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野心
不能搶?
沈四終究年輕,聞言登時愣住,忍不住去看沈老爺,期冀沈老爺能否定這個答案。
孰料沈老爺本就惱他做官幾年,孩子都有了,還不能立時想明白這件事情,又有嫡親的外孫被搶了個憋屈,見沈四看他,直接就給瞪了回去。
“糊塗!”沈老爺罵道,“旁人想不明白就罷了,你做官做了幾年了?在早朝上站了幾年班?不曾瞧見幾位年長的皇子和他們的外祖家對太子的為難和嫉恨麽?而皇上,皇上雖在大事上護着太子,可是為了讓太子歷練,也為了他的其他骨肉,有時候也是需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這種情形下,一旦太子身份暴露,那麽如今有着寧家撐腰、并且肚子裏還有一個被至善大師算過是嫡皇子的皇後不會太過擔憂,反而是咱們才要害怕。”
沈老爺微微頓了頓,才道:“恐怕若是如此,才是會如了咱們這位皇後娘娘的意。”
沈夫人不意自己堂姐的女兒,竟然做出了這等事情,還害得自己的女兒母子相隔,害得沈家面臨窘境,心中嘆息之餘,更覺愧對家人,掩面不語。
沈大、沈二聽得沈老爺的話,俱都點頭:“父親說得正是。這件事情,咱們不但不能承認,反而要幫着太子把這件事情瞞下來。雖然皇後現下或許不怕咱們捅出這件事情,但是,一旦捅出這件事情,皇後混淆皇家龍脈,欺君罔上,苛待庶皇子的罪名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兒子瞧着,咱們這位皇後,也輕易不敢說出這件事情。畢竟,聖上英明睿智,若是當真知曉了換子一事,為着寧家,或許不會殺皇後,但是把廢後之事,卻大有可能。”
而皇後為着保住皇後的名分,保住自己親生兒子嫡皇子的名分,是輕易不會把這件事情暴露出去的。
“所以,皇後為着她肚子裏的孩子,或許會毫無顧忌的對太子出手,但是絕不會輕易把這件事捅出來。”沈大鎮定地道,“我們如今該擔心的,應當是太皇太後、太後和皇上是否真的知曉換子一事,以及……太子,芯兒的兒子,是不是也知曉這件事情。”
沈三道:“當初五公主被驟然送出庵堂,且還是在太子高燒幾日之後,然後被送出的……顯見那幾位……”
他沒有再接着說下去,在場幾人,心中卻都有了計較。太後身份尴尬,暫且不提;太皇太後和皇上心裏,即便是對此事沒有十分把握,大約也是有個七八分的。
于太皇太後和皇上而言,證據甚麽的,反倒在其次,最關鍵是二人心中願意相信的東西。
既太子在百日後,曾傳出癡傻名頭,周歲宴上,皇上仍舊封他為王,太子三歲回長安,更是正式冊封太子。如今九年時間已經過去,無論當初的事實真相如何,對皇上來說,太子就是太子。
而太皇太後輩分最高,身份貴重,她見着皇上對太子這般好,自己也對太子好,顯見也是認可了這件事情。
如此來說,事實如何,還真的不算重要。
“那太子……”沈四見衆人都沉默起來,自己忍了又忍,方才開口道,“那太子,是不是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太子有過目不忘之能,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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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鬧!”沈老爺素來就惱恨小兒子太過“活潑”,斥道,“剛剛出生的小兒,任事不知,就算過目不忘,他能知道甚麽是好,甚麽是不好?且你三歲之前的事情可還能記得?這世上人,一百個裏,有一百個會慢慢忘記三歲之前的事情,太子再聰慧,又如何能對注定忘記了的事情記在腦海裏?”
沈四聞得有理,連連點頭。
沈老爺:“……”好想再摔個茶杯!可是又怕自己眼拙,摔了貴的那個,沒摔着便宜的那個!
沈婷見父兄都沉默思索,自己想了一會,遲疑着開口:“我、我倒是覺得,太子可能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沈老爺和沈夫人以及四兄弟俱都看向沈婷:“婷兒怎會如此猜測?”
沈婷看一眼香爐,道:“香爐姑姑從前說過,姐姐生九公主的時候,是意外難産,還是被迫停在玥婕妤的宮裏生産的。香爐姑姑因腿腳不便,所以那一日即便緊趕慢趕,依舊落在其他人後面。只是這一落後,竟是遇到了正巧從東宮出來的太子。太子身份何等尊貴?那時候見了香爐姑姑,竟會特特停下來詢問,再問過香爐姑姑是為何這般焦急之後,就派了身邊的石女官去玥婕妤的宮裏為姐姐的孩子送禮。
生子送禮,素來都是在生子之後才會有。太子何故在明知姐姐難産的時候就令石女官前去送禮?而衆所周知,石女官并非普通女官,石女官的姐姐從前是伺候太子長大的澤蘭姑姑,石女官自己則頗為精通醫術和毒術,幾乎時時刻刻随侍太子身邊,為太子驗毒。那個時候,太子就算要送禮,派其他小太監小宮女去又有何不可?為何偏偏派了會醫術的石女官?而姐姐那一次,也是因着石女官是女子,進入産房裏為姐姐看診接生,如此才沒有一屍兩命,順順利利的生下了九公主。”
香爐在一旁道:“的确是這樣。那一日,太子派了一個會醫術的人來送禮,奴婢原本也是懷疑。可是娘娘難産,危在旦夕,眼瞧着就要救不回來了,太醫因男女有別,不能當面瞧娘娘顏色,察看胎位,奴婢當時情急之下,問過娘娘後,才一力請石女官進了産房,幫娘娘生産。”她微微一頓,“那一日好在有石女官在,娘娘也僅僅是被害得不能再次生産。”
馨妃驟然生産,且不是在已經準備妥當的自己的宮殿裏,而是在散心之後,在回去的路上,在路過玥婕妤宮殿時開始破了羊水,生産過程中又開始難産,種種事端,絕非巧合。
只是皇家之事,饒是沈家再想護着馨妃,也不好插手皇宮去打聽,尤其是事後,那時已經被封嫔位的玥婕妤被接連貶了數級,馨妃又傳出話來,說自己無事,家中莫要擔憂插手,沈家也只得按捺下來,想要悄悄去查這件事情。
然後就查到了皇後身上。
那時候皇後有了太子,有寧家做依靠,還有曾經生産過的幾個公主的功勞,沈家如何動得了皇後?此事自然只能按捺下來。
沒想到這一按捺,竟然等到了太子是寧家人的事情。
“這件事情,咱們本也知道。”沈夫人拭淚道,“原本只道是巧合,現下想想,即便不是太子早知身份,那也是母子、兄妹緣分在,才會在冥冥之中,讓太子救了芯兒和九公主兩條性命。”
沈老爺和沈家四兄弟亦是面色複雜。
沈婷又道:“除卻這些,九公主還曾悄悄告訴我,是太子讓她常常往長樂宮去的。若非如此,姐姐向來不在意恩寵一事,九公主年紀又小,如何能想得到讨好太皇太後和太後一事?且,”沈婷接着道,“那一日,在蔣家,我被人推到湖中,太子和侍從從橋上走過時,我瞧得清清楚楚,他們若是那時候離開,絕不會沾染半分。可是,我朦胧中瞧着,太子似是在橋上看到了我的臉,然後才跳入湖中來救得我。”
沈婷說罷,就摸了摸自己的臉:“說起來,我和姐姐卻是一樣,長得都不像娘。我和姐姐,倒是有幾分相似。”
沈家衆人聽得沈婷的話,再細想太子往日作為,雖對沈家無甚青眼,但也不曾像皇後那般,把沈家當仇人。而太子和皇後的關系……皇後不喜太子,太子孝順皇後但卻又不愚孝,再加上以上種種,沈家人頓時覺得,太子大約有六七分可能,是知曉自己身世的。
“又或許,他并不知道?只是想拉攏沈家?”沈四年輕,想的反而更多,“還有,太子的相貌,真的是和皇後像太多了,單單憑着梅花胎記,就真的能确定他是咱們沈家骨血了?咱們,是不是還要再等等?”
沈夫人聞言,氣得險些也要把茶杯往沈四腦袋上砸:“太子像皇後,難道就不像你娘我了?你可知孫子孫女像祖母外祖母的事情并不罕見?還有,這天下間,天生有胎記的人或許不算少,可是恰恰好,就有了梅花形胎記的人,除了沈家人,你還見過幾個?就算這些還不算,那麽,皇後和芯兒同日産子的巧合,五公主被突然送往庵堂一事,皇後對太子的不喜,以及太子有意無意幫了芯兒和婷兒的事情……一件事或許能說是巧合,那麽,這些事情都加起來呢?難道這還算是巧合麽?”
沈婷忙忙勸道:“娘莫要氣壞了身子。四哥也是一時說錯了話而已。”
沈四被沈夫人大罵一通,已然反應過來——是啊,一件事情是巧合,可是,這諸多事情都加起來,顯然就只能說,太子真的是馨妃的兒子,是有着沈家血脈的皇子。
而沈家,也必須要支持這位皇子。并且無論太子之前是否真的知曉身世,接下來,等太子回了長安城,他們都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太子,并且商議接下來要怎樣掩蓋這件事情。
雖然沈家男人因胎記形狀似梅花,覺得太過女氣,甚少與他人說這件事情。可是沈家男人也是自小被伺候着長大的,旁人便罷了,那些貼身伺候的人裏,哪個不知道沈家男子身上的胎記?而這些人裏,未必沒有嘴碎把這件事情說出去的。
且,沈家男子在外與人凫水時,怕也有人不巧瞧見了他們的胎記。
至于太子的胎記自不必說,不提其他,一個寧君遲知道了,就等于寧家人和皇後都知道了。
是以這件事情,沈家必須要快些告知太子,讓太子早做準備才好。
沈家一衆人商議好此事,沈夫人就道:“罷了,時辰差不多了,把你們媳婦兒孩子叫來,都來這裏用晚膳罷。”
沈家四子自是答應不提。
沈婷卻愣住了,呆了片刻,見四個兄長都要離開了,才忙忙開口道:“等等,娘,那姐姐呢?姐姐是太子生母,她、她總該知曉這件事情才好!她從前以為五公主才是她的孩子,五公主在庵堂的時候,她日日憂心五公主在庵堂青衣古佛,太過清苦;等五公主回了宮,偏偏只以嫡母為尊,甚至不屑認她這個庶母。姐姐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淚。若非有九公主在,姐姐大約日日裏都沒個小臉了。
她這般痛苦,總該叫她知道,不是她這個做母妃的不好,而是她和五公主并非親生母女,是以才會不親近。而她親生的那個孩子,其實早早就在對她好了。”
沈婷原以為,商量完了如何把這件事情告訴太子并且提醒太子提防之後,就該商量如何委婉的把事情告訴馨妃了,孰料她把事情說出來後,她的父親母親和兄長們,竟都沉默了起來。
對沈婷來說,馨妃既然是太子生母,就該知曉太子身世;可是對沈家其他人來說,他們寵愛馨妃是真,願意因此對馨妃的孩子哪怕是從前的五公主好也是真的。可是,馨妃性子太過天真單純,若是不知這件事情,馨妃也僅僅是為此傷心淚流,但若是知曉了,馨妃會不會一時愛子心切之下,為此讓已經在太子之位上坐的穩穩地棠落瑾,驟然失去太子之位,從此心中恨極了馨妃,讓馨妃愧疚悔恨而淚流呢?
但凡男子,都是有野心的。
太子自出生,就是金尊玉貴。周歲封昭王,三歲封太子。如此做了九年的太子後,沈家男人想,就算是換了他們自己,也容不得其他人來破壞自己的身份、權利、地位,甚至生命。即便這個人是他們的親生母親,哪怕不會那麽怪罪,心裏也會因此生了嫌隙。
且,太子現下是太子,尚且有人容不得他,若有一日,太子若不是太子了,想要殺他或廢他的人自會更多。沈家,并不願意為此太過冒險。
沈婷看着父兄的神色,心中越發絕望起來。
長樂宮。
太皇太後在接到了棠落瑾的信後,就令人去請皇帝來長樂宮用晚膳。
天元帝今日事務不算繁忙,聞得祖母邀請,便早早來了,想着多陪皇祖母說說話。
太皇太後瞧見他提早來了,心中也是高興,可是想到棠落瑾的來信,那份高興,就削減了不少。
天元帝素來敬重自己的皇祖母,見其面露難色,不禁問道:“是誰惹得皇祖母不開心了?朕現下不是從前的無知小兒了,誰也惹得皇祖母不開心,朕也甚麽都做不得。現在,誰若再做這些,朕必不饒他!”
太皇太後聞言就笑了:“你啊!你從前是無知小兒的時候,哀家就是太後了,哪個真的來惹着哀家了?至于現在……哀家是太皇太後,還是一條腿伸進棺材裏的人了,任是誰糊塗了,都不會來招惹哀家的。”
天元帝心下只覺哀傷。從前太子出生那一年,太皇太後才六十有五,一眨眼的功夫,太子長成了一個小小少年,太皇太後,也老了。
“您會活得長長久久的。”天元帝坐在榻上,拉着太皇太後的手,道,“您還要看着小七給您生孫子孫女呢。小七有觀音痣,得佛祖護佑。說不得,他的孫子孫女,也能有觀音痣。到時候,一堆得佛祖護佑的人圍着您,您可不是就要活成老神仙了?”
太皇太後聞言,哭笑不得。
“哀家啊,怕是連小七的兒子都瞧不見了,哪裏還能等得到小七的孫子孫女?”太皇太後當真是老了,哪怕每日喝着補藥,吃着山珍海味,太醫日日來看診,她也能感覺到自己真的是老了,“這人啊,哪裏有不老不死的?從前那些皇帝,還有追求甚麽仙丹靈藥,想求長生的,可是你瞧,他們現在,哪一個不是死的透透的?哀家會死,皇帝會死,哀家的小七也會死。人啊,總會有那麽一天的。”
天元帝握緊了太皇太後的手,一時竟不知該說甚麽是好。
太皇太後比天元帝想得開。她的一輩子,風光過,失意過,像男人那般,将這天下的權利掌控在自己手中過,當然,更多的日子,也曾只能掌控這一宮的權利,看着她的丈夫、兒子、孫子,在天下權利面前,或踟蹰、或潇灑、或胸有成竹。她的一輩子,如此,便也就足夠了。
“哀家叫你來,是為着另一件事情。”太皇太後拿另一只手拍了拍天元帝的手,爾後對安姑姑道,“把太子今日送來的信拿過來。”
天元帝疑惑着把信看完,才道:“這信裏寫了小七的歸期。這個,他在給朕的信裏,也寫了。”所以,太皇太後為何又特特把他請來?
太皇太後揮了揮手,把周圍伺候的人趕了出去,才緩緩開口道:“太子七月十五啓程,彼時皇後懷胎七個月。江南和長安之間,有運河相通,太子若走水路,哪怕是在路上多游玩些時候,在九月之前,都能趕回長安。而那個時候,皇後懷胎正好八個半月。”
七生八死九成人。
天元帝是男子,一時沒想到這個,太皇太後卻是知曉這些,因此一看到信,心中就生了疑窦。
天元帝沉默良久,才開口道:“天元七年,皇後七月産子,馨昭儀八月産子。如此,太子若真要……那也是一報還一報而已。”
太皇太後斥道:“糊塗!糊塗!太子年輕,一時糊塗也就罷了,你如何能糊塗?或許你今日會覺得,一個沒出生的孩子,沒了也就沒了。可是,等到明日,你或許就會對這個孩子心生憐惜,進而責怪太子。讓太子為難!況且,太子雖那時候會回來,但也未必會真的對一個孩子出手。十二皇子哪怕出生,也只是個襁褓嬰兒,如何能與太子相比?太子此次,怕是,志不在小小嬰兒。”
天元帝也反應過來,太子是他一手教出來的,有愛兄弟,當初七歲稚齡,尚且能饒過十五歲的大皇子一命,如今自然也不會對小小嬰兒的性命感興趣。太子此舉,的确不是為那小小嬰兒。
太皇太後見天元帝明白過來,才嘆道:“你既知曉了這件事情,要如何做,阻止也好,冷眼旁觀也罷。總之,你既做了決定,就該知曉,以太子的身份,有些事情,并非是絕情,而是不得不做。只是你一旦做了決定,就莫要再責怪太子的不是才好。”
天元帝沉默許久,方才嘆道:“太子聰慧。朕竟不知,當日所為,是對是錯。”
太皇太後幽幽嘆道:“至少,對大棠來說,是件好事,還是大好事。”
小鎮上,棠落瑾跟着寧君遲,一道見了當初的戍守邊境的左潛将軍和左潛将軍的兒子左文睿。
左潛和左文睿在這小鎮的酒樓裏,早早等了七八日,就是為着能有機會,見到棠落瑾。
左潛是武将,哪怕斷了一只手臂,依然不改武将脾氣,見着寧君遲和棠落瑾進了包間,就立刻帶着兒子朝棠落瑾跪了下來。
“臣左潛,見過太子。”
“小民左文睿,見過太子。”
寧君遲早就猜到,這父子二人大約是想要借着他,搭上棠落瑾,如此光明磊落的利用,寧君遲見狀倒也不惱,只端坐一旁。
棠落瑾目光掃過左文睿,見左文睿年約二十六七,雖華衣錦服,卻一身英武,瞧着,倒也像個模樣。
“左将軍,左公子,都坐罷。”
雖這左家有心投靠他,可是,他們也要讓他看到,左家的可用之處,如此才好。
左潛和左文睿自是大喜。
左潛性子太過魯直,當初沒有斷臂之前,因軍功極盛,旁人不敢對他指手畫腳,可是等到斷臂之後,不得不提前告老還鄉,就有些人開始反過來報複他,竟害得他的兒子明明文武才能皆有,卻偏偏考不得武進士,重新入朝為将,這才只得想到這麽個主意,來這繁華小鎮上守着太子。
沒想到,他們真的守到了太子,也守到了左家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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