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駕駛艙(上)
認真來說,我本身并不需要額外學習如何駕駛這條船。但季宵要求羅德裏克教我,也有一定“轉移船員注意力”的因素在。
在羅德裏克對我講解各種按鈕、操縱杆的作用時,季宵在船艙裏亂晃。他又站在那列照片前看了會兒,然後搖搖頭,自顧自地跑到一邊,用寬膠帶在所有玻璃上貼出一個“米”字。
在季宵剛開始這麽做的時候,羅德裏克聽到動靜,回頭問他:“季先生,你這是?”
空氣又開始變涼。
但季宵表現得非常理直氣壯。
一如既往。
他巧舌如簧,說:“羅德裏克,你們這條船的質量檢查真的通過了嗎?——我們邵總也有做游艇生意,家裏很多造船廠,不是沒見過這種船應該有的玻璃是什麽樣。”
羅德裏克被他說得一愣一愣。
我聽着,覺得好笑,也任由季宵發揮。
在季宵的話語中,他給玻璃上貼膠帶,是本着一片寬容之心:雖然這次發現窗戶有問題,但他和我并不會向那位租用了這條船的合作商“告密”。只要羅德裏克回頭乖乖告訴船長,把玻璃換掉,一切就能風平浪靜。
至于膠帶,則是用來固定窗子,在可能會有的臺風侵襲中保護船只。
可憐的羅德裏克,完全暈頭暈腦,說:“臺風?”
“對啊,”季宵說,“你們不是接收不到所有信號了嗎?那怎麽知道接下來的路會一直風平浪靜呢?”
羅德裏克皺着眉頭,想要反駁。但一來,季宵算是“客人”,二來,季宵實在非常、非常能言善辯,他說了很長一段話,羅德裏克終于抓住一條重點,“可是,我們之前也經歷過很多臺風啊!并沒有……”
我這會兒坐的位置在羅德裏克背後。
即便如此,我依然看到,随着這句話,羅德裏克的手臂上忽然出現一道蜿蜒的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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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羅德裏克對此似乎一無所知。
這顯得季宵的心理素質更加好了。我可以從他背後那個照片牆的倒影裏一窺羅德裏克如今的面容:臉色比之前青紫許多,身上暈開大片血液,像是被人在胸口砍了一刀。
可季宵面不改色。
他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嗎?”
羅德裏克嗫嚅着,徹底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季宵便矜持笑了下,說:“好啦,你放心,我真的不會‘告狀’的。”
羅德裏克不言不語。
他沉默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季宵。
我不熟悉他,但非常熟悉季宵的每一點變化:逐漸緊繃的手臂、臉頰,眸光深處的警惕——即便是這樣,季宵既然能在羅德裏克面前露出一個笑來。
我起先有點不太明白季宵為什麽還能笑。
他這不算“玩兒脫了”嗎?
但緊接着,季宵說:“好啦,現在是幾點了來着,有沒有到半個小時?邵總,你學會開船了嗎?”
他平靜地、坦然地朝我走來。
期間,季宵要從羅德裏克身邊經過。
他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宛若完全沒有看到船員身上那些駭人的變化。
而是依然用那種摻雜了抱怨、明明白白是恃寵而驕的語調,對我說:“別看我啊,看你的操作板。哎,你不會想要作弊吧?”
我聽到這裏,回答:“當然不會。”
這個時候,季宵徹底把羅德裏克甩在身後。
而我也轉過頭,不再去看他。
我聽着身後的腳步聲,知道季宵在朝我走來。
那之外,有風聲,沉沉的、痛苦的悶哼聲。我聽到有利器砍進桌子的響動,這一刻,我想要回頭。但接下來,有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而後,那個搭上我肩膀的存在慢慢彎下腰。
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頭發擦在我耳邊,然後是一聲輕輕的笑。
“老公,”季宵叫我,“你就別生我的氣了吧?”
我聽到這句話,驀然擡手,将季宵拉進懷中。
季宵顯得很驚訝,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笑嘻嘻地親親我,說:“我就知道,你已經不生氣了。”
我看着他。
看他笑意之下蒼白的面頰,仍然在起伏的胸膛。他被我注視着,笑意一點點收斂,顯得有些無措。
而後,一道嗓音從我們之後傳過來。
“邵、邵先生?季先生?”
是機靈鬼貝尼奧在叫我們了。
我側頭,看着那個突然出現在駕駛艙裏的船員——門關着,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羅德裏克就這樣“消失”在這片空間裏,而貝尼奧取而代之。
我給他起這個外號,是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貝尼奧雖然面貌普通、身材普通,看上去平平常常,一點特點都沒有,但他講話做事時,眼裏總能透出一點狡猾目光。
可到如今,或許是因為我和季宵的舉動實在大大出乎這個出身于保守國家的男人的意料,以至于他和羅德裏克一樣,面上透露出尴尬、無措,很多情緒。
然後,他似乎看到什麽,嗓音驟然擡高,指着地板上的一處,聲音尖銳,問:“這裏怎麽有血?!”
随着這句話,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溫度下降。
再看貝尼奧,他的面色顯得青白,但客觀來說,這可能只是光線作用……好吧,這話就太扯了。
季宵擡手,說:“我不小心把手掌劃傷了。”
我眼皮跳了下,抱着他的腰,心想:原來還有這個作用。
很難說季宵到底為什麽選定在這個時間段來到駕駛艙。
其中當然有“貝尼奧和胖瘦二人組之間不存在某個人說某個人已經死掉的關系,也許可以賭一把”的緣故,但說到底,他有沒有考慮到船長曾經告訴我們的、高個兒羅德裏克是被海盜所殺呢?
畢竟“被海盜所殺”的場面裏,多半要帶血。而季宵又顯然早已打定主意,要在做完那個人偶之後放血。兩者相加,給了他一個在此刻顯得天衣無縫的理由。
“哦……”貝尼奧接受這個解釋。
他沒有去在意窗戶上的寬膠帶,而是過來詢問,為什麽此刻是我在開船。
季宵看我一眼,我配合地說:“我們打了個賭,賭我能不能在半小時內學會架勢這艘游艇。”
“原來是這樣——”貝尼奧露出感興趣的目光,追問,“彩頭是什麽?”
季宵眨眨眼睛,說:“不能告訴你。”
貝尼奧顯得失望,不過也沒有追問。
得知自己不用開船之後,他顯得輕松很多,但還是提醒我,說:“說是開船,但其實這段時間我們只是随意地在海上飄着,還是得等信號。”
季宵抱着我,笑着說:“說不定我們可以開到一個有信號的地方。”
我摟着他的腰,覺得這一刻的我和季宵實在有點“昏君”和“妖妃”的氣質。
這個比喻讓我很想笑。
而季宵露出沉思神情,喃喃說:“得先決定一下方向。”
我配合地:“好啊。”
季宵摘下手腕上的手表,拿到窗邊。
陽光落下來,照着表面。
他看着,笑着指:“就走這邊吧。”
貝尼奧又湊過來,好奇地詢問:“這是怎麽決定的啊?”
季宵咳嗽一聲,用一種我恰好能聽到的“低聲耳語”告訴他:“随便決定的。”
貝尼奧:“……”
但我知道不是。
季宵用了一個很簡單的辨別方向原理:用我們當下的時間,除以二,然後再用得到的數字對準太陽的方向。這個時候,表盤上的“12”,即代表北方。
“北方”,則是理論上大陸所在的方向。
在此前的種種小型試驗中,我們已經知道,他從廚房拿走的酒、廚刀,都會保留“離開廚房”的狀态。
雖然此後的事實表明,這些物品的“位置”會随我們而變動沒錯,但又會在同時受到船員們的影響……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做出一個粗略的判斷:如果我們一路往北開船,那興許可以離開這片信號盡失的海域。
理論上是這樣。
前提是,這段時間,船沒有跑太遠。
否則的話,留給我們的時間很可能不夠。
大約是認為季宵算是我的“下屬”——當然,有暧昧關系那種——所以貝尼奧對他敢沒大沒小地和我打賭、讓我開船,表現出一點震撼。
這也不奇怪。我們和船員們的所有交流,都隔着一層窗戶紙。
我們知道船員是鬼,而鬼應該知道我們的真實關系。
但在這層窗戶紙捅破之前,我們“不知道”,而船員也“不知道”。
因用手表判斷方向畢竟有所不便,所以接下來,季宵接了一杯水,把此前找到的針放在裏面。
在那之前,他用針在我衣服上摩擦了半天。而在貝尼奧又一次來詢問時,季宵的解釋,則是:“這是一種來自神秘東方國度的‘賜福’手段。”
這個小騙子,哪裏來的這麽多話,能把鬼怪都說到無言以對?
有了羅德裏克作為“前提”,我應該充分地明白,只要他有一句話說錯,我們就會陷入一種極為危險的境地。
可是,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我們都算“安全度過”。
随着下一次“換班時間”越來越接近,季宵又開始緊張。
他坐在我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貝尼奧聊天,問他一些海上的事。
其實都是很無聊的話題,譬如釣上深海魚之後為什麽要給它肚子上戳一個洞等,但總算可以打發時間,同時占據貝尼奧的精力。
我明顯感覺到,季宵放在我肩膀上那只手捏得越來越緊。
他看着表,話一點點變少。
直到貝尼奧要消失的前一分鐘。
季宵咬咬牙,毅然決然地問:“對了,之前我聽杜特爾特和卡皮奧說——”
他吐出那兩個名字之後,貝尼奧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定格了。
我一面開船,一面用餘光看。
如果說之前,貝尼奧是真的在很平常地在和季宵“聊天”,那這一刻,他仿佛變成一尊雕塑。臉頰不再有任何變化,從眉毛揚起的角度,到嘴唇彎着的弧度,連臉上被擠起來的堆肉也顯得那麽僵硬。
這時候,季宵挪動了一下他坐着的位置。
原先,他、我,加上貝尼奧,三個人的座位呈現出一種銳角三角形的狀态。顯然,貝尼奧是那個角度最小的“銳角”,而我和季宵是下方的兩個角。
可這時候,季宵挪到了我和貝尼奧之間。
如果貝尼奧在此刻發狂、襲擊我們,那季宵會替我擋下一次危險。
我的心神因為這個念頭而巨震。
面前海面無垠,依然沒有出現陸地的蹤跡。季宵在我手邊,露出笑臉。外間的陽光落下來,照進駕駛艙,照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季宵、季宵
他那麽愛我。
可以把命都給我。
這一分鐘,過得無比、無比漫長。我知道,季宵在忐忑地等待着一個答案,哪怕他那麽篤定……
“嗯?怎麽是邵先生在開船?”
一道嗓音忽然在駕駛艙裏響起來。
我轉頭去看,果然是卡皮奧。他正露出了那個招牌性的、顯露出牙齒潔白的笑容。
而到這一步,季宵身上的緊繃終于有了短暫松懈。
貝尼奧沒有消失,只有神色變化。
他的笑容更大了,卻不再僵硬,而是生動、爽朗,對卡皮奧說:“我們正說起你呢!季先生,你剛剛說什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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