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碰見
陳浮到達聖心醫院的時候,正好是下午四點半。
往日整齊秩序的聖心醫院大堂在這一刻混亂不堪,好幾輛救護車直接停在了大堂之前沒有開走,來來往往的除了行色匆匆的醫生護士之外,就是暫時停在大廳的護理床。
這些護理床至少排了十來架,一溜放在靠牆的位置,上面滿是受了傷的傷患,傷口流出來的血染紅了半張白色床墊,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的呻吟、哭聲喊聲一同回響在醫院的大堂上空,讓人聽着就覺得心浮氣躁,頭皮發麻。
每一個在大堂裏的人都忍不住被這一連串的傷者吸引目光。
陳浮也不例外,在走進醫院的時候,他朝人群最密集的角落看了一眼,不止看見了一群受傷的人,還在受傷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個早上剛剛被他送過來的熟人。
季遲正在醫院之中。
他的感冒因為耽誤治療差點發展成肺炎,在醫院裏躺了小半個上午,又吊了整整一瓶水之後剛感覺好了點,正排着隊準備結個賬回家繼續休息的時候,醫院的大門口就嘩呼啦啦一下子來了五六輛救護車,每輛救護車的門打開就是一個看上去簡直血葫蘆一樣的人。
當時在醫院大堂裏等候的人都有點被驚到了,相互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在附近的路段發生了一起連環車禍,在車禍中受傷的人都被暫時安置到距離最近的聖心醫院。
這事本來和季遲沒有什麽關系,他看了幾眼熱鬧,也就安安心心地繼續排隊等着結賬。但是因為這起突發事件,整個醫院大部分的力量都被抽掉出去處理了,就連收費窗口的效率都慢了好多……然後季遲就發現在這一群受傷的人中,居然還有一個沒有大人帶着的小女孩,小腿被劃了一個口子,正在大堂中來回轉悠,哭着叫媽媽。
季遲:“……”
他等了半天,左右看了半天,見真的沒有家長上前去照顧小女孩,忍不住就在差一個就拍到自己的時候脫離隊伍,走上前去。
但在他剛剛踏出一步的時候,坐在醫院的休息椅上一個三十多歲、體格強壯的男人就不耐煩了,沖着小女孩兇道:“哭哭哭哭哭,就知道哭,要哭滾一邊去哭,別礙着我的眼!”
季遲上前問道:“你是她爸爸?”
男人瞥了季遲一眼:“誰知道這個小鬼哪家的,別在我面前閑晃,等個消息都他媽不安心!”說着就輕輕推了一下抽噎的小女孩,他的力道并不重,但腿上受了點傷的孩子還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女孩更加嘹亮地哭了起來!
燒得不輕的季遲勃然大怒。
男人見一下子就把小小的孩子推到地上,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他大概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從休息椅上站起來就準備離去。
但這時候已被怒氣支配了行動的季遲捏了兩下拳頭,一拳頭打到男人的胳膊上!
陳浮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騷亂眼看着就要起來,醫院的保安已通過監控匆匆趕來,在緊密的人潮中飛快分開動手的雙方。
人群的突然擁擠連帶着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稀薄。季遲被擠得眼前一黑,差點又要因為發燒而栽倒的時候,一只胳膊從外邊伸來,把他拖出了人群裏。
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閃爍,等那一股暈眩退走之後,季遲一眼看到了陳浮,吃驚得舌頭都打了結:“陳、陳總?”接着他就想起來了,“剛才的那個小女孩呢?”
“被醫生帶走包紮了。”陳浮說,“站得住嗎?你要不要去旁邊坐一下?”
“不,不用,其實我本來都要回家了。”季遲連忙道,頓了一下,又問,“陳總怎麽來醫院了?”
“等我男朋友。”陳浮說。
“……”季遲不知道怎麽接話,閉嘴沉默。
倒是陳浮這時候接到了方麒的短信,短信中寫到方麒馬上就下來,讓他在下面稍等。他一邊等一邊和季遲閑聊:“我看你之前的資料上寫的是幼師?”
“是……”
“那為什麽選擇進了娛樂圈?”陳浮問,資料的收集和歸納是他平時常幹的事情,在和人交談的時候也自然而然帶了這種習慣。
“需要錢。”這個回答季遲倒是幹脆利落。回答了之後他又補充說,“娛樂圈中……比較能接觸到那種交易。”
然後他說:“嗯……陳總,那我再去付費了,再見。”
陳浮點了點頭,就見季遲搖搖晃晃地走向大堂中排着隊伍的繳費通道。結果剛走出一步就差點滑倒!
陳浮再一次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季遲的胳膊撐住人,确定道:“要不要幫忙?”
“不用、不用。我幹脆再去吊個水好了。”季遲喃喃着說了兩聲,擺擺手自己走了,一下就進入了人群之中。
陳浮看着對方慢吞吞地走入了人群之後就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但他的視線在同時撞上了方麒的視線。
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來的方麒正站在樓梯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兩人看見彼此,片刻後,方麒微微一笑,走上來說:
“你來了,有沒有等很久?”
“沒有,就只在這裏站了五分鐘的時間,看見了一個熟人。”
“順手幫了忙?”方麒說。
“是啊。”陳浮回答,“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季遲。”他随意說了一句就帶着方麒一起向外走去,“你和我說晚上想出來吃飯,你想吃什麽?……”
他們并肩走入了人群之中,又一起自人群中離開。
當天晚上方麒就做了一個夢。
是他這麽多年來反反複複做着的同一個夢。
那也是他十八歲的暑假。
那是晚上,窗外大雨瓢潑,他被人壓着跪在書房之中,雷電撕裂天空,湛藍色的光芒刺破書房的冰冷,将昏惑燈光搖晃出片片碎片。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盛着陰冷混着渾濁。
他們站在光線下,但明晃晃的光線也在這一時刻也如同黑暗,所有的溫情全部變成了冰冷。
冰冷中只有一聲接一聲的質問:
“你和陳浮是怎麽回事?”
“是誰勾引誰?”
“你們想做什麽?”
“——做什麽,不光彩、不體面、下三濫的事情?!”
“沒有什麽不光彩不體面下三濫的事情!”他忍不住大聲抗辯,“我們只是喜歡對方!”
又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讪笑與輕蔑和侮辱。
他被打了一頓,關在房間裏。
他連夜從這棟曾經盛滿了溫馨回憶,而在這一刻只幽深如鬼蜮的地方逃了出來。
或許是冥冥中感覺到有這麽個可能。兵荒馬亂之中,他們沒有來得及收繳身上的證件,也沒有來得及檢查錢包裏的零錢。
護照還能用,身份證也沒有問題。
他在大雨中沖入機場,乘最近的一班飛機連夜出國。下飛機的時候,對方所在的城市又陰又冷,同樣飄起了雪和雨。
他在機場随便裹了一件外套就往陳浮所在的學校沖去,在半夜裏敲響對方寝室的門,如同落湯雞一樣站在門口瑟瑟發抖。
每一次讓人不安的亂夢只有到這個時候才能夠恢複安寧。
就算在夢裏,他也能夠将當時的場景記得清清楚楚。
打開房門的陳浮驚訝的臉。
拉他進屋子的陳浮溫暖的手。
他們最後躺在了一張床上,什麽都沒幹,只在有些狹小的床上相擁着睡了一覺。然後第二天,陳浮就開始找學校附近出租的房子。
方麒從夢中驚醒過來。
他下意識地轉臉一看,身旁的人正呼吸平緩地熟睡着。
他又看了看卧室,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樣。
現在……方麒拿起床頭手機看了一眼,半夜3:32分。他沒有驚動睡在旁邊的人,自己去樓下的洗手間裏洗了一把臉。
鏡前燈透出的幽幽黃光照亮了鏡子裏的人。
方麒盯着鏡中的自己。
一樣完美。他在心中告訴自己,就算沒有方姓帶來的家世,我也能夠一樣完美。
但或許是十八歲成年時候親密家庭被一夕颠覆的傷害,哪怕明明知道陳浮并不可能消失,總有某些時候,總有某一個瞬間,會有那麽一個“假設陳浮突然消失”的念頭掠過方麒腦海。
天花板上的大燈突然被“啪”的一聲打開了。
明亮的白熾燈在這一瞬間驅退了鏡前暖黃的燈光,陳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又做夢了?”
方麒轉回頭去,對方正拿着一杯水站在他身後,臉上沒有任何睡意,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入睡過一樣。
他走到陳浮身旁,接過了陳浮遞給他的水,是熱的。
陳浮說:“放在保溫壺裏的,我剛才喝了一口,溫度剛剛好。”
“嗯……”方麒喝了一口水。他和陳浮一起走到客廳。月光射入別墅的後花園,在落地窗延伸出去的木走廊上落下一地清輝。
“做夢到了過去。”方麒說,“我十八歲那年出國去找你的時候。”
回憶總是叫人唏噓,在說起兩人共同過去的時候,方麒也有淡淡的唏噓:“你還記得嗎?最窮的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人坐在臺階下分吃一個漢堡。”
“雙層吉士堡。”陳浮回答,他也跟着唏噓了一下,“也就才吃了兩三次,結果一直到現在,你都嫌棄完漢堡嫌棄面包,有條件肯定不吃,沒條件也肯定不吃……”
方麒“哈”地一下笑出來了:“怎麽,現在嫌我難養了?”
“這嬌氣惱人的小東西,我怎麽疼也怕疼不夠啊。”陳浮目光放空,深沉回答。
方麒大笑起來,剛才如雲煙般出現在他腦海裏的念頭又如雲煙般消散。
在這個時候他甚至嘲笑于自己的無聊:陳浮怎麽可能消失呢?他怎麽可能和一個人生活了十七年,還不知道對方是一個什麽人呢?
他喝了一大口溫水,暖人心脾的力量就從手心一直淌入脾胃。
他說:“其實當年……我連夜去找你……并不完全是因為那一刻已經非你不可,并不所有都是因為你……”他的敘述有點混亂,但一開始的混亂之後,說,“當年我……太震驚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家人也有那麽面目可憎的時候,好像從前的一切,對我所有的疼愛,都可以因為我某一件不符合他們期望的事情而被全部抹消。”
“這簡直讓人情不自禁地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愛我。”方麒說,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面孔在夜色下流露出幾分晦澀,“他們可以不認可我身上的某些事情,但他們應當尊重我作為一個人的獨立存在。我沒有辦法忍受……那樣像是要抹消什麽不幹淨東西的态度和行為,但那就是我,是我的一部分。”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轉向陳浮詢問道:“我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問過你,但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确定關系,你當年有沒有想過……想要把我送回去?”
“沒有。”陳浮的回答遠比方麒所預料的來得快且平靜,平靜得就像獨立于事件之外的智者。
“你來這裏是你的決定。”陳浮說。
說完之後,他的目光落到方麒臉上,如月光拂面。
他輕輕加了一句:“我接受我們的感情,是我的決定。”
然後他轉了話題,不再說這些嚴肅的事情:“既然睡不着就和我一起看金融報道吧。”
“又是那些公司的財務報表?”方麒一聽就嫌棄了,嫌棄之中他還挺無奈,“我又看不懂那玩意。”
“你好歹也跟我一起聽了好幾年的金融課……”
“那個東西啊……你總要接受這世界上就是有人懶得管它……”
“我可從沒說我看不懂你的藝術。雖然我确實不太懂得它們。”
但對話聲漸弱,他們還是坐在了一起。燈光在夜裏亮起,燈光又在變化的天色中暗下。
全新的一天再一次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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