遲對他照顧和喜歡,全都是基于一件事情——他是皇後寧氏的兒子,是寧君遲的外甥這件事。若是有一日寧君遲知曉了他不但不是寧氏的兒子,還是寧氏未來子嗣的妨礙的時候,寧君遲還會這般對他好麽?
棠落瑾上輩子,小時候是個沒心沒肺的暴發戶的兒子,吃穿玩樂樣樣不愁;等長大了,一朝發現自己雖然對女人也有興趣,但是對男的同樣也那麽一丢丢的感覺後,還沒來得及對男的發展處什麽更多的感覺,就把暴發戶老爹怒氣沖沖趕出家門,困頓一年後,棠落瑾自己拿着老娘偷偷給的私房錢慢慢也開了幾家連鎖店,成了小暴發戶,這其中雖說也吃了些苦,可是這種苦,哪裏比得上現在生死存亡的苦?
甚至為了茍且偷生,棠落瑾現下連苦笑的權利都沒有了,只得裝成一個傻子,以此來讓皇後松懈,暫且保住性命。
棠落瑾學做面癱和啞巴之餘,哪裏還能對照顧他的寧君遲有多少感激?就算有,只要一想到寧君遲是寧氏的弟弟,待寧氏有孕後,寧君遲很可能會毫不猶豫的對他下手,棠落瑾就感激不起來了。
——生死威脅面前,棠落瑾想,他不但臉變癱了,心也快要癱了。
“你莫要怕。”棠落瑾正在例行發呆,就聽又跑來“看”他的寧君遲突然出聲道,“百佛寺雖苦,可是舅舅會一直陪着你的。”
棠落瑾裝呆子裝的有些久,雙目呆滞地看着水裏的錦鯉,半晌才反應過來。
百佛寺?
甚麽百佛寺?
口胡!
難道他裝傻子裝過勁了,那個皇帝老子也不肯疼他了,要把他送到寺廟了當和尚去?
就算當了和尚後,他能慢慢的不需要裝傻,可是和尚要戒色戒貪戒嗔,不得對權勢美色有欲望。然而棠落瑾自從裝傻的那一日起,就已經為自己的将來做好了打算——
那個位置雖說孤家寡人,雖說高處不勝寒,雖說他要往那個位置去,不知要經歷多少艱難險阻……然而他既要光明正大、風流倜傥地活下去,那個位置,卻是不容他不争!
面無表情的棠落瑾:“……”總之一句話,他才不要去當甚麽和尚!
好在棠落瑾終是想的有點多,雖然皇後對他一心算計,親娘馨妃完全不知曉他才是她的兒子,終日只為五公主去庵堂修行的事情以淚洗面,可是他的皇帝老子卻是真心喜歡他的。
在寧君遲跟他說了要一同去百佛寺的那一日,天元帝就把他接到了含涼殿,每日除了上朝時候,統統把他帶在身邊,或是逗弄,或是嘆氣,或是把那些不能說與旁人的話,都說給他聽。
等到棠落瑾十個月還不肯學爬的時候,天元帝遣了衆人,竟自己趴在鋪了厚厚的毯子的宮殿裏,想要叫棠落瑾跟着他學爬。
棠落瑾若不是裝了好幾個月的傻子,那一刻必要破功。
他想,穿越一回,換了這麽一個老子,倒也不錯。
最多比他上輩子那個只疼一個女人的老子差了一點點。
可是即便如此,棠落瑾也愣是拖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初,在天元帝在他面前爬了無數遍,甚至宮裏的大小太監連帶着寧君遲、寧君榆也在他面前爬來爬去爬了好久之後,棠落瑾小殿下終于開始學爬。
然後學了兩天,七殿下才終于穿着厚實的衣服,學會了爬爬這項運動。
天元帝大喜,阖宮上下,賞三個月月錢。
三月二十六日,棠落瑾周歲生辰的早上,獨自從床上站了起來。
天元帝前一日沒有招幸妃子,是和小小的棠落瑾同榻而眠的。因此一睜眼,就看到了顫巍巍站着的棠落瑾。
“好!好!”天元帝一把就把棠落瑾給抱了起來,大聲道,“朕就知道,朕自登基以來,無時無刻不是戰戰兢兢,勤勤懇懇,立誓要做明君,要讓大棠百姓平安喜樂。朕既要做明君,上蒼就不該薄待朕,朕的小七,最多是學的比旁人慢些,如何會真的癡傻?”
棠落瑾呆呆的任由天元帝抱着。
天元帝沒有得到回應,倒也不失望,只喃喃道:“會好的。朕會做一世明君,那麽上蒼,就該護我兒一世!朕的小七,定會好的!”
棠落瑾面上毫無表情,可是心裏卻是覺得,這個爹爹,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的。
于是他猶豫了一會後,終于伸出兩只短短的手臂,環住了天元帝的脖子。
天元帝只覺雙目酸澀,登時大笑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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