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變臉

別墅中靜悄悄的。

早上的事情發生之後,兩人就一直陷入了冷戰之中。

或許也不能說是冷戰,因為此刻家中就只剩下了方麒一個人.陳浮在剛才和方麒确定了昨晚兩人身上發生的事情之後,就立刻離開別墅,前往昨日最關鍵的那個地方:宴會的承辦酒店,同時也是陳浮昨天晚上呆了一夜的那個酒店。

房間裏只剩下方麒一個人。

他獨自呆在一樓存放攝像工具與成品的工作室中,一張一張地翻看着自己往日的作品。

這是他使自己冷靜的手段之一。

這是大多數人讓自己冷靜的手段之一。

但是沒有用處。

哪怕理智清楚明白地告訴方麒所有的一切應當正如陳浮所說——還是沒有用處!

看見戒指所帶來的喜悅在單獨獨處的時候,好像也正如潮水一樣褪去,只留下一片嶙峋而可憎的岩石。

在幻燈片中展示的照片已經不能吸引方麒的任何注意了。他疲憊地揉了一下臉,拿起放在電腦旁邊的戒指盒。

他打開戒指盒。戒指盒中的兩對戒指在陽光下閃爍着美麗的光芒。

他合上戒指盒。紅色的盒子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被主人丢進了牆腳的垃圾桶。

一小時前離去,兩小時後回來。

酒店的經理在知道陳浮走進大堂的時候就快步迎上去,又是賠禮又是道歉,說;“剛才底下的保安不懂事,打擾了陳總,我已經訓過他們扣了半個月的工資了,陳總你看……”

“我要昨天宴會的所有錄像。”陳浮正在使用手機,頭也不擡說。

經理一聽到這事心頭就叫了一聲糟!他試圖和陳浮講道理:“陳總,您知道沒這個規矩的,昨天來了那麽多商業老總,換成今天不是您過來是別的老總過來說要錄像,難道我就把可能包含了您信息的錄像給他們了?公司在會場內使用攝像頭是基于國家安全的準則,也只有在一定時間內妥善保存的權利,就算是公安機關過來提取這個,也是要拿授權書來的……”

陳浮發完了信息。他神态冷漠,擡頭說:“這話你和我的律師團隊說,他們十分鐘後過來。”他擡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十分鐘內沒有結果,我們法院上見。”

經理:“……”

所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話都被憋在了喉嚨裏。

經理火速請示老總,老總火速批示下來。

五分鐘之後,随着就在附近的律師陸陸續續的到來,陳浮已經坐在了酒店的監控室中,查看攝像畫面。

晚上十一點十三分。

隔着一個屏幕和幾個小時的間距,他看見坐在沙發上休息,喝了水沒有多久之後就困倦眯起眼睛的自己。

屏幕上的畫面和記憶中的景象發生重疊。

喝了檸檬水之後的些許困倦在一開始并沒有引起陳浮的注意。

他習慣于晚上十一點半休息,每天的這個時間裏頭總會感覺到生理上的疲憊。他在當時順着這樣的困意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就陷入了沒有意識的黑暗之中。

而在屏幕上,電子眼摒棄了所有的主觀視角,只記錄下确實曾發生過的事情:僅僅一兩分鐘的功夫,坐在沙發上的陳浮就陷入了沉睡。他的沉睡在同一時間引起了路過侍者的注意,端着托盤的侍者朝着陳浮的方向走去。

但走到一半的時候,他被另外一個西裝革履的人直接攔住了。

沒想到這麽快就出現眉目,陳浮都怔了一怔,直起上半身,盯住屏幕。

旁邊陪同的經理連忙示意工作人員将這這一小塊的屏幕切出放大。

當清晰的、明顯地視頻畫面出現在陳浮眼前的時候,他瞳孔輕輕地縮了一下。

那是一個男人。

剪裁合身的灰色西裝将他的身形襯托得挺拔有力。

他擡起的手腕拿着玻璃杯,露出襯衫邊沿的金表價值不菲。

他将玻璃杯擱在侍者手中托盤上的時候側了側身。

男人的半張面孔出現在鏡頭之中:黑發幹脆利落地向後梳起,露出飽滿的額頭,深邃的五官,和湛藍色的眼睛。

——季遲。

陳浮繼續盯着屏幕。

季遲只和侍者接觸了很短的時間,接着侍者離開,季遲走到沙發旁将他扶起來向外走去。

這一路上竟然沒有人有疑問。

季遲面帶微笑,和迎面走來的每一個人微微颔首,不一會就出了酒會大廳。

不用陳浮再做表示,經理默默示意技術人員将這一路的攝像頭都調了出來。

走廊,前臺,電梯,電梯之後進入了房間。

經理這時咳了咳說:“陳總,酒店是肯定不可能在室內裝攝像頭的。”

陳浮沒有說話。

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直接離開酒店去找季遲。

開車的途中,他接到了來自警局熟人的電話,是他剛剛從家裏出來時候知會的有關方麒車禍的事情。電話裏的熟人告訴陳浮,方麒昨天晚上碰到的人是十有八九是碰瓷專業戶。

“好……我知道了,謝謝。”說完這一句話陳浮就挂掉了電話。

昨天晚上最重要的兩點,檸檬水和車禍事件的結果都出來了,簡直不出人意料。

陳浮又給銀星唱片打了一個電話,問季遲的行蹤,得到的結果是對方并不再唱片公司裏。

那麽對方現在在哪裏?在不在那套房子裏?

這個問題很快得到了答案,在陳浮敲響房門的第一時刻,季遲已經從內部打開了門。

他穿着居家的衣服,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是被方麒揍出來的青腫,在打開門的時候還顯得有點焦慮,直到看見站在外面的是陳浮為止,才大松了一口氣。

他側了側身:“陳總,你來了……先進來吧,我也有事情要和你說。是有關昨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說這句話的時候,季遲的神态非常陳懇,眼睛也從頭到尾都盯着陳浮不做閃避。

“是嗎?”陳浮說,“你想告訴我什麽?”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進入了這個房子,在沙發上坐下。

用黑白色調裝修的屋子因為房客将近三個月的居住,空蕩蕩的茶幾上擺了茶盤、煙、以及一些口香糖等小零食。

季遲在陳浮對面坐下,他的雙手用力合握了好一會,整個人都在焦躁中掙紮不出。

大約足足有五分鐘的時間,他才深吸了一口氣,微微擡起頭來說:“陳總,我和方老板不是那樣的關系。我會出現在這裏,一開始就是為了陳總你和方先生……”

陳浮側了一下頭,示意對方繼續。

“有人委托我拆散你們兩位。”季遲說得坦然,“委托人按照職業道德我不能透露——我只能說我接這個委托是出于無奈。我之所以在現在和你說這些幕後的事情,也是因為——”

“委托人是方駒嗎?”陳浮打斷對方問。

“……”季遲。

“換一個別的謊話吧。”陳浮從兜裏取出了香煙,用打火機點燃,他抽了一口,再說話的時候,煙霧就随着薄唇的開合而如絲縷溢出。

“……”季遲也想了想。

然後他突然笑了起來,呵呵地笑了起來,同樣從桌上拿了香煙與打火機。

但他沒有點燃,而是将打火機放在手指尖飛快地轉動,轉到一半,就聽啪地一聲,一朵幽冷的火苗自他指尖擦了出來!

他揉了一下臉,臉上的焦慮就如同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那樣被他揉了下來。

他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發,從頭頂垂下來遮蓋額頭、連眼睛都差點要遮了一半的頭發被向後固定。季遲換了一個姿勢,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漫不經心地風流,那占據半邊臉的青腫居然都不能掩蓋這份風流:“好吧,那我就說實話。幕後才沒有什麽人指使我呢,其實這只是一個見面禮而已,你還喜歡嗎?”

陳浮等着對方解釋。

“我們小時候曾經見過,你忘記了嗎?啊,我猜你肯定忘記了,我又不是整了容回來而且你對着這雙眼睛和頭發的組合一點想法都沒有。”季遲說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珠和發色,“所以我就跟你打一個友好的招呼了,然後我們發生了一點超越友誼的關系。”

“我上了你。”他進一步補充。

“味道說起來還不錯。”他再進一步補充。

陳浮:“……”

陳浮說:“再換一個謊話吧。”

季遲怔了怔,他一臉驚訝,一臉“不對這你怎麽也能辨認出是謊言”的驚異。

接着他突然前傾了身體,開始抖腿,拿起桌上的口香糖撕開了紙包丢進嘴裏咀嚼,一邊聳肩一邊說:“好吧好吧好吧……讓我再想想,接下去要走什麽路線呢?接下去要告訴你什麽真相呢?你更喜歡什麽樣的性格?精英類型?冷酷類型?溫和類型?理智類型?陰險類型?傻瓜類型?嗯——讓我來丢一個骰子,看看今天的幸運數字究竟是幾號——哦對了,你來我究竟是想問出什麽?問我們昨天到底發生了關系沒有嗎?好吧我告訴你,我們沒有發生關系,我就是把你身上的衣服都剝光了然後把你弄到床上去而已;你是不是還想問我為什麽要破壞你和方麒呢?我沒有破壞你和方麒啊?你和方麒之間的事情關我什麽事呢?哦對了,說起這個來,從好玩的角度來說,你和方麒在一起也夠無聊了吧?你們就像淡水和鹹水,沒有結果的,你不是方麒要的那種人。”

“就是一個小小的——”

他從自己衣服的口袋裏摸出了一個骰子。

骰子被丢在玻璃桌上,骨碌碌地在黑色的茶幾上飛快轉動,數個切面上的紅點全在速度之下變成了看不清楚的紅線。

他側着頭,腦袋幾乎碰到了肩膀,目光斜向,從陳浮的臉上飄到天花板上,又從天花板上飄到陳浮臉上。

他的雙手虛握,食指輕點:“——小小的,有趣的,可愛的,玩笑……哇哦。”

他突然幹巴巴地發出了一個單音。

因為在骰子即将停頓,最後出現一個數字的那一剎那,陳浮向前傾了身,用手捏住那個骰子。

他随手将這個骰子放在一旁。

季遲的目光跟随着骰子離開的方向而離開。

陳浮說:“我們小時候見過面。你和我打了一個招呼。你沒有破壞我和方麒。你覺得這個毫無價值。”

他說出了四點自己認為應該正确的答案。

然後他從沙發上站起來。

季遲一臉“你說得全對”的贊許,他站起來張開雙手建議道:“讓我們來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陳浮沒有動。

陳浮說:“你是神經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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