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吐蕃

棠落瑾并不願意要這個來自吐蕃的小美人兒。

可是他不願意是一回事,要不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此又過一月,正是九月末的時候,吐蕃三王子帶着一大一小兩位公主來了長安城。

棠落瑾的箭術,勉勉強強,也能見人了。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頗有些看頭。

寧君遲看棠落瑾十箭裏射中紅心九箭,道:“眼裏很好,只是力氣上稍稍欠缺了一些。到時候狩獵時射的又是活物,小七能射中的機會怕是不大。”

棠落瑾将手裏的小弓遞給小徑,不在意地道:“無妨。狩獵那日,總會有不少獵物等着我來射的。”

大棠舉辦狩獵,總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臉,是以天元帝和棠落瑾也好,那些頗有地位的達官貴族也好,這次都不可能空着手回來。

寧君遲道:“這便罷了。到時,舅舅會跟着你身邊,不會出事的。”

棠落瑾“嗯”了一聲,坐下休息一番,起身又開始練習箭術。

寧君遲看着棠落瑾勤奮地模樣,再想到皇後所說的話,心中的別扭越發多了起來。

天元帝也好,他也好,還有周圍許許多多的人也好,經過上次朝堂一事,早就不把棠落瑾當成普通小孩兒,任是甚麽事情都要瞞着。該告訴的事情,必然會告訴棠落瑾。

可是寧君遲在發現皇後有許多和太子有關的宮中秘事不會告訴棠落瑾時,幾番思索後不得其解,便跑去問了皇後。

結果皇後先是微微詫異,随即便笑道:“小七雖然比旁人聰明些,可到底只是個孩子。他在福建兩年,一回宮,就發生了……那些事情,我那時心中被兩個小女兒的死擾了心智,對他也不甚關懷。等我反應過來,小七妹妹的死,是天意,和小七沒有太大關系時,小七又搬去了東宮。我雖有心和小七一續母子之情,但小七的性子……”皇後苦笑着搖頭,“我想要親近他,他卻不肯親近我了。不過,這些倒也罷了。他再不肯親近我,我也是他的母後,關心他也是應分的。”

寧君遲完全沒有被皇後的一番話繞暈,追問道:“既二姐已然轉過心思,知曉兩位小公主的死和小七根本沒有任何關系,心中亦想要親近小七,對他好。那麽,為何宮中一些和小七有關的私密之事,二姐探聽了,卻又不肯告訴小七?”

皇後微微皺眉:“三弟此話何意?”

“大皇子和李妃。”寧君遲點到為止,“小七礙于身份,不能插足聖上後宮之事,只從大皇子伴讀的行徑裏發現了一些端倪。大皇子的伴讀都能露出一些端倪,大皇子和李妃在後宮之中,又豈能完全沒有絲毫可懷疑之處?君遲以為,二姐定是知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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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知曉是知曉了,就是半點也不曾給棠落瑾提醒。

皇後愣了片刻,才微微笑着,解釋道:“原是這件事。三弟想多了,這件事,我已知曉一二。只是大皇子和李妃不成氣候,想出的主意想來也不過如此。李妃沒了李家支持,大皇子年紀又小,他們沒膽子做甚錯事。況且,就算是有,我也會護着小七,保小七性命無礙的。”

寧君遲還欲要說,皇後便道她要喝藥了,讓寧君遲先離開。

寧君遲靜默片刻,只能走人。

——皇後的“病”,他身為寧家在長安城唯一成年的男子,自然是知道的。雖然依舊查不出是誰下的手,下手的目的,究竟是想要皇後真的神志不清,徹底瘋掉,還是讓皇後心智有損,做下一些糊塗事,但是因為皇後的“病”,寧君遲倒是能理解,為何皇後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了。

然而理解是理解,寧君遲看着棠落瑾一步一步的努力,再回想起皇後的話,心中也只能嘆一句棠落瑾和皇後沒有母子緣,親近不起來。

既他們親近不起來,他這個當舅舅是,就只好對棠落瑾再好一些,更好一些了。

棠落瑾完全不知寧君遲有了這等想法。一來,寧君遲對他這個“外甥”一向很好,見狀也不甚奇怪;二來麽,則是吐蕃三王子和大小兩位公主來了,他這個大棠太子,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吐蕃是游牧民族,擅長養馬、馴馬、騎射。

棠落瑾接待這三人,自然也是引着他們去玩大棠的“游戲”——蹴鞠、打馬球、捶丸。

吐蕃三王子對三個游戲都很感興趣,道:“久慕大棠文化,不意大棠在玩樂之上,亦是我吐蕃比不上的。”說罷又露出懊惱之色,道,“小王的意思,是大棠很好,很厲害,太子莫要誤會。”

棠落瑾裝面癱臉裝了好幾年,如今自然也不會對着幾人露出笑容,板着臉道:“聽其言而觀其行。三王子究竟何意,孤自會分辨。”

吐蕃三王子聞言,臉都綠了。

他的母親是吐蕃贊普的大妃,地位很高。在吐蕃時,無人不對他奉承。不意這大棠太子,竟在他主動“示弱”的情形下,還說出這等話語。

吐蕃三王子正想着是否要發作,吐蕃小公主便巧笑道:“我看太子年紀還小,想來還不曾見過吐蕃的舞。不如我跳舞給太子看?”

吐蕃上下能歌善舞,吐蕃贊普在知曉了大棠定下太子之後,就令和太子年紀差不多的小公主開始學漢話,說起來竟比三王子還要熟練。

棠落瑾繼續板着臉道:“公主遠道而來,甚是辛苦,就不勞公主一舞了。”

吐蕃大公主長得猶如天上明月,望之不俗。只有一點不好,就是漢話能聽得懂,但是說起來就不是那麽流利,因此在棠落瑾面前,她幾乎就是一言不發,只在面上挂着笑。

吐蕃小公主想要立刻就舞,結果被大公主拉住,這才癟了癟嘴,轉了轉眼珠,道:“不跳就不跳了。可是咱們總到處看旁人玩也沒意思。不若太子許了我也下場,和她們一起玩?”

一行人正站在皇宮的馬球場外,一群女子正在馬場裏打馬球。

棠落瑾微微眯了眯眼:“公主想要下場玩什麽?和誰一道玩?”

吐蕃小公主立刻笑了,擡着小小的下巴,自信道:“這裏是馬球場,要玩,自然是就近打馬球。至于和誰玩……我雖遠在吐蕃,卻也聞得安陽侯的女兒和我同歲,打馬球甚是擅長,太子還因此賜了她小馬。若是太子能讓我和她比上一場馬球,若是我贏了,我旁的不要,只要太子賞她的那匹小馬!”

棠落瑾:“……”這是宮鬥的意思麽?還是說他耳朵生繭,聽錯了?

吐蕃三王子:“……”妹妹你是來和親的,不是來鬥女……孩兒的!

他顯然忘了,和親公主,素來都是被放棄的女子,其命運之可悲,千古可見。

“蔣表姐并不常來宮中。”棠落瑾面無表情道,“公主若要與蔣表姐比試,該按着大棠的規矩,親筆寫了帖子,約蔣表姐出來,一起商議此事才好。蔣表姐雖是太子妃,可是她自己的事情,現下自然還是她自己做主。”

被噎住的吐蕃小公主:“……”

可憐吐蕃小公主再天才,能将漢話學會并聽懂,已然不易。漢字這種東西,連大棠百姓裏都有許多許多的文盲,吐蕃小公主自然也就不識漢字,就更別提去寫了……

好在天元帝并沒有把吐蕃這三位貴人全都交給棠落瑾,而是讓幾個皇子挨個去帶着游玩,打發時間。

等到他閑了下來,才會把吐蕃三王子和吐蕃使者叫過去,商議政事。

轉眼到了十月初三,天元帝有了時間,這才帶着一大批人,往長安城外的皇家圍場趕去。

後宮之中,太皇太後和太後身子還算好。太後自不必說,如今才五十出頭,因撫養了六皇子,人也顯得越發精神;太皇太後年紀雖大,然而越是年紀大了,心中越是想着過一年少一年,今年也去了圍場散心。

皇後和二皇子母妃蔣德妃,還有幾位年輕低等妃嫔,都被選中;馨妃再生育了九公主後,身子就不太好,這次九公主身子微恙,便跟天元帝說了一聲,沒有往圍場去。

九公主如今才四歲多,前幾年因年紀小,天元帝不肯帶她去圍場。今年好不容易長大了一歲,天元帝又松了口,結果她自己身子不争氣,偏偏在這個時候病了。

九公主躺在床上,灌着苦藥,心裏難過極了。

馨妃原本就疼她,見狀抱着她,哄道:“圍場去不了也沒甚麽,等小九身子好了,可以去看你皇兄皇姐騎馬打馬球呀。再不濟,你乖一些,把書讀的好一些,母妃就去求求你父皇,讓你舅舅他們,帶着你出宮去玩一趟。”

九公主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真的真的?母妃說的是真的?小九真的可以出宮玩?”

馨妃笑道:“自然可以。小九原先年紀小,母妃為着你好,當然要拘着你。現在你身子好了,想要出宮,只要有人跟着,母妃自然沒有不同意的。”

九公主心花怒放,立刻道:“那小九想讓太子哥哥帶小九出宮!太子哥哥疼小九,他一定會答應的!”

馨妃一怔。

九公主拉着馨妃的衣角道:“好不好啊母妃。舅舅他們都是大人,帶着小九去的都是大人去的地方。只有太子哥哥和小九是‘小人’,才會帶着小九去‘小人’喜歡去的地方玩。”

馨妃被哭笑不得:“母妃的小九,的确是個小人兒,可是你太子哥哥,可是君子,不是小人。”爾後心中權衡一番,還是沒答應這件事——雖然太子很好,但是,她和表姐算是徹底翻了臉,若是這時候再讓小九和太子交好,表姐說不得就要以小九“讨好”太子為由,為難她們甚至是還住在清寧宮的五公主了。

“你舅舅們年紀大,可是你表哥表姐年紀總不大。你不樂意舅舅們陪着,那就讓你表哥表姐陪着罷。”

馨妃說罷,九公主就撅了小嘴,不高興地低了頭。

可是就算是不高興,她也知道母妃應當是為着她好,才不答應她和太子哥哥出去玩的。她雖不樂意,但也不會那麽頑劣的反對,因此只低了頭,不說話了。

馨妃心中嘆氣,摸了摸九公主的小發髻。

“娘娘,太子殿下,給九公主送來禮物了。”

九公主生病,各宮的妃嫔和皇子皇女都會有所表示,太子這時候送禮物來,自然也是應該的。

馨妃點了點頭,不太在意。但是九公主卻一下子高興起來,忙道:“快把太子哥哥送來的禮物拿過來,我要親自看!”

香爐只覺九公主可愛,看一眼馨妃,見她沒有反對,就屈膝一禮,然後一瘸一拐的出去抱了一個紅木盒子來。

盒子打開來,裏面正躺着一只成人手掌長的玉做的“兔子”。

當然,說是兔子,其實也不太确切。因為這只“兔子”長着類似小女孩的臉,身子也是長長的,有胳膊有腿兒,只是屁股後面,還有一條小小的尾巴。

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小的人兒,只是長了兔子的耳朵和尾巴而已。

可愛極了!

九公主歡喜地叫了起來:“小九就知道太子哥哥最疼小九,小九上次跟太子哥哥說想要一只兔子,太子哥哥就給小九送來了這個!咦?這些小衣服好奇怪,怎麽這麽小?”九公主把“兔子”拿了起來,就看到“兔子”下面的好幾件小衣服,拿起來比劃了一會,喜道,“小九知道了,這些小衣服是給兔兔穿的!”

當下拿起來就給“兔子”穿了上去,一試之下,果然合适。

九公主就更加歡喜了。

馨妃看着小女兒這般歡喜的模樣,心中一動,可是想想又覺好笑,搖了搖頭,權當棠落瑾是難得和九公主有眼緣。

長信宮的事情,棠落瑾自是不知。

他雖然給九公主送了禮,但也只是單純的喜歡九公主而已,并不打算現在就說出甚麽——畢竟,若論相貌,他的确是更像皇後多一些,就算是他說出了真相,旁人也不見得會覺得這是“真相”。說不得,到時候還會誤以為他生了旁的心思。

棠落瑾眯了眯眼,就把目光轉到圍場之上。

吐蕃這幾年和大棠發生沖突,幾次都以吐蕃兵敗為結果。因此吐蕃三王子再怎麽傲氣,此刻在大棠的領土,大棠的皇帝和臣子面前,也只得低下了頭。

天元帝又有意向吐蕃展示大棠人才濟濟,不但文人才子居多,武将亦不少,找了不少武将,接連比拼了箭術、摔跤、打馬球之後,就到了狩獵時候。

天元帝像往常一樣,展示了自己十發九中的箭術後,就打算宣布狩獵開始。

“小王曾聽說,漢人有一句話,叫做虎父無犬子,大棠皇帝箭術如此精湛,想來大棠皇帝最出色的兒子,箭術亦是精湛無比。”吐蕃三王子笑道,“小王不才,想要在箭術上,和大棠皇帝最出色的的兒子,一較高下!”

吐蕃三王子的話一出口,大棠不少人就開始在心裏罵他。

太子才幾歲?吐蕃三王子幾歲?

太子的年齡才剛剛吐蕃三王子年齡的零頭好不好?這樣都能舍下臉,說出和太子比箭術的話?

天元帝唇角還挂着笑,眼睛裏卻透出冷意,沒有立刻開口回答吐蕃三皇子的話。

棠落瑾依舊面無表情。

最出色的的兒子?

這個,才是吐蕃三王子的目的吧?

果不其然。

大棠年輕臣子出聲反駁:“太子才幾歲?你又是甚麽年紀?你怎麽好意思提出和一個比你小了十歲的人比試箭術?而且,你們吐蕃向來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自出生就長在馬上,我們的太子,則自幼學君子之道,年紀又如此之小,如何能和你必是箭術?三王子,你未免太過小人!”

吐蕃三王子如今一十有七,生得人高馬壯,聞言卻是格外無辜的道:“這位大人誤會了。小王說的,是和大棠皇帝最出色的的兒子比試箭術。雖說大棠太子的确只有小王年紀的零頭,可是,太子上面不是還要五個兄長?他們之中,難道就沒有和小王年紀相近的?還是說,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比不得一個七歲的孩子的箭術好?”

衆人登時沉默下來。

這位吐蕃三王子,之前看着人高馬大,說話做事,都有些年少魯莽。可是今日再瞧,這位三王子,顯然是心有成算。

幾句話下來,就不知挖了幾個坑,等着大棠皇子兄弟阋于牆。

天元帝目光亦沉了下來。

此時旁人都不便開口,只有棠落瑾不得不也必須站了出來。

“三王子方才所說甚是模糊,不知到底是要我大棠最出色的的皇子和你比拼箭術,還是要大棠箭術比孤好的皇子與你比拼箭術。”棠落瑾自是不肯讓這位三王子把話說得模模糊糊,道,“三王子心中雖有丘壑,可總要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說出來,而不是藏着掖着、畏畏縮縮、小家子氣的隐瞞,讓我等聽明白的才好。”

棠落瑾一開口,就将主動權握在了手中,不少人眼睛都亮了起來。

——平日裏便罷了,這個時候,有外敵在前,當然是大棠的面子最重要了!

吐蕃三王子被當衆說“畏畏縮縮、小家子氣”,面上微愠,片刻後才笑眯眯地開口:“小王初學漢話,說得難免不清楚。多謝太子指教。小王方才所請,自然是大棠皇帝,最出色的的兒子!就是不知,大棠皇帝最出色的的兒子,能不能贏過小王;而大棠皇帝最出色的的兒子,又是不是太子殿下?”

棠落瑾年幼,衆人皆知;他太子的身份,亦是衆人皆知;而天元帝最出色的的兒子,任是要誰來說,都會很肯定的說那人必定是太子。

可問題就在于,天元帝最出色的兒子,如今才只有七歲多,又是早産兒,身子本就不比旁人。箭術因信國公的話,學的也晚。別說是要和吐蕃三王子比了,就是和大棠尋常世家公子比,顯然也是比不過的。

而天元帝之所以會在吐蕃使者來的時候狩獵,就是為着向吐蕃展示大棠強盛,若是讓棠落瑾出手,棠落瑾就必須要贏。

可是,棠落瑾要怎麽贏?又怎麽可能贏?

衆人面面相觑,低聲商量着什麽。

吐蕃三王子高高擡着下巴,眼睛裏透着滿意。

棠落瑾依舊無甚表情。

其餘皇子都不知該如何開口,俱都低頭裝木頭。

大皇子等了好一會,才極力隐藏着心底的興奮,開口道:“父皇,那吐蕃三王子來意不善。此刻又是在咱們大棠的國土上,無論是誰出手和三王子比箭術,這次都絕對不能輸。”

他的話說完,就期望能得到天元帝的回應甚至是旨意。

可是天元帝甚麽都沒有說,只是擡擡眼皮,看了他一眼。

仿佛将他從裏到外,各種心思算計,整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皇子忍不住生出一絲怯意。

可是,誰不想做大棠最出色的皇子?誰不想壓太子一頭?

大皇子明知天元帝的警告之意,還是開口道:“父皇最出色的的兒子,自然是七弟。可是七弟年紀這般小,若是讓他和年長他十歲的三王子比箭術……那豈不是要輸的板上釘釘?不若,讓兒子來。兒子在詩詞功課上不濟,可是比箭術,這個,兒子總能贏得了三王子。”

天元帝眼睛裏都能透出刀子來。

二皇子站在天元帝身邊,微微笑着,悄然看了一眼那邊的吐蕃三王子。

吐蕃三王子立刻再次逼問,大棠皇帝最出色的的兒子可願與他一戰?此刻還不出面,莫非是怕了他了?

天元帝面色更沉。

大皇子正要欣喜地站出來,就見一個小豆丁,比他稍快半步,站了出來。

“比箭,這沒問題。”棠落瑾繃着小臉,聲音裏稚氣未消,渾身的氣勢,卻令人不得不格外看重,“但是,比試的項目由三王子定了,要如何比,自然是我大棠說了算。只是不知,吐蕃三王子,可、還、敢、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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