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休息區陷入寂靜。寂靜之後,陳浮用一種奇特的口吻再次重複了一遍:“……我的媽媽?”

“沒錯。”季遲一邊想一邊說,然後他好像也輕微恍惚了一下,“嗯……漂亮美麗善良真誠親切修養良好……就像聖經中的聖母那樣……每一個孩子眼中最好的媽媽……你明白的。”

然後他從回憶中清醒了過來,他說:“其實我倒是理解你為什麽想不起她,你看我也想不起過去的事情——除非在我們一次又一次見面的時候。那就像是本來已經關得好好的鎖起來的匣子,非得被人粗暴的撞開然後叫裏頭的東西漏出來。”

“雖然我們得承認,被收攏在箱子中的正是珍寶,過去确實非常美麗。”

“但有時候美麗簡直是一種負擔,你說是不是?”

“但我還是有一點不能理解。”季遲說,“假設說我把過去鎖起來是因為後期的生活太過分裂,那你是因為什麽呢?你選擇了被收養的那條道路,應該是會覺得生活更輕松一點……那你忘記過去的所有,是因為孩子的記憶無足輕重,還是因為對被你抛棄的過去的愧疚?”

陳浮:“……”

他沒有接上這句話。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上午接近十一點了,他對季遲說:“中午一起吃個飯吧,我們慢慢聊。”頓了頓又問,“你想吃點什麽?這個附近有一家不錯的中餐館。”

“得了,我不吃辣。”季遲又放了一顆糖在自己嘴裏,“不吃鹹,不吃酸,不吃苦。”

“是的,我知道,你只吃甜。”陳浮上一句還顯得十分好脾氣,但他的下一句簡直冷酷無情,“別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叫着這個不吃那個不吃這個不吃,中午我們吃苦瓜炒蛋,酸辣魚……”他看着季遲已經皺起來的那張臉,總算良心發現,“以及荔枝肉吧。”

“夠了夠了,”季遲想一想待會的菜單就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別再像小時候一樣糾正我的食譜了。除非——”

“除非?”

“除非你像小時候一樣做飯給我吃。”季遲回答。

互相做飯這件事早在小鎮的那一個多月中兩人就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大家都算熟門熟路。陳浮沒有針對這種無足輕重的事情反駁什麽,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和季遲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買菜,并且做飯。

兩人一來一回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

當陳浮站在辦公室內小型的流理臺之前,拿着菜刀處理食物的時候,季遲站在他身旁幫着揪香菜的葉子,他一邊揪一邊問:“中午吃什麽?”

“酸菜魚,荔枝肉,苦瓜炒蛋,還有豆腐湯。”陳浮回答。

季遲在沉思些什麽。

五分鐘之後,他再一次問:“中午吃什麽?”

“酸菜魚,荔枝肉,苦瓜炒蛋,還有豆腐湯。”陳浮将答案複制黏貼。

季遲又在沉思些什麽。

更長久的時間之後,他第三次問了同樣的問題:“中午吃什麽?”

這一回陳浮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了季遲一眼。

季遲也沒有等待陳浮的回答。在剛才的詢問之間,他好像回憶起了什麽過去。他微微有些迷茫,在整個辦公室裏轉悠了老大一圈,才從休息區那邊找出兩個矮小的凳子搬進廚房,放到流理臺前。

陳浮:“……”

他冷靜詢問:“你在幹什麽?”同時思索着自己需不需要打一個醫院急救電話。

季遲清醒了過來:“哦……沒什麽。剛才一下子好像回到了過去。”

“什麽過去?”

“我們兩個在廚房裏做飯,但不夠高,所以一人踩一個凳子的過去。”季遲回答。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板凳,反正都将凳子拿了過來,他也就将其放在流理臺前,然後一腳晃悠悠踩了上去——

兩人差不多高了。

季遲背靠着廚房裏的組合櫃。

他看着身旁繼續處理食材的人,又拿起了剛才的那根香菜,開始一片一片地揪着葉子。

他并未意識到、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在這個時候微笑了一下。

這是發自內心,純粹自然,源于美好的回憶重現于此時的笑容。

一個小孩子了另外一個人總不能真小孩子。這一桌食譜雖然都是季遲不愛吃的,但陳浮在做苦瓜炒蛋的時候把苦瓜燙了好幾遍,又放了好多糖下去,炒出來的時候幾乎不會苦;至于酸辣魚在做出來的時候,陳浮幾乎做成了水煮魚湯,然後差不多有一大半進了季遲的肚子裏;最後那道荔枝肉就不用說了,反正本來就是季遲喜歡的那個口味。

午餐結束,季遲在不知不覺中吃下去了比他平常多多了的食物,洗完碗之後就捧着肚子坐在沙發上犯困。

陳浮則給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做好了和季遲長談的準備。

兩人再一次在沙發上坐下。

季遲說:“你想問什麽?”

“從我媽媽開始說起。”陳浮回答。

“讓我想想……”季遲長久地沉吟了一會,然後他忽然向長沙發一倒,閉着眼睛說,“全是片段,記不起太多了。要不然你随便說點什麽給我催個眠?”

陳浮:“……”

季遲:“……”

五分鐘後,季遲貓頭鷹一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怎麽不說話?”

“我在等着你說話。”陳浮沒好氣說。

“好吧好吧……”季遲又從沙發上爬了起來,就剛才五分鐘的時間,他都差點兒睡着了,“讓我想想,那是……你剛剛把我撿回家的時候吧。”

那是……因為封鎖得太久,而已經變得陌生的過去了。

可是當塵封的箱子重新被打開的時候,它好像始終被人悄悄打理,因而嶄新如故。

外頭下着大雨。

嘩啦啦的雨水自天空傾盆而下,時間正交界于白天與晚上的分界線,雨幕将天地的一切都模糊,昏暗使得這樣的模糊變得壓抑。

季遲呆在這間房子進門口的角落。他瑟瑟發抖,無法說話,但能聽懂面前一大一小的交流。

那些聲音明明近在眼前,可又遠在天邊;明明輕悄悄慢聲細語的,可又如外頭的閃電打雷一樣敲在心口。

季遲感覺到說不出的害怕與惶恐。

他生怕下一刻,就聽到那位和自己媽媽一樣的女人說出:“——把垃圾丢出去!”

然而這樣恐怖的句子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下一刻,客廳的燈光被打亮,本來籠罩在昏暗中的兩人出現于柔和的光暈之下。他們的對話開始随着燈光帶來的安定而清晰起來,季遲終于能夠分辨出他們在說什麽了……

“媽媽,警察局那邊沒有結果。這意味着他沒有父母嗎?”

“這意味着他們暫時找不到他的父母。”

“那媽媽,警察局裏的阿姨說最好将他暫時寄放在孤兒院。他們會繼續尋找他的父母。”

“是的。”

“可是我今天去孤兒院看過了,那裏的孩子過得好像不太開心,如果我把他放過去,他會過得開心嗎?”

“……”

“我能留下他嗎?他看上去好可憐。”

“你能夠承擔起留下他的責任嗎?”

“什麽責任?”小孩子迷茫地問了一句。

然後女人和孩子一起轉過了身來,他們的目光都停留在季遲身上。

并不尖銳,沒有惡意,始終只充滿柔和的善意。

她拍了拍自己孩子的肩膀,讓他把季遲牽到面前。

六歲大的孩子興匆匆地來到季遲面前,把縮在角落的小團子拉起來一起走到了媽媽身前。

兩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排排站在女主人跟前,等待着檢閱或者宣判。

女主人蹲下身,她的目光與兩個小孩子平齊。

她先抓起了自己孩子的手:“這不是你平常看到的那些寵物……”

“他為什麽會是寵物?”小孩子依舊不理解這一點,“他和我一樣。”

“他和你一樣。”女主人又抓起了季遲的手。

好像平生以來第一次,季遲感覺到有源源不斷地熱量從肢體相接處的地方傳來,他幾乎被燙着了。

“如果你要留下他,他就是你的弟弟。我會愛他,你也愛他;我會照顧他,你也會照顧他。他會和你分享你的所有東西,電視,玩具,床,桌子……你的房間就不再只屬于你自己了,你最愛吃的零食也不再只屬于你了,你也不能每天霸占着電視只看自己喜歡的節目。”

家庭中另一個成員的加入絕非如此簡單。

但這一切的形容對于一個孩子已然足夠。

小孩子開始踟蹰。

他的目光在自己媽媽和季遲身上來回轉動,好像正在評估自己是否應該做出這樣大的犧牲。

季遲全身緊繃,他再一次開始發抖。

小孩子輕而易舉地被打動了。他小聲說:“他看上去真可憐,我不留下他的話,他會不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我們就留下他吧,媽媽……”

“那他從現在開始就是你弟弟了。”

兩只小手被女主人交疊在一起。她微笑地叮囑自己的孩子:“你要記得保護他,不論什麽時候都不能丢下他。”

“你愛他。”

“我愛你們。”

陳浮答應了。

他握住了季遲的手,他将他帶入自己的家庭。

然後一轉眼,到了現在。

兩個已經成年許久的男人面對面坐在沙發上。

季遲再一次地,輕輕點着自己的手指。

他說:“我們的媽媽……”

他沒有接下去。

幾分鐘後,他再說:“可惜天不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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