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回憶讓人疲憊。

疲憊讓季遲高興地決定直接在陳浮這裏休息!

陳浮:“……”

“別讓我睡沙發,”季遲接話,“這地方越睡越累!”

“我只有一張床。”陳浮如此冷淡。

“我猜它一定夠大。”季遲機智回答。高倍望遠鏡早已看透了一切!

陳浮沒有再和季遲貧嘴,他把人趕去洗澡,自己則上了樓上,從壁櫃中拿出一條新的被子抖一抖,丢在了床的另外一邊。再順便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服書本什麽的。

晚上十點,随便選了一部電影看完的兩人一起躺到床上。

這個由陳浮特別選中的雙人床确實非常大,兩個男人并排躺在上面也能夠再富餘出差不多一個人的空間。

季遲在全新的床上裹着全新的被子,所有白日裏的喧嚣都在此遠去,暗夜之中,伴随着底下街道零星的汽車駛過的聲音,更多的複雜開始湧上他的心頭。

整整一天到了現在,太多的回憶就像潮汐沖刷岩石,再根深蒂固的石頭也在這樣洶湧的沖擊之下開始晃動搖搖欲墜。

季遲想到了他一點都不想想起的那一幕。

但他确定這或許是陳浮今天之內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情。

他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移并且只在天花板上游移。他忽然之間失去了看向對方的勇氣。

他說:

“我們的媽媽……死去的那一天……”

“那是……”

那是你八歲,我六歲的時候。

兩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原本只有四歲的孩子變成與最初截然相反的模樣。

他早已學會了說話,每天都叽叽咋咋鬧個不停,讓本來暗自決定做一輩子翻譯的陳浮理想與計劃一起早早夭折。他已經徹底融入了這個家庭,會鬧脾氣,會說笑,一天裏有一半的時間像魔鬼,另外一半的時間是個天使。

他們分享目光所及的一切東西,從零食到玩具,從玩具到衣服,以及任何所能夠分享的東西。

他們唯獨沒有分享的是來自母親的感情。

當感情傳遞出去的時候,一份只會變成兩份,兩份只會變成四份。

那一天是季遲的生日。

是陳浮撿到季遲的日子。

在這兩年的時間裏,季遲的父母始終沒有找來,而四歲的孩子開了口之後,除了說明自己的姓名之外,也說不清楚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家庭。

所有過去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

他們現在正在媽媽的帶領下,快快樂樂地往游樂園走去!

像白雲一樣的棉花糖被拿在手中糊了一嘴,彩色的旋轉木馬高高矮矮,碰碰車引來孩子們團團歡呼,還有套環和射槍游戲,每一項都引得人流連忘返。

天邊的雲霞是最溫暖的彩霞。

在彤雲遍布天空的時候,帶着兩個孩子玩了整整一天的媽媽坐在公園椅上休息。

季遲在一個撈金魚的游戲那邊磨磨蹭蹭,陳浮本來是跟在自己媽媽身後的,走了兩步發現季遲沒有跟上來,又回頭去拉習慣性走在自己身後、怎麽糾正都糾正不過來的小家夥。

媽媽在前面笑着說:“當哥哥的要注意喽,別把自己的小尾巴給丢了。”

陳浮每一次都認真回答:“我知道了,我不會把自己的小尾巴給丢掉的,丢掉了就找不到了。”

事情就是在這一剎那發生的。

游樂園中挂着彩旗的長杠突然斷裂,順着公園長椅前的幾步距離,斜斜砸下正路過的小女孩!

抉擇同樣也在這一剎那發生。

媽媽沖上去将小女孩遠遠推開!

長杠倒地的巨大聲響之中,塵土沖天而起。

陳浮與被陳浮抓住的季遲都吓了一跳,然後他們轉回身去。

他們看見了——就在這一瞬之間——他們看見了剛剛還和自己說笑的媽媽倒在長杠之下,倒在血泊之中。

先是寂靜與窒息,然後是喧嘩和混亂。

然後再也沒有然後了。

一切都被關在世界之外。

而他站在靈堂之上,必須高仰着頭,才能看見黑白遺像之中依舊笑容親切的媽媽。

這一切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

一夕之間,兩個孩子沒有了母親;被救的小女孩家長早早來過,千恩萬謝之後留下了一筆數目不多但是他們能夠拿出來的最多程度的金錢,然後他們就離開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從送醫急救到宣布死亡,從宣布死亡到入土為安,先是好心路人的幫忙,然後是友善鄰居的輔助。在這個過程中,陳浮一直拉着季遲,季遲也一直緊緊跟着陳浮……

直到這一天的來臨。

那是媽媽已經入土為安的那一天。

葬禮結束,絕大多數的朋友都散去了,少了女主人的家裏空蕩蕩的,客廳中是來到這裏的民警與了解這一家庭情況的鄰居。

這一次季遲沒有緊跟着陳浮。

他躲在房門之後,躲在牆壁之內,從小小的縫隙中斷斷續續地聽外面的對話:“……你們沒有其他親屬……”

“……去孤兒院……”

“不行,孤兒院哪裏是他們呆的地方——”說話的是一個大嗓門的阿姨,她和媽媽的關系最好,是樓裏最熱心的一個人,“我已經和我的朋友聯系過了,說了文欣的事情,她肯收養這個孩子!……”

“屋子裏是不是還有一個小孩子?……”民警這樣問。

“是,兩年前還去警局裏備過案說是走失的,還是文欣當年做好事養起來,現在都看不出當年剛剛過來時候可憐的模樣了……”

外頭的每一句對話聲都像一把無形的刀,穿透牆壁與房門,準确地在孩子稚嫩的身體上拉出一道看不見的傷口。

他開始瑟瑟發抖,像最初剛剛進這個家庭那樣瑟瑟發抖。

那些以為早已被遺忘的不好的事情再一次光怪陸離交疊紛呈,兩年前他恐懼來到,兩年後他恐懼離開。

那像是,像是生命中唯一的避風港,突兀地被人粗暴拆毀,他又不得不堅挺地出現在可怕的世界之中,承受所有傷害。

……這是我的錯嗎?

他幾乎惶恐地考慮。

如果不是我慢吞吞的——如果不是我過生日——

外頭的聲音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

房門被打開,陳浮走了進來,找到縮在門旁的季遲。

他蹲下身。

大人走後,所有的一切都要這個八歲的孩子來決定了。

所有,所有,所有的一切。

他将手放在季遲的腦袋上。

他認真想過,然後揉了揉對方的頭:“你放心吧。媽媽雖然走了,但我也能照顧你。你是我弟弟,只要我能吃飽,就讓你吃飽;就算我吃不飽,我也讓你吃飽!”

“我又不會丢下你……”

“看你怕得都發抖了,別再哭了,男孩子堅強一點啦……”

無奈的聲音似乎還響在耳際,“堅強一點”這四個字在季遲唇齒間輕輕一繞,就如同煙氣一樣逸散在半空之中。

陳浮沒有說話,室內的燈已經關閉,月光如同一層淺薄的水銀從窗簾的縫隙中流淌進來。

時間似乎也并沒有經過太久。

過去的敵人好像已經變成了現在的好友。

對方正平靜的躺在他的身旁,告訴了他很多很多……過去的回憶。

那是他所不知道的過去。

陳浮輕輕閉了一下眼。

随着那一絲不知從何而生的疲憊一起席卷來的,是從對方的描述中所勾勒出的那些過去。

溫柔的母親死于偉大的事。

剩下的孩子面臨着分崩離析。

但這所有并非沒有挽救的機會。

它正在被挽救,一直被挽救。

哥哥說:

我會照顧你。

我絕不離開。

我們在一起!

我們在一起。

我們一起長大。

我們一起變成厲害的大人。

陳浮又睜開了眼。

如同他閉合時候一樣的輕微。

可他沒有感覺。

他沒有任何回憶。

他也沒有任何感覺。

所有的過去,一片空白與虛無。

這一覺睡得并不太安穩。

黑暗之中,那些獨屬于過去的回憶如同蟄伏于陰影中的野獸,随時等待着從角落撲出厮殺。

同一張大床上,不知道是誰先越過了空無一物的中線。

但是他們的手碰到了彼此。

然後兩只手握在一起。

那無關愛恨。

只是此時此刻,由過去連系,我們是彼此生命的支柱。

第二天上午七點鐘的時候,陳浮準時醒來。

昨天晚上雖然不算太好,但第二天醒來的他依舊精神不錯。精神不錯的他順便把睡在自己身旁的季遲也給推醒了。

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季遲睡得特別安穩,從睡過去之後姿勢就沒有變過,始終安安靜靜地平躺在床上。

他被陳浮推醒的時候還有一點兒的茫然,暈乎乎地在床上坐了好一會之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現在……幾點了?”

“上午七點。”陳浮說,“起來刷牙洗臉了。”

“哦……”季遲乖乖地從床上站了起來,跟随着陳浮一起走向洗手間,在洗手間之前,他對陳浮說,“牙刷,水杯。”想了想又說,“牙膏,毛巾。”

陳浮将所有東西一一拿好,然後将新的毛巾用冷水浸濕,一把甩在季遲臉上。

好大“啪”的一聲響!

還沒睡醒毫無防備的季遲簡直要被浸了水的兇器給弄到窒息!

他将甩到臉上的毛巾拿下來,扭掉裏頭一大半的水,然後默默地擦了兩把臉,清醒了。

“醒了?”陳浮問。

季遲點點頭。

陳浮指指水龍頭。

季遲乖乖地刷牙簌口。

五分鐘後,他解決完所有的問題走出洗手間,問陳浮:“上午我們吃點什麽?”

陳浮沒有回答。

他擰着季遲的衣領,輕輕松松把人提到辦公室門口,打開,丢出,關上,只剩下一句話趕着在門鎖上之前蹿了出來,飄在了半空中:“行了,可以把你的老板帶走了。”

确實早早就過來守在門口的尼克:“……”

剛剛洗完臉就被丢出來的季遲:“……”

“老板……”尼克向季遲請示。

“……”季遲聳聳肩膀,無所謂說,“算了,我反正習慣了,回頭再找別的法子吧。現在我們去處理一下奎特家族的事情,昨天晚上睡得不錯,這兩天又有精神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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