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雙面

三個月前,京城一家西餐廳中。

暗紅色的桌布被盤子壓在下方,銀色的刀叉正慢條斯理地切割着盤中的獵物,每一下都精準而直接,不多耗費一份力氣,以至于甚至連坐在桌子對面的人,都不能聽見刀叉與盤子相撞的那點聲音。

對面的人只聽見了自己的刀叉和自己盤子相撞的聲音。

吃到口中的食物在這一刻好像味同爵蠟。

他帶着一點尴尬放下刀叉,但在放下的時候手肘不注意撞到了桌子,于是發出了更大的一聲“當啷”聲響。

這一點聲響讓正安靜吃着東西的陳浮擡了擡眼。

皮衣、皮褲、和帶着鉚釘的靴子。

一頭染成白色的沖天冠,大約帶了美瞳的冰藍眼睛,臉上比牆壁還白的粉,又細又黑如同國寶的眼睛。

這是陳浮第一次見到對方,他簡直忍不住發自內心地想要詢問:現在的明星都愛打扮成這個樣子嗎?

還是就他面前的這一個特別不尋常?

他拿起了領結下的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将手中的刀叉并排放在一旁,然後雙手交握,靜靜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對面的人,然後說:“……季遲。”

對方的視線充滿了評估。

在這樣的評估之下,季遲覺得自己就是擺在餐盤裏,剛剛被人分割的那一塊牛排。

他忍着全身上下如同蟲子爬過的感覺,說:“陳總……”

“叫我陳浮就好。”陳浮打斷了對方的話,他的眉頭稍微蹙了一下,接着又平息下去,“方哥将你介紹給我,你不用這麽拘束。”

他并沒有糾纏這一點,很快接下去說:“我聽方哥說你唱歌不錯,而且剛剛去國外進修完音樂回來。”

他又問:“你打算怎麽出道?是通過選秀還是我直接找人幫你灌一張唱片發行?我個人的建議是,最好參加一檔比較出名的節目,取得了一定名次和一定關注度之後再通過灌唱片發行推廣的方式出道。”

長長的一段話相較于詢問更像是通知,在說完之後,陳浮已經拿出手機開始尋找制片人的電話號碼了。

季遲這時候才找到插話的時間,他連忙說:“陳總,我唱歌不太好……”

陳浮看了季遲一眼,平心靜氣道:“這個不重要。”

季遲還想說話,但這個時候,餐廳的旋轉玻璃門轉動,侍者帶着一對進來的男女朝他們之前預定了的位置走去。

這一對男女前往的方向正好路過了陳浮與季遲這一桌,男方一眼瞥見了季遲,當下娴熟地笑了起來:“陳老弟,你今天也在這裏?”

陳浮順着聲音擡起頭來一看,正正好是熟人來了。

他站起來寒暄道:“方哥,嫂子,你們也來吃飯?”接着又一眼見到女方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由再笑,“得恭喜方哥了!嫂子什麽時候有的?趕明兒我和小麒一起去你們那裏坐坐。”一句話從頭說到尾,都沒有半點介紹身旁季遲的打算。

跟着站起來的季遲從頭到尾沉默地微笑着,一開始還擡着眼睛看人,後來就垂下來了。

寒暄并沒有持續多久,方哥繼續跟着侍應前進,陳浮和季遲則在吃完之後離開餐廳。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餐廳之內,女方坐在落地窗前,望着熟悉的車子如一尾輕梭般離去,啧啧有聲:“剛才那是誰啊?”

方哥全名方榮,是房地産業的大老板。他的老婆身家和他相差不大,商業聯姻,強強組合。

“我記得好像叫季遲吧?”方榮頭也沒擡說,“之前我和他還見過一面來着,陳浮就順便拜托我照看一下對方。”

“哦——?”女方整理着脖子上的紅寶石項鏈,似笑非笑,“就那個殺馬特的樣子?”

“男人嘛,嘗個新鮮玩玩刺激,保不定一個月後陳浮就一筆錢把人打發了。”方榮無所謂說,接着轉了話題,“別說這個了,你最近……”

街道兩側的建築在轎車的玻璃窗上變換出各種各樣淺色陰影,而後以極為倉促地速度匆匆逃離。

車子上的兩人都沒有說話。

尴尬的寂靜之中,陳浮瞥了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就這一眼的光景中,他已經看清楚了對方正兩手于小腹前交握,眼睛偏向了車窗外後視鏡那邊,背脊也并不完全貼合地靠在椅背上……

一個很僵硬的姿勢。

陳浮沒說什麽,轉回視線之後,直接一路将季遲帶到了一個新建成沒有兩年的小區之中。

這個小區的開發商也是陳浮的朋友,當年有這個計劃的時候,陳浮就在這裏預定了一套房子算是投資和對朋友的支持。做生意的人都是這樣,遍天下的朋友,遍天下的交情。

車子停在小區之外,陳浮沒有陪人上去的意思,直接把鑰匙交給對方,只說:“我要來會提前通知你,沒找你的時候可以自己安排。”

季遲頓了一下,接過鑰匙打開車門下來,再關車門的時候,他微微躬身,兩種不同的名字在舌頭尖繞了一會之後,還是說:“……陳總,再見。”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站在原地,目視着打開車燈的車子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後,才轉身乘電梯上了樓。

電梯入戶,出了電梯的同時就直接進入住戶。

一個兩廳一室的房子。裝修是全新的黑白色調,家具也是全新的黑白色調,剛剛才被保潔員整理得幹淨明亮。

他向前走了兩步,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正無聲播放着喜劇的壁挂電視,以及正對着電視的茶幾上的一張銀行金卡。

電視裏放射出來的光線變幻着,為冷冷清清的屋子添了幾分顏色。

他又将手插在兜裏左右望了一眼。

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至少暫時屬于自己的。

××××××

回去的路上比來時的路更多人。紅燈之前,車流排成了宛如長龍的隊伍。

陳浮踩下剎車,将車子緩緩停在隊伍中央的時候,放在車載插座上的手機“叮”地一聲亮起屏幕,預設的提醒彈出界面。

19:32分

8:30接機,帶杯咖啡。

叮咚地聲音在車廂裏響了兩響,手機屏幕也在陳浮的視線中閃了兩閃。

時間到了。

陳浮将腦袋向後輕輕一靠,靠在了汽車枕上。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透過面前的玻璃,等待着紅燈結束,然後和前後的車輛一起,在變換着豔麗色彩的霓虹燈中一路向前——

今天的國際航班還是誤點了。

整整将近一個小時的多餘盤旋時間讓方麒在走下飛機的時候,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僵在了一塊,稍微轉動一下就“咔咔”作響,他提着行李,剛剛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熟悉的那一個人,就被對方從後接近。

“在看哪裏?”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陳浮已經輕輕松松穿過人群來到了方麒身旁,将手裏的熱咖啡塞到對方手裏,又接過了對方另一只手中的行李箱。

方麒吓了一跳,笑罵道:“神出鬼沒!”

萬向輪骨碌碌的在無數只來往的腳中穿行不止,光可鑒人的瓷磚地板倒映着走在上面的數不清的旅客,當然也倒映着兩位正并肩站在一起,熟悉到不用看着彼此,也能夠走出一樣的速度的情侶來。

從機場出來的時候,風有點涼。

哪怕很快地坐進了副駕駛座裏,方麒還是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噴嚏,連着喝了好幾口咖啡暖身體。

一杯咖啡沒了半杯,喝着的人突然一轉臉,對着剛剛上車的陳浮啾了一下。

熟悉的戀人口中含着甜蜜的液體,清淺的碰觸也在同一時間纏綿入骨。

本來雙手都放在了方向盤上的陳浮動作一頓,接着果斷轉身,攬着足足一個多月不見的情人來了一場讓兩個人都不能呼吸的親密接觸。

兩人唇分。

方麒随手将紙杯咖啡放在車內的杯架上,在座位上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整個人都像沒有骨頭一樣順着副駕駛座上完美貼合他脊柱弧度的道:“這一趟出去爬山下海的累死了……”

“自找的。”陳浮眼皮都不擡的說。

“下次再也不出去了。”方麒繼續說。

“呵呵。”陳浮打着方向盤淡笑了一聲。

“要睡着了要睡着了。”方麒閉着眼睛叫道。

“睡吧睡吧,還怕我把你賣掉?”陳浮吐槽,“放心,就算你真睡死過去了,我也先把你扛上樓再說。”

“你說的?”方麒睜開眼睛瞟了陳浮一眼。

“我說的。”陳浮淡定回答。

這一句話說完之後,方麒閉着眼睛真的睡着了。所以當車子駛入自家別墅的車庫,陳浮也真的像之前說的一樣,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對方的體重、身高、對方身體每一塊骨骼每一處細節,熟悉得就像是自己的身體。

陳浮抱起人的那一刻,睡着的方麒就被驚醒了,他在自己的家門前笑起來:“還真抱我起來?小心我的小心肝啊,要弄壞了它們我和你沒完!……”

“不就是你的相機和鏡頭?好好的在你脖子上挂着呢。”陳浮輕車熟路說,“你的心肝寶貝在你脖子上,我的心肝寶貝在我懷裏頭,摔了誰也不能摔了他啊。”

聲控的走廊燈随着腳步聲而亮起,方麒因為陳浮的話而有點笑得停不下來。這時三層樓梯走到了一半,他一下子從陳浮懷裏跳下來,反而對陳浮張開懷抱說:“來,接下去的路我抱你上去!”

“別,你可抱不動我。”陳浮果斷說。直接把人趕進了浴室裏洗澡之後,就打開筆記本開始處理公司的一些事物。

并不長的時間,由一扇門擋着嘩嘩的水聲安靜下去。洗完澡換了睡袍的方麒從浴室裏走出來,躺到了大床上還沒有被占據的另外一邊。

他睡了下去。他翻了個身。他将陳浮壓在自己身下。

他暧昧問:“要不要來?”

床頭的燈光也在暧昧地流轉,半明半暗的陰影訴說着無言的誘惑。

陳浮手裏還捧着處理公司郵件的電腦。他先一眼看見了對方敞開的領口,有點心動;第二眼就看見了對方眼睛下面的青紫,有點猶豫。

于是略略沉思過後,他擡起手抽出背後的枕頭,一枕頭把身上的人拍了下去。

“啊!”方麒慘叫了一聲,捧着心口殘血倒在床上,“世界上居然還有我勾引不到人?”

“別貧了,困了就先睡吧。”陳浮笑道。

“真不要?”方麒又問。

“真去睡。”陳浮揚揚眉,随手調暗了床頭燈的亮度。

“那我睡了……”他話還沒有說完,眼睛已經閉了起來。

躺在床邊的人睡下去沒過多久,放在床頭上的手機就震動起來。

陳浮轉眼一看,屏幕上閃爍着“方榮”的字樣。他接起來喂了一聲,接着就道:“是方哥啊……嫂子的身體怎麽樣?……沒有問題就好,你之前幫了我這麽多,現在有什麽事我當仁不讓。”

“就是下次不要再是這樣的事情了。商場上的我能做的在所不辭,可這私生活上的,”他的聲音裏帶着淡笑,就是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我也為難,我也是有家屬的人。”

“家屬”兩個字讓睡在旁邊的方麒正開了一只眼睛。

“三個月?……好,我知道了,這三個月我會一直包養他的。”陳浮又說。

“包養”兩個字讓方麒睜開另外一只眼睛。

這個時候陳浮的電話已經講完了。他挂掉手機丢回頭床頭櫃,再一扭頭,就看了正睜開眼睛看着自己的方麒。

“怎麽了?”方麒枕着手臂問。

陳浮想了想,簡單解釋說:“方榮你知道的。之前幫我了一個大忙。他這兩天拜托我一點事情,就是包養一個男人。”

“哦……”方麒了然道。

然後。

“哈?”方麒整個人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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