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世界如同一張輕薄的紙,被一雙手輕易就中撕裂。然後一切扭曲,坍塌,破碎。

那像是早已等待的結局終于來到。

它一點都不出人意料,當它來臨的時候,季遲意識到自己早已在等待這一個結局。

那從很早很早就開始注定,是他永遠逃避不了的結果。

但是——

但是——

季遲低頭咳了一聲。

他的喉嚨有點癢,也許是因為太想說什麽最卻什麽都說不出口的緣故。

但咳嗽開始之後,身體裏的痛苦突然就好像找到了宣洩的途徑,開始一股腦兒地從這裏湧出來。

季遲咳了兩聲之後有點止不住,他用手掌按着嘴唇,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從口腔流到掌心之中。

他沒有低頭去看,而是突然将身旁的陳浮壓在沙發上,用力去親吻對方!

唇與唇的接觸,舌與舌的糾纏,然後是相互的撕咬以及吞咽。

一個腥鹹、冰冷而且黏膩的親吻。

那些迫不及待想要宣洩而出的痛苦被暫時安撫了。

季遲終于能夠再一次地呼吸了。

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因此而叫嚣着不要遠離,不要遠離,除了眼前這一個人,沒有什麽能夠再拯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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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被人推開了。

陳浮推開了親吻自己、緊貼自己自己的人。

他感覺到口中的腥鹹,那樣濃烈刺鼻的味道早已超越過普通口腔破損出血的感覺。

陳浮覺得自己幾乎吞了一口血下去。

他在推開對方的同時發現了季遲濕淋淋的手。

暗紅色的液體正從他指縫中往下滲,但主人毫無反應,并不在意。

季遲正迫切地看着陳浮,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的法庭已經将他審判,可是他還想從陳浮這裏得到相反的答案,這也是他寧願越來越煎熬卻沒有滋生哪怕一秒的離去想法的原因,他只在乎陳浮,他期望從陳浮這裏得到救贖。

……但我的愛,恰恰是将你推入深淵的那只手。

陳浮看着季遲,身體中的力量被抽離,骨頭因此泛出一陣陣的酸疼,但身體越不适,精神越亢奮,他冷靜而清醒地意識到這個問題,意識到沈淮一說的完全沒有錯誤。

在陳浮離開心理咨詢室,給蘇澤錦打電話之前,他和沈淮一還發生了一段對話。

這是陳浮将要離去的時間。

他在離去前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事情像你所說,我和他分手了。之後呢?”

沈淮一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窗戶邊将剩下的半扇窗簾拉開,盛大的陽光倏然照入室內,驅除一室昏暗。

“之後事情就解決了。”

“事情剛剛開始。”陳浮簡單而粗暴地反駁沈淮一。

“一件事的終結往往是另外一件事的開端。”沈淮一不以為意,“它是結束還是開始,取決于我們的主觀意願。”

“分手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季遲的心理問題究竟要怎麽解決?”陳浮直奔主題。

沈淮一臉上露出微笑,那是贊許的笑容。

“由感情激發負疚感,由負疚感否定幸福的可能,這是一個不構成因果的強迫邏輯。”

“但這并不是非常嚴重的心理問題。”

“要解決這個心理問題,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

“可以躲避強迫源。因為強迫源并不是生活中常見的東西,所以只要躲避過去,那些越來越嚴重的分裂,無法控制的情緒,以及因強烈的精神暗示而生的種種疾病都能夠自然痊愈。”

“這也是我建議你們分手的原因。”沈淮一補充說,“或許時間會稍微久一點,但人的大腦有這樣的保護以及遺忘的功能。”

“還有一種方法。可以稱呼它為注意轉移法,現在的這種情況也可以單獨稱呼為移情作用。”

“由三樣因素組成的一個強迫邏輯中,只要從中抽去一樣,就像三角形少了一個固定的點之後散架,強迫邏輯也就自然消失了。”

“這其中過去的經歷以及另外一個人無法消失。”

“那麽剩下最後一個感情。”

“只要消除掉你們之間過多的感情。消除消減負疚感,一切也跟着解決了。”

沈淮一從心理醫生的角度說了兩個能夠解決的方法。

陳浮久久沒有言語。

最後他問:“其他呢?”

沈淮一這時候正在做這一次心理咨詢結束的記錄。

他在聽見陳浮問題的時候,手中的鋼筆在紙上輕輕一頓。然後他放下鋼筆,擡起頭來,雙手輕輕交握:“至于其他……”

回憶到此結束。

陳浮再一次出現在客廳之中。

他面對着他不願意面對的事情,做着他不願意做的選擇。

“季遲……”陳浮再一次開口。

他說話的時候,沈淮一最後的聲音如同餘音一樣在他耳邊響起。

“你可以否定或者結束之前的邏輯,再為病患構建一個新的邏輯。用新的邏輯代替舊的邏輯。這樣同樣能夠緩解直到治愈病情。”

“這也不太難。”

沈淮一臉上的笑容從頭到尾都這樣禮貌而從容。

“因為你已經被賦予了這把能夠進出精神的鑰匙。”

“我……”陳浮說。

他的目光和對方的目光相對。

他的臉上滿是疲憊。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不洩露一絲情緒。但是事情只有真正面對才知道有多艱難。

但當聲音真正從他嘴裏發出的時候,他的神态與語調是一模一樣的平靜。

他對季遲說: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告訴我的事情……我原本全部都忘記了。”說話的時候,陳浮的語調客氣而生疏,就像是當時在小鎮裏頭他和季遲相處時那樣,“我需要再好好想想,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彼此都冷靜一下。”

“我們分手吧。”陳浮再一次重申,“不管是對是錯,還是屬于任何人的責任,過去的一切,可以真正結束了。”

“現在,我們是陌生人。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們僅僅認識。”

陳浮最終做出了抉擇。

他用分手結束強迫負疚邏輯,用暗示替對方構建一個新的抹平負疚的邏輯。

當屬于對方精神世界大門的這一把至關重要的鑰匙被他拿在手中的時候,他無法使用,又無法不使用。

但不管結果最終如何,不管這份愛是否能夠延續到最後。

他都希望眼前這一個人,希望季遲,能夠獲得幸福。

季遲怔怔地看着陳浮。

他的嘴唇因為血的沾染而變得鮮紅。他的唇角微微揚起,帶出一點神奇的笑容。

“你看……”季遲說,“我是不是又搞砸了一切?”

“每一次我在乎的,我真正在乎的東西,”他說,“總是以這樣的結果收尾。那真像是某種揮之不去的詛咒。”

“但是,”他對陳浮說,“你不需要每一次都做這麽艱難的選擇。”

“你這樣快速理智地告訴我,好像你一點都不為之痛苦,好像什麽都不能打敗你,好像你永遠都無敵而且冷酷……”

可是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

我的哥哥,我最親密的愛人。

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毫無差別。

他最後的親吻落在陳浮手上。如同騎士獻給主君的愛慕與忠貞。

然後他起身離開。

當生命與感情同時擺放在你面前,你選擇前者還是後者?

陳浮替季遲做出了選擇。

哪怕這絕非季遲的意願,他也無法做出第二個選擇。

在走出這間屋子的那一刻。

他仔細地關上門,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安置好,收藏好,連同自己的心一起遺落于此處。

太多太多年,太多太多事。

我無法再傷害你了。

季遲離開之後,陳浮去洗手間洗了臉漱了口。

冰涼而透明的水在上升并且落下的過程中變成了淡粉色,那是混合了血之後會呈現的色澤。

陳浮撐着水池邊沿看了水柱一會,他擡起頭面對鏡子,擡手的時候胳膊不小心撞到了牆壁上的架子,将上面的東西全都碰到了地上。

浴室用品乒呤乓啷地散落了一地。

陳浮沒有在意,他對着鏡子張開口,看見還殘留在牙齒上的一點兒血跡。

那不是他的。

那是季遲的。

xxxxxx

假使有一天,我和陳浮分開,我會繼續過着什麽樣的日子?

這對于季遲來說是一個必将來到卻從沒有去想過的問題。

當然在偶然間的夢境裏,他會做夢到一些應該來說挺恐怖的結果,比如說了無生趣生不如死或者幹脆死亡什麽的--

但是當事情真正來到的時候,季遲并沒有那樣做。

他過得甚至比跟陳浮在一起的時候還要健康。

他保持了和陳浮一起時候養成的鍛煉習慣,并且找了一個專門的健身教練,制定了一個更為符合他健康情況的鍛煉與訓練方案。平均一周中所能利用的時間,他抽出百分之二十來專門用在這一項目上。

他健康飲食,健康作息,晚上十一點一定伴着輕松愉快或者活潑歡樂的音樂入睡。每一天的食譜上必定有菠菜、燕麥、瓜子、香蕉等幾種食物。

他還預約專家,因為分手時候的咳血而去醫院做了個全面身體檢查。檢查的結果是上消化道出血,是十二指腸潰瘍引起的,不是什麽大問題。季遲看了一眼之後就将檢驗報告丢在一邊,開始繼續服用治療他心理疾病的藥物。

那和治療抑郁症的藥物共通,不過劑量相對來說會少上很多。

他還在更多地參與宗教活動,花上大把大把的時間和金錢忏悔自己,忏悔過去。

他用一切手段治療自己的心理疾病。

但一天的時間還是那麽多,每一個明天依舊那樣冗長又無聊。

剩餘的所有時間裏,只有全神貫注,季遲才能稍微從窒息中喘上一口氣。他将所有精力與能力都花在奎特家族剩餘的産業上。

僅僅是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這些被打上了“失敗品”的産業再一次拔地而起,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這位剩餘的奎特家族的成員,或者說現在的代表者,再一次出現在各種名流的視線之中。

而他和傳聞中的過去絕不一樣,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對他的風度贊不絕口,所有和他合作的人都對他的紳士敬佩有加。

季遲将自己的生活經營得非常好。

所有成功人士應該具備的東西他都讓自己獲得,所有人應具有的美好品德他也不憚于表現出來。

但這樣的日子僅僅過了一個月多,季遲就因為無聊而換了作風。

他開始反複無常,前一天能夠有多好,後一天就能夠有多壞;前一天能夠有多健康,後一天就能夠有多不健康。

從陳浮身旁離開了之後,他好像徹底變回了原來那個讓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模樣。

一直跟着季遲的尼克在見識到對方一連一個月逼着自己十一點上床然後睜着眼睛到天亮,又一連一個月幹脆白天晚上連軸轉,只在撐不住的時候眯兩個小時的日子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勸說:“老板,未免你某一天突然猝死……”

“你以為我之前去全面檢查身體健康是為了什麽?”季遲反問尼克。然後他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當然是為了能夠掌握身體情況,知道什麽情況會死什麽情況不會死。”

尼克:“……”

“放心吧,我距離猝死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嗯……我希望,”季遲又自言自語,“至少比我和他重新開始更長一點。”

“你說是嗎?”他在問尼克。

“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所有的過去結束了,但是我和他,兩個陌生人之間,也可以有很久很久的未來……”

“我們可以再認識,再相互吸引,再談戀愛……”

“然後,”他愉快地宣布,“我們就在一起了。”

“不過首先,我和他必須是個陌生人,以前的所有故事都結束了。”季遲在自言自語的間隙裏抽空抛給了尼克一句“沒事你可以出去了”的話,然後他接着自己之前的話說,“我們是陌生人,以前的所有都不重要,好的壞的,誰的責任……”

“那些過去。”

他說着說着,淚水溢出眼眶,劃過面頰。

可他還保持笑容,還在說話。

“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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