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again
一句話說完,季遲左右看了看,看見樹蔭下有一張休息區,便建議道:“我們過去坐坐聊聊天?”他又塞了一塊巧克力進嘴裏,如同預料到對方要說什麽似地搶先一步說,“不要那麽冷漠無情,好歹我們曾經——”
陳浮以為對方要說“曾經見過面”。
但季遲接下去的話是:“曾經是仇人。”
這個理由确實十分充足,充足到陳浮不知道如何拒絕。
過去所發生的一切雖早已成為塵埃,但當時焚燒的痕跡似乎依舊殘留。
而那些所有的過去,好的壞的,似乎正纏繞成一個結點,系在眼前的這個人身上。
……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讓人心情複雜的結果,甚至還有些荒誕。
他和季遲一起走向那條站立于樹蔭之下的休息處,兩人面對面坐着,季遲已經在短時間裏快速地将整整一條巧克力吃掉了。現在他雙手交握放置在石桌上,詢問陳浮:“你這一年過得怎麽樣?我覺得你過得還不錯,看上去都沒有一年前那種陰郁的我被這個世界抛棄了的流浪犬的氣場了。”
以上帝之名發誓,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季遲絕對沒有任何嘲笑的意思,他就事論事,而且形容生動形象。
在短暫的幾次相處之中,陳浮已經學會了選擇過濾對方的話。現在他開口,問一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為什麽這麽恨我?”
“恨你?”季遲也愣了一下,跟着他一連用了五個‘不’來否定,“不不不不不,我絕不恨你,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麽人讓我無法憎恨的話,那一定是你。”
陳浮冷淡說:“國內的時候,你破壞我的人生;到了國外,奎特家族的事情難道你沒有參與?”
“國內的事情我早說了,那絕對只是一個小小的別開生面的招呼而已,而且你不也回報我了嗎,我就從來沒有生氣過。”季遲回答,“至于奎特家族的事情,我不得不說,那時候我們立場不一致,在立場不一致的時候兩個人難免會發生對立和碰撞,這也是正常現象,你看你讓奎特家族破産了,我也沒有生你的氣不是嗎?來吧!”他用力揮舞一下拳頭,“讓我們擁有一點正常的成年人的氣度。”
“——那是因為奎特家族的破産正合你意。”陳浮說。
這個回答完全出乎季遲的意料,季遲這回真的怔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我本來不知道,但我現在知道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陳浮的心情稍微有一點複雜。
既然對方承認了自己确實希望奎特家族消息,那麽他丢出去的那五億美金的作用也就不用再多推測了……大約反正就是幫他幹掉了束縛者或者敵人之類的東西吧。
陳浮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生氣,然後再入股市撈個一千萬把人又一次地弄破産。
但是——
他現在只想抽根煙。他低頭摸了摸口袋,發現自己沒帶這個東西。
“別傷心。”季遲說。他把口袋裏的煙給陳浮。
“看來你在奎特家族中過得也不算太好。”陳浮沒有接,煙就放在桌上。他的口吻随意得像是在和一個認識的人閑聊,事實上他也确實在和一個認識的人随意閑聊。
“我們可以辯證地考慮這個問題:雖然我在奎特家族過得不算好,但總體來說我在那裏有吃有穿有住而且還成為了現在的我,就此來說,我必須感謝奎特家族的栽培和養育——”他的聲音慢慢弱了下去,他看着沒有表情的陳浮,妥協似地說,“好吧,我過得不好,所以它砰的,炸了。煙火絢爛。遺憾我沒有真的放個炸彈做最後的絢爛。”
“嗯,然後你就破産流浪了。”陳浮說,“你一個人流浪了多久?每一次都像現在一樣,假裝自己是另外一個人?”
季遲晃了一下頭,他竟然難得地沒有接上這句話。
“既然如此,你的目的已經達到。”陳浮又問,“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我眼前?”
所有的解釋,所有的理由,無法回答這一個問題。
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我的面前?
當你我再也不需要交集的時候!
兩人的視線相撞。
本已經被放在身後的事情再一次被翻出來赤裸暴露。
季遲的視線落在陳浮臉上,他的雙手從交握變成了手指輕點。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我看見了你。”
天氣風雲突變。剛才還晴空萬裏,忽然之間就飄來了一片烏雲,烏雲遮蔽了蔚藍的天空,在積蓄着風和雨的力量。
茂密的樹葉因此沙沙作響,而後在很短的時間裏,豆大的雨珠從天空落下來。
但坐在樹下的兩人并沒有動。
“我看見了你,我大概想起來我的人生中曾經有這樣的一個朋友,我們也許度過了一些美好的時光。”
“雖然這個美好的時光你看上去已經忘光了,而我也不記得太多了。”
“但當一個正常人,看見了什麽覺得漂亮的東西的時候,他總難免多看幾眼,或者上去摸一下,或者上去嗅一下吧?這應該是一個正常現象。”
季遲說。在扮演其他角色的時候,他沒有任何不該有的動作;但在本色出演自己的時候,他就有許多神經質的小動作,不管是頻繁地轉動腦袋,還是抖着腳又或者在說話的間隙裏飛快地自言自語一句。
“你只是在摧毀它。”陳浮和對方聊天。他指出事實,幾乎以一種第三者的視角在聊這一件讓自己的生活天翻地覆的事情。
“不,這絕對不是事實。”季遲斷然否認,“我沒有摧毀你,我也沒能摧毀你。”
“因為小時候?”陳浮問。
“或許吧。”季遲回答,“應該是。”他又說,“估計肯定是。”
“我們怎麽見面的?我們有過什麽相處?”陳浮又問。
“——你看,我們是被一個家庭收養的兄弟,我們同甘共苦,也應該一直同甘共苦,可是在同甘共苦到了一半,你覺得這樣的生活太苦了,所以你跑了。”季遲側着頭眼珠向同方向轉動,“而留下來的我,因為你逃跑的關系,遭受了非人的折磨,這麽一說,我突然覺得自己确實應該恨你。”
陳浮:“……”
“可是我絕不恨你,因為——”季遲說。
“因為你在說謊。”陳浮指出。
“……”季遲,“你不是沒有過去的記憶嗎?”
“但我擁有一個正常的成年人的智商。”陳浮寡淡說。
“好吧好吧好吧。”季遲無趣回答。
短短的時間裏,偌大的雨珠已經變成了傾盆大雨。大雨嘩啦啦打在樹冠上,又通過密密樹葉的縫隙滾落下來。
外邊在下大雨,裏邊在下小雨。
坐在樹下的兩個人的衣服都已經被雨水打濕,冰冷的雨水浸透衣物,貼緊身軀。
但是沒有人想要躲避。
他們就在此地,第一次,認真的面對彼此。
“事實的真相應該是這樣的,”季遲想了想,他說,“讓我想想,過去的記憶我有些模糊了,每次見到你的時候都會被打開一點。嗯……小時候的事情應該是這樣的,我在垃圾堆裏等死,然後你把我撿回了家裏。像把一條可憐的流浪狗撿回一樣撿回家裏好好安頓;但後來你被人收養了,于是你又把我丢下了,像把一條可愛的但已經沒有意義的家養犬丢下一樣丢下。”
陳浮說:“我那時候幾歲?”
季遲回答:“十歲。”
陳浮沒有說話。他不确定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他沒有十歲以前的記憶,過去一片空白。
他看着坐在眼前的人,同時也覺得對方面目一片空白和模糊。
他沒有再去深究了。
他和季遲分開,穿着濕淋淋的衣服去酒店,當天晚上就因為在乍暖還寒的春季淋雨而發起了高燒。正好在和陳浮通電話的阿芙拉發現了不對勁,立刻從學校趕來,把陳浮送到附近的一家有名的私人診所中。在私人診所中,她還碰見了同樣因為淋雨而發燒,正暈乎乎自己排隊的季遲。
阿芙拉連忙同時幫助這個英俊又可憐的教授。
在幫助這兩個大男人的時候,女孩子不由氣憤吐槽:“也不知道你們究竟是怎麽照顧自己的,難道在下午的暴雨中淋了一圈回來嗎?”
陳浮和季遲:“……”
好不容易輪到了他們,檢查之後,醫生讓兩人留下來挂水,阿芙拉直接為兩個人開了一間雙人病房,讓他們在這裏休息一個晚上。
再一次的,陳浮和季遲:“……”
但作為一個正常的成年人,兩個人都保持着平靜,并沒有對這一決定發表什麽意見。
護士在護士站處理好了一切,先送過來的是兩個人各自的點滴,針頭插入血管,液體順着輸液管進入人體,而後才是剩餘的藥物。
在藥物送來的時候,季遲張開嘴巴,“啊”了一下:“求喂藥。”
護士這時候已經離開,屋裏還剩阿芙拉和陳浮。
陳浮閉着眼睛沒有理會另一張床上的人。阿芙拉則非常好心,倒了一杯熱水興沖沖地跑過去遞給季遲。
季遲閉上搞怪的嘴,微笑道謝,而後吞下藥物,也跟陳浮一樣閉着眼睛休息。
黑暗在眼皮合上之後很快降臨。
這本是他最熟悉的朋友。
但這一個晚上他睡得并不安穩,他在無數扇門之中穿行而過,無數分辨不清的畫面向他撲來,那是暖色調的、舒适的、和周圍的黑暗一點都不相襯的畫面。
可這樣陌生的東西簡直叫人害怕。
他縮起來,縮起來,像要把自己重新縮回黑暗中。
他又想撲上去,撲上去,把這些東西全部都再關起來!一一關起來!就像是——
就像是——
小時候,他曾經做過的那樣。
十個小時之後,第二天上午七點,陳浮從睡夢中準時清醒。
睡在另一張床上的人已經不在了,這并不重要。
陳浮收拾東西,自己辦理手續離開,和季遲的這一次見面并沒有改變什麽,他按部就班,按着自己的計劃,準備開始為期半個月的旅游活動。
他沿着私人診所之外的花園小道向外走去。
今天的天氣不錯,他的心情也還算不錯。
一切都十分美好。
而就在這個美好的花園之中,就在這一條通向診所之外的道路旁邊。
白色的公園椅上坐了一個穿着病號服的男人。
他雙肘支撐在膝蓋上,五指輕輕地相互碰撞。
他的下巴虛虛枕在手背之上,他正在自言自語:“啊,我生病了,那我現在應該假裝是病人?不對……教授應該要裝一個月……雙重身份好像并不沖突……”
上一句話說完了還沒有說完,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一顆甜甜的糖進了嘴裏,毫無邏輯延續的下一句話被他念了出來:“again,again,againandagain……”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看見你毫不停頓轉身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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