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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一個時時刻刻有太多想法的精神患者來說,拖延症反而是一個神奇且陌生的東西。
在酒會的當天晚上,季遲就輾轉通過生意夥伴拿到了陳浮的電話號碼。但他沒有選擇立刻撥打這個電話號碼——這樣的行為也未免太過奇怪和詭異了。
他選擇了一個比較委婉也比較正常的方式:他在讓出一點微不足道的利潤之後,和陳浮的一個客戶建立了不錯的私人交情,沖着這樣的交情,這個客戶給了季遲一條發財的道路,他作為中間人,在一個人數不少相對正式的場合,為陳浮與季遲介紹彼此。
大廳裏的水晶燈正閃爍着璀璨的光芒。
這些細細密密的光澤一閃一閃從天花板上落下來,一直落到正下方微笑着的男人身上,叫他整個人都沐浴在這樣的光彩之中,以至于太過耀眼。
他容貌英俊,衣衫考究,還年輕的面孔因為此刻的興致盎然正微微泛紅,他和坐在自己對面的人說話,他有無數的想法與話題想要和另外一個人交流,但是……對方對此好像不怎麽感興趣。
見面半個小時之後,季遲在又一次詢問對方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的時候,終于發現了這一點。
他再一次打量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對方正姿态頗為放松地靠坐在單人沙發上,他雙腿交疊,兩手支撐扶手,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來了放置在桌子上,那應該是一個“我挺忙的”的暗示,而此刻電話雖然沒有響起,但是他的目光很明顯并不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是随便什麽……窗簾,花瓶,或者茶幾和瓷磚上。
季遲問:“……你覺得和我的對話很無聊嗎?”
陳浮終于轉回了自己的視線。
他正視季遲,臉上帶着很淺的笑容,這種笑容客套又平靜,他說:“并不,為什麽這樣想?”
“……”季遲。
他晃了一下頭,沒有說話。
那是一個太過于容易看穿、根本沒有花上多少心思的謊言,以至于季遲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去戳破它。
它顯得那樣自然——就像是确實本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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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第一次見面。
他對于陳浮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潛在合作夥伴。
如果陳浮心情好些,或許他們的交談會愉快一些;如果陳浮心情不好一些,那麽他們的交談難免不夠讓雙方盡興。
也許他今天只是運氣不太好,恰好挑中了陳浮不太高興的時候。
也許——也或許是他這個人,不夠讓陳浮覺得有趣?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季遲忍不住這樣追問。他還沒有把随後的那一句“我都可以變出來”給說出口,就從陳浮臉上看見了那樣的表情。
陳浮的眉毛挑起來,眼神因為集中而顯得銳利,繼而他的唇角微抿,然後展平。
那是一種吃驚并且因為冒犯而感覺不悅的表情。
下一刻,陳浮臉上再一次泛起了微笑,他擡起手腕看了看表,然後直接從沙發上站起來,不容拒絕地對季遲說:“我待會還有點事情,我們下一次再聯系。”
季遲跟着站起來,他本來想問具體的時間,但對方已經轉身離去,他只好對自己說了一句:“好的,我們下次再見……”
人已經走了。
季遲目送着陳浮離去。幾秒鐘之後,他又忍不住自言自語:“是什麽時候的下次呢?也許我應該過後打個電話問問具體的?下次可以單獨吃飯了嗎?我順便拿着一個項目找他研究?……不,不對,主要應該是拿着這個可以雙贏的項目找他吧?因為想做一個賺錢的項目,賺錢誰不喜歡呢?而我又對他挺感興趣的,兩者結合,所以我對于這一個人比較主動,所以我想要和他接觸,我想要探索他……”
我們是陌生人。
所以這樣才是正确的,這樣符合邏輯,符合發展的規律。
“沒錯,就是這個樣子!”季遲被自己說服了,他精神一振,想到就做,立刻回公司研究究竟有什麽項目可以實現雙贏讓參與者完全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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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浮正在開車。
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疲憊與亢奮,這樣的疲憊和亢奮在剛才和季遲的見面與對話中似乎攀升到了頂點,讓他有一種難受與反胃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直接影響了他的狀态。
街道與街道的拐彎之中,他方向盤打得大了一點,差點撞到了一輛逆向行駛的跑車。
當視線裏突兀地多了這一道憑空出現的痕跡的時候,陳浮下意識地重重踩下剎車!
車輪與路面相互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而馬達的轟鳴也在同一時刻響起,逆行的跑車一點都不在意差點發生的交通事故,駕駛者駕駛着車子,如同一道紅黑閃電那樣快速自陳浮身旁掠過。
一路的馬達轟鳴引起一連串連鎖反應,無數與陳浮同樣被吓到的車主踩下剎車,搖下車窗,對着那疾馳而去的跑車破口大罵。但大罵之後,每一個人依舊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們開始不耐煩地按着喇叭,催促堵在前面的車輛快點讓路。
心悸的感覺久久沒有消失,他在短短的幾個呼吸之中出了整整一身的冷汗,直到事情都過去了三五分鐘,才緩過神來,重新踩下油門,打着方向盤轉了個彎,變換自己的目的地,不再直接往別墅的方駛去,而是換了另外的目的地。
他去找自己的心理醫生了。
那是一位四十接近五十的女性。
她的鬓角已經斑白,臉頰與眼角都出現了細細的皺紋。她對于陳浮的來到并不吃驚,讓開房間的門示意陳浮進來。
他們在會客室坐下。
這是一個很舒服的空間。
上下兩層的打通保證了這裏的開闊與寬敞;落地窗上的白紗既保護了室內的隐蔽與私密性、又不至于阻攔陽光的進入;相對淺色的色調同時保證了來這裏的人不會因為色彩而覺得沉重。
普蘭是這位女心理師的姓氏。
她給陳浮倒了一杯熱水,開啓放置在桌子上的錄音設備,然後開始了這一次的心理咨詢。
“你看起來不太好,看樣子上次的方法沒有什麽效果。”
“我和對方正式見面了。”陳浮說,“觀察一個人,揣摩他的想法,表現出最适合的陌生人的态度……表現出一種完全與對方願望相悖的态度,我認為太過艱難了。”
“那是因為這個态度也與你的願望相悖。”普蘭溫和說。
“……是的。”陳浮承認,“……我根本不想這樣做,我想直接走上去,抱住他,和他發生任何親密的接觸。”
“但是你知道這不可以。”
“沒錯。”陳浮繼續點頭。他的回應幹脆利落,并不只是在和心理醫生交流,也在這樣的交流中重複自己的目的,堅定自己的想法,“這個方法我已經試過了。我們對彼此的感情再也沒有疑問,但事情依舊往越來越糟糕的方面發展。”
“我換了一個思路。如果正常的方式不能夠帶他從那種無法解決的怪異的邏輯中走出來的,那就一個新的能夠解決的邏輯代替前者,然後再解決這個邏輯。在這樣的過程中,我處于一個引導者的地位,我要告訴從各種方面暗示他,堅定不移地告訴他這個邏輯是正确的,我要反複用這種邏輯控制他的思維,直到前一個無法解決的邏輯被徹底覆蓋,消失不見。”陳浮說。
“這是一個……”他說到這裏方才做了簡短的停頓,那是一直壓在他心頭的沉重,他說,“很艱難的事情。比我之前面對的任何事情都更加的艱難。我沒有辦法想象我這樣做的最終結果,如果它最終沒有效果呢?如果在這個過程中我沒有把握好尺度,讓事情滑向更壞的地方呢?”
普蘭觀察着坐在對面的病人。
對方的語速很快,手指一直快速敲着扶手。
那杯熱水杯放置在桌子上,碰也沒有碰一下。
非常焦慮。
警惕心很重。
“你的失眠更嚴重了。”普蘭用肯定的語氣說。
“從上一次碰面開始。”陳浮在和心理醫生交流的過程中盡量坦承,他擡手揉了一下眉心,“我幾乎睡不着,每一次入睡都會被非常輕微的響動驚醒,或許是一只野貓的叫聲,或許是一輛車子經過的聲音……甚至本來應該根本聽不見的秒針走動的聲音都會莫名其妙的驚醒我。每一天早上起不來,每一天晚上睡不好。一整天都在極端亢奮的情況下度過。就算中午或者晚上睡着了……”
“我也一直在做惡夢,好像從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開始一直到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位置,我都在反複做惡夢。”陳浮又說。
“這是情感轉移與壓力轉移。”普蘭接上話,“你和對方分手這件事給了你很大的壓力,情感上的拒絕誘發了你的睡眠障礙;睡眠障礙導致你感受到更多的壓力和更多的焦慮,而你必須始終承受着這樣的壓力;于是壓力又加深了你的睡眠障礙。”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在揣摩着自己的字句:
“這份感情的錯失讓你痛苦;無法怪罪使你的壓力無法宣洩。可能但不确定的治療方式加重了你的壓力;同時你還在試圖沉浸在對方的思維中,去理解對方的思維,然後尋找一個行之有效的度。”
“你正行走在一個很危險的鋼絲上,走錯一步……”
“所引發的後果,簡直讓人無法想象。”陳浮接上心理醫生的話。
“失眠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普蘭接着說,“它會讓我們的大腦承受太多的負擔,在不堪重負之下,正面情緒會減少,負面情緒會增加……這和你現在的狀态十分吻合。你去理解對方的思維是想通過這種思維中的盲點幫助對方,但是現在這份思維顯然對你産生了影響。”
“……”陳浮。
“……是。”他說,“我長時間反複做惡夢,夢見我在一片漆黑中跨越一個永遠跨越不過的東西。那是他告訴過我的,無論怎麽樣努力也跨越不過的時間和空間,無論怎麽樣努力也抓不住的人。我想……我肯定,在很長一段的時間裏,他所承受的痛苦比我現在承受的多得多。”
“我感覺很難受,控制不住自己沉浸在這種思維中。但這沒有意義,我必須戰勝它,然後把另外一個人也從這裏帶出來。”
“沒錯,你的思維依舊很清晰。我認為現在比較有效的方式是解決你的失眠問題,當我們有充足睡眠的時候,就有足夠的精力去解決更多的問題……”
“和人分享之後感覺好多了。”陳浮同樣點頭,他接着說,“幫我做一點催眠和放松,我想安靜地睡一會,然後再去處理這些事情。”
“——當然,沒有問題。”普蘭點頭,示意陳浮去一旁的休息椅躺好。她放了一首輕松而舒緩的音樂,同時坐在陳浮身旁低聲說話。
催眠着對方的同時,女心理師同樣也在心中回想着從這一位病人口中知道的那些信息。
她在心中暗暗想道:
這可真是一個卓有成效的治療方案。
——但實在不見得有多健康。
“……這是一個……”
音樂在繼續,普蘭的聲音也在繼續。
她緩緩的、不疾不徐地說着,音調與樂曲的節拍幾乎融為一體。
“這是一個因為未知而可怕的未來。”閉着眼睛的陳浮輕聲說。
“但你選擇了它。”普蘭又輕聲說。
“因為我愛他,他愛我。”陳浮簡單地回答自己。
陳浮知道一切可能的後果。
他清醒地選擇了這一條太過不容易的道路。
因為我愛他。
因為他也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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