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季遲看着陳浮。

他們坐在同一組沙發中,兩個人距離近得膝蓋也碰撞着膝蓋。

他的手甚至還在對方的手掌之中,他還能從這只抓住自己的手中感覺到那種溫暖而幹燥的溫度與力度。

像極他多年來百般追求的東西。

就是這麽多年來他一直追逐的東西。

是他這麽多年來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寶物。

他沒有什麽不能和對方分享的,沒有什麽不能告訴對方的。

可他看着陳浮。

他長久的無話可說。

聲音在這時候被抽走,力量也在同一時間流失到不知名的地方。

他看着陳浮。

他不知道怎麽說,無法開口;不知道怎麽做,無法行動。

太壓抑的沉默在兩人之間環繞。

陳浮看着眼前的人。

對方的神态幾乎僵成了一張面具,屬于季遲的所有內心與表情全部都遮蓋在這張面具的下邊,沉默地拒絕着任何人更進一步的觀察與了解。

陳浮發現季遲的秘密遠比自己想象得要嚴重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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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季遲有問題這一點心知肚明。

他只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嚴重到哪怕到了現在,也不能被直接拿出來分析與解決。

沉默并沒有持續太久,這樣凝滞的沉默很快有陳浮親自打破。

想要把兩個不同的人綁在一起生活,除了激情與互補之外,總有誰都逃避不了的絕對不少的妥協。

他沒有選擇逼迫季遲,而是站起來說:“你剛才想做什麽東西?”

“……一道新菜?”慢了小幾分鐘,季遲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跟上陳浮的話。

“行,你來說想法我繼續。”陳浮揚了揚眉梢,已經開始挽起自己的袖子了。

“你确定你能聽懂我的想法……”季遲當然明白陳浮之所以直接頂上的理由,他非常感動,但還有一點小小的疑問。

“不。”陳浮一邊走一邊也沒耽擱說話,該吐槽的時候他永遠不會喪失吐槽的能力,“你那種天馬行空全無邏輯就應該重新從小學開始學起的思維方式我才不明白。”

“……”

季遲發現自己越來越感覺到心情的複雜了!

他寡淡地笑了一聲,感覺不管是什麽樣的感動好像都被白開水沖進了下水道……過去寡淡這個形容詞永遠是他送給別人,現在終于也輪到別人送還給他了,果然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但這一句話的再下一句話,陳浮又換了一個畫風,他的聲音含着笑意,笑意中有不容錯認的縱容:“不過我們可以一起嘗試嘛,看看誰的靈感火花更漂亮一點,成果好的歸你,壞的歸我,我絕對不說二話,欣然接受虛心改正——”

然後他們一起站在了廚房之中。

鍋碗瓢盆,屬于生活的滋味浸透了你我。

然而他們之間下一次的問題來得比陳浮預料得早上許多。

就在這一天的晚上,陳浮半夜因為隐約的一點響動醒來,發現季遲沒有躺在自己身旁。他還有一點困倦,翻身的時候順手朝對方應該睡着的位置摸了一下,發現床單與被子都是涼的,顯然對方不是起來上了個廁所,而是半夜不睡覺,繼續在發病。

又可以爬起來逮一只不知疲倦晝夜颠倒的夜貓子了。

我為什麽要說又。

一定是因為幾次三番之後,我已經習慣了這個……

他一邊想一邊打了個哈欠,然後腰背一用力,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

姿勢快速的變化讓陳浮在極端的時間裏抛棄到最後一點睡眠之中的渾噩之感,他一下子清醒了。在清醒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現了有一點不對勁。

樓下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地往上傳。

那是已經被刻意壓下、但依舊能夠通過整整一層樓傳上來的聲音。

這在之前從來沒有發生過。

所以……怎麽了?

當腦海裏閃現出這個念頭的時候,陳浮已經從二樓的床上來到了一樓緊閉的房門之前。

聲音在他從樓上走下來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當他站在季遲所在的房間之外的時候,他能夠明确地聽見語速非常快的聲音從房間裏傳出來,因為太過快速而連成一片不能被分辯,又會在短暫的時間裏一下子壓低,一下子揚高,一下子變得尖銳,一下子變得低啞——

上一次陳浮站在這裏的時候能清楚地聽明白正有一個人在屋子中飾演不同的角色;而這一次陳浮站在門外,只感覺有無數角色正在一間屋子裏争吵。

這應該是對方的狀态更不好,對方的表演欲更劇烈的象征?

陳浮這樣猜測。

他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沉默并且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地離開。

他這一次敲響了門,然後直接打開門走了進去。

并不濃烈甚至同屬于黑暗的光線也依舊能夠破開封閉的空間。

就好像太陽照亮白天,月亮同樣照亮夜晚。

陳浮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黑暗如同洪流一樣一股腦兒湧了出來。

站在室內的季遲本來背對着房間。聽到開門響動的時候,房間裏的人于剎那之間倉惶扭過頭來,動作劇烈得讓任何一個看見的人都忍不住為他的脖子捏了一把汗。

夜晚太适合生長沉默了。

但是沉默生來就是被打破的。

陳浮無視周圍曲折的陰影,直接走上前。他已經來到了季遲身旁,他摸了一下對方的後背,一身的汗。他又用力握了握對方的胳膊,手底下的人正在細微地顫抖着。

“感覺怎麽樣?”陳浮問。

大概有一兩分鐘那樣的時間,季遲一直沒有回答。

模糊的黑暗如同一層阻隔在兩人身前的黑紗,讓陳浮不太能夠看清楚對方的模樣。

他沒有用更多的光明去撕破對方的秘密與保護秘密的罩子。他耐心地等着,然後聽見了:“……你發現了。”季遲說。

“我不太好。”他的聲音在黑暗裏不知為什麽有些冷酷。

“我一直努力想要……更好一點。”他說,他臉上的表情大約發生了一點變化,但黑暗遮住了一切,“更好一點。”

陳浮看着季遲。

視線在這時候并沒有太多的用處。

但他們的接觸遠不止這一點。

也許觸感在這時候反而比視線更為可靠。

陳浮感覺到在說話的時候,對方身體上的顫抖慢慢平息了,呼吸也不再像剛才那麽粗重和急促,并且對方朝自己稍微地靠了一下。

季遲的腳步并沒有動。

只是身體上的一點點傾斜。

如果不是陳浮正扶着對方的手臂,他也不能夠發現這一點。

陳浮意識到自己進來的行為對于對方究竟有多麽重要。

意識到的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地給了季遲一個擁抱。

顫抖能夠傳遞,鎮定當然也能;憎恨能夠傳遞,愛當然也能。

前者總是更為容易,後者永遠更具力量。

陳浮用力地、實實在在地給了季遲一個擁抱,然後是親吻。

他将自己所有的支持與想法都通過行為告訴對方。

然後他說:“我有個建議你想不想聽聽?”

還是沉默。

這一次短暫了許多,也許還不到一分鐘,季遲已經開口詢問;“什麽樣的?”

“表演欲總要找到觀衆才好發揮吧?其實我對于這一點也不是特別排斥,所以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在下次想要表演的時候對着我表演,我真的完全不介意我們再來幾次女裝play。”

“……”季遲。

“那麽問題來了,”陳浮又說,“我不介意有一個專屬的演員,你介意有一個尊貴的觀衆嗎?”

“……為什麽,”季遲突然之間就冷靜了,他正在冷靜詢問,“我們要使用‘尊貴’這個形容詞。”

“難道這樣的觀衆還不夠尊貴?”陳浮覺得自己的形容詞精準貼切,毫無破綻。

季遲用“呵呵”告訴他你還是回小學重修語文吧!

這一個夜晚過去了。

但事情并沒有過去。

在第二天的時候,季遲聯系了心理醫生。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和陳浮直接說是去幹什麽,只說了有事出去,大概什麽時候回來。但陳浮依舊在很短的時間裏發現了對方的行蹤。

太過親密的兩個人,總是沒有那麽多秘密的。

他在知道這件事情之後,選擇在床上兩人即将入睡的時候提了這個話題,他以一種輕松的口吻說道:“你之前不是說心理醫生對你完全沒有用處嗎?還特別鄙視我給你找的那一個。”

“那是普通貨色。”季遲閉着眼睛回應,連眼皮都懶得擡上一下。

“那是因為當時我也只是想把你打發離開。”陳浮倒是瞥了身旁的人一眼。

“結果我沒有被打發走。”季遲補充。

“而我還白花了咨詢費取得了截然相反的成果。”陳浮沒好氣說。他倒不在意花了多少錢,但花錢買罪和割肉喂狼的心塞程度絕對一模一樣。

“心理醫生嘛,其實就是那樣。”季遲笑着翻了個身,“要是我願意,這個執業證也沒有什麽困難的。”

他的笑容在這時候稍微收斂了一下。

他終于張開眼睛,湛藍色的眼睛如同寶石一樣閃爍隐秘的光芒:“心理醫生就是……你得要配合他,去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否則他們就什麽都不能看破,更無從下手解決。不過這一次我的挑的心理醫生還不錯。”和陳浮在一起久了,季遲也變得理性客觀了許多,至少在說話方面正是如此,“他的專業素養挺不錯的,我覺得這對我也許有點幫助。”

“嗯。”陳浮嗯了一聲。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示意季遲靠上來。

“你的肩膀就不會酸嗎?”季遲說是這樣說,輪到做的時候依舊飛快地将自己的腦袋給枕了上去,絕對沒有任何的猶豫與拖延!

“甜蜜的負擔我從不拒絕,一向甘之若饴。”陳浮回應。

“……”季遲也是服氣了,“你的情話是怎麽練出來的,如果國際有專項評級,差不多也能過十級了。”

話說完之後,季遲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過去。他臉上的笑容幾乎如煙霧一樣消失。

但只是一瞬間的功夫,笑容再一次浮上他的面孔,和之前一般無二。

陳浮沒有發現這一點。他笑出了聲,說:“發自內心的啊!”

說話的同時,他将自己的手從對方腰間的空隙穿過去,睡在另外一旁的人在這個時候幾乎半個身體都靠上了他的身軀。

陳浮攬着人說:“不要太強迫自己。”

季遲沒有吭聲。

“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完美無缺的,我們接受和認識自己的缺點,然後慢慢改進。或許也有改進不了的可能。這雖然不是沒有遺憾,但至少也有些值得慶幸的地方。”

“什麽地方?”季遲問。

“我還以為你睡着了呢。”陳浮說。

“我也總有些時候不想說話。”季遲沒好氣回應。

還挺精神的,這樣就好。陳浮笑道:“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了嗎?”

“你雖然是個混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還算可愛。”

“一個還算可愛的混蛋,我接受起來好歹沒有什麽障礙。”

“真的?”

“事實為證。”陳浮說了讓人無法反駁的邏輯,“我已經接受你了。”

“聽上去我覺得自己好像都不用改變了……”

“這麽說也一般沒錯。”陳浮承認,“戀愛總想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給對方,結婚了之後大半就原形畢露了。因為你的原形我早已看過,所以我們可以跳過這一步,或者如果你有意願的話,我們可以直接走到最後一步。”

最後一步說的顯然是結婚。

這件事在之前陳浮就已經以半開玩笑的方式提過了一次,現在是第二次,季遲覺得自己不應該讓陳浮提起第三次。

下一次一定是我來提。

他剛剛這樣想着,額頭就被陳浮親了一口;他擡起頭來,親吻随之落到了他的唇角。

這一次親密接觸沒有太多的激情。

親吻如同流水一樣自然而不可或缺。

而後心也随着溫柔的水流緩緩淌回胸膛,安定下來。

更多的肢體碰觸,更多的親密接觸,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夠讓沒有安全感的人獲得一些舒緩與鎮定。

陳浮又抓起季遲的手放到唇邊按了按,他說話的時候并不特別嚴肅,甚至還帶着一點兒的漫不經心,但他确切地、肯定地、沒有任何搖擺地明确告訴對方:“不要太過擔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季遲躺在陳浮身上,另外一個人的體溫讓他冰涼的手腳變得暖和,另外一個人的心跳讓他的心髒也跟着堅強跳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沒有什麽不能解決的,沒有什麽不能戰勝的。

只要你還在。

就算我們曾經分開了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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