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快快快

此前,“五號”克拉松曾經告訴我和季宵,船長出了車禍。

這艘游艇由此有了新的船長。

當下,船長覺得面容青紫的阿莫爾可怖,阿莫爾一樣擡頭,看着船長的模樣,發出一聲尖叫。

這兩方面面相觑,旁邊,季宵露出了茫然眼神,說:“這是阿莫爾啊?船長,你在說什麽?”

我眨了眨眼睛。

季宵實在給我挑選了一個好地方。分明坐着,卻仍然可以将所有人的面容盡收眼底。

在季宵說出這句話後,阿莫爾和船長都有怔忡。阿莫爾此前已經接受了季宵的說法——無論他實際上怎麽覺得,至少在“邏輯”上,他并未發覺自己已經身故。到現在,他打量船長,磕磕巴巴地,對季宵說:“你看不到嗎?!船長、船長他?”

他急切,季宵的嗓音也跟着急切,說:“怎麽了?!”

阿莫爾大口喘氣,胸膛起伏,嘔吐物從嘴角淌下來。

但他渾然不覺,依然用此前的神态、語氣,對季宵說話,看起來比方才的季宵還要歇斯底裏。

阿莫爾說:“他頭都碎了啊

季宵:“……”

雖然很不應該,但我懷疑,方才那一刻,季宵差點笑了出來。

我壓下唇角的弧度,聽季宵用那困惑的語氣繼續說話。歸根究底,就是: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正常的。哦,除了窗戶影子裏的他,還是死無全屍的樣子。

阿莫爾沉默,船長沉默。

但駕駛艙內的氣氛逐漸緩和。

他們“相信”了季宵的說法。或者說,季宵原本也不用給出一個确切的答案。

船莫名失去方向,死去的人們重新歸來。

這樣的環境下,再出現其他怪異的事,簡直是理所當然。

往後的半個小時,我們與駕駛艙外的三個鬼對峙。

随着時間推移,他們顯得越來越暴躁。被海水泡爛了的手不再只是貼在玻璃上,而是開始拍打窗戶。“咚咚咚”作響,阿莫爾和船長顯得膽戰心驚。如果不是他們已經死掉,我恐怕會懷疑,他們要被這些動靜弄得心髒病發作。

離五號出現還有十五分鐘,我心中猜測,季宵接下來要做什麽……

“這樣不行。”

季宵說。

他的聲音輕而快,像是在下定什麽決心之後,憂心自己後悔,于是迅速開口。

船長和阿莫爾看着他,而季宵說:“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他被兩個死人盯着,外面還有三個鬼虎視眈眈。

但季宵可以面不改色,說:“我們要主動出擊。”

船長和阿莫爾驚詫:“季先生,你在說什麽!”

季宵說:“這個玻璃遲早要碎掉。”

“嘶——”

“上帝保佑啊!”

船長和阿莫爾在胸口畫起了十字架。這個場面近乎于好笑了,但季宵不能笑。

我倒是可以悄悄勾起唇角,再光明正大地繼續從玻璃影子裏觀察。

季宵打斷了船長與阿莫爾的祈禱。他又露出那冷峻的、決然的一面,說:“如果你們想在這裏等死的話,我不反對。但是,”他停頓一下,思索片刻,“我和邵先生要出去。”

出去?

我一頓,看着面前的操作臺。

我自然會聽從季宵的安排,但事到如今,将近三個小時過去,海岸依然不見影子。

我能大概猜到季宵的計劃,然而哪怕那個計劃成功了,面對現狀,也顯得杯水車薪。

可季宵仍然決定去做。

只要能捱過當下時刻,可以多活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那麽一切都值得。

季宵斬釘截鐵,卻又有條理,告訴船長和阿莫爾:“我們這樣做。”

他的聲音壓到很輕,絲毫不介意兩個鬼身上的腐臭味,湊近和他們講話。

在季宵的安排中,我們會使出一招“調虎離山”——季宵冷淡地說:“他們能死掉一次,就能死掉第二次。在我家鄉的傳說中,被淹死的鬼,總是怕火的。我們用穿上的操縱杆,弄出一點動靜,把他們引去一邊。趁着這個時間,在甲板上生火。”

“有用嗎?”

船長和阿莫爾相顧驚疑。

季宵說:“總是要試一試的。”

船長和阿莫爾沉默。

季宵看着他們,問:“你們寧願這樣死掉,也不願意抗争嗎?”

船長和阿莫爾聽到這些,嘴巴張一張,終于點頭。

季宵就安排他們,要他們去操控操縱杆。在船長與阿莫爾忙碌的同時,他朝我走來。

一步一步,他身上的銳氣一點點消磨掉,變成了軟綿綿的小貓。

我側頭看他,是很信任的樣子。我問:“我們這就走嗎?”

外面三個鬼拍玻璃的聲音還在繼續,但我們都可以忽略掉。

季宵深呼吸了一下,低聲說:“出去再和你解釋?”

關于他為什麽提出那麽一個提議、為什麽篤定會起到作用。

我心想:其實你不用解釋也可以。

口中則回答:“好。”

一切進展得非常順利。

季宵此前花了七分鐘說服船長和阿莫爾。接下來,那兩個人用三分鐘時間,制造出一點動靜。

離五號的出現還有五分鐘,季宵此前記錄的時間真的起了大用處。

眼看三個鬼消失在駕駛艙外,季宵與船長、阿莫爾相互幫助,推開了門口的兩面桌子。我聽到桌子腿在地上刮蹭的響動,很吵,刺耳。而這點舉動,也給了季宵一個喘氣的借口。

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至少在這一刻,他非常篤定,門外一定是安全的。

但季宵仍然擔心自己出錯。

他往前,把自己的後背暴露給船長和阿莫爾。時間流逝,季宵的心跳越來越快。“怦怦”的,像是落在我耳邊。

他推開門。

門外果然是走廊,還有空曠甲板。

“快!”

季宵的聲音都有點變調,“快去搜集東西!汽油,酒,所有能生火的東西!我和邵先生去過廚房,好,我們去拿酒,你們去找汽油!還有木板!”

他給船長、阿莫爾分工。

船長和阿莫爾露出了要哭一樣的表情。在他們那兩張慘不忍睹的面容上,這真是更添一重難看。但他們照做了,離開甲板。

海風吹在我和季宵身上,季宵像是渾身脫力。

但是,我們依然處于危險之中。

船長和阿莫爾暫時離開了,但之前的三個鬼随時可能出現。

季宵低聲說:“現在去解開救生艇,快快快——!

我們此前在救生艇上放了一個“人偶”,那個人偶上沾着季宵的血。

季宵的傷口已經止血了,而那個人偶上,帶着他的氣息。

還有四分鐘。

我們跑到甲板邊緣,腳步聲清晰地回蕩在四周,好在并未吸引什麽的視線。

在拉住救生艇上的塑料布的時候,季宵嘴巴張開一點,像是一條缺水的魚。他在恐懼,鮮明的恐懼。

他不動聲色地往我身前擋了一點。

如此一來,如果這塊塑料布下隐藏了什麽東西,就會先殺死他,然後才輪到我。

這個念頭在我心裏轉了一圈,我想:季宵……

“嘩啦”一聲。

他掀開了塑料布,下面并沒有隐藏的鬼船員。

季宵額頭上有一層冷汗。他手腳麻利,解開綁在救生艇上的繩索。

還有兩分鐘。

我們一起扛着救生艇,将它往水下抛去。人偶已經固定在上面,不用擔心掉落。

在真正推下救生艇前,季宵打開了上面的馬達。

救生艇落在水面,由馬達推動,往一邊去

“快!

季宵的嗓音擡得更高,一把抓住我。

他好歹有點理智,用了沒有受傷的那只手,不會讓原先已經止住血的傷口再度崩裂。

我們往回跑去。在邁入甲板艙走廊的同時,身後傳來動靜。

周遭空氣的溫度驟然降低,與先前的“小打小鬧”不同,這一次,是真的、真的降到冰點。但季宵的腳步不變,堅定往前。他不回頭,不去看。

他并未将我帶回駕駛艙,而是與我一起,到了這些天,我們住的那間屋子。

季宵一把推開門,與我進入其中。

這之後,他猛然轉身,将門阖上。

在這短短半秒不到的時間,季宵的瞳孔縮小很多,看着外間動靜。

“砰”的一聲,屋門閉阖。

季宵往後退了兩步,大口大口喘氣。

“呼……”

我看着他平複。說來,其實我們并沒有跑多少距離。季宵如今的狀态,大概更多是因為此前心情緊繃,如今稍有放松。

他喘了兩口氣,然後轉頭看我。

季宵緩緩我露出一點笑容,說:“暫時安全了。我剛剛看到,他們被那個人偶吸引走。”

我要講話,但他又往下說。我只好收住話音,聽他給我解釋:“我的經驗就是,這群鬼東西會很享受貓捉耗子的‘快樂’——怪變态的。”

我眼角抽了抽,說:“所以,你其實不覺得‘奧利奧’是被操縱杆的動靜吸引,而是……”

季宵說:“他們想要給我們一點希望,然後收回去。”

我沉默,季宵擡起手腕,看一眼時間,喃喃說:“二十秒。”

他看過時間,又來看我。

在這短短的二十秒裏,他又朝我笑一下。我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意味,他想要一個吻,來安撫此前的所有緊張。

“老公。”季宵輕輕叫我,朝我湊來。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落下一個比蜻蜓點水更輕的吻。

“如果我們可以活着回去的話,”季宵說,“我可能……有話要對你說。”

我一怔。

我能想到,經歷了危險,他想要在我這裏尋求安撫。但我也實在想不到,他會和我說什麽。

我想要直接問他,但在那之前,我們一起聽到“篤篤篤”的聲響。

有人在敲門。

季宵嘆了口氣,往前走去。

又是“五號”克拉松上門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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