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直升機

開門之前,季宵先問了句:“誰?”

他站在門前,與外間的鬼一門之隔。我看到季宵的手放在門把上,看起來随意又懶散,可這僅僅是一層僞裝。

他的語氣裏混雜着一點不耐煩,仿佛是方才正在做什麽,卻被打擾。

但我能聽到季宵的呼吸。他在刻意控制,呼氣、吸氣的間隔總是相同的。哪怕并未與他正面相對,我也知道,季宵此刻有多麽警惕。

我會想着他方才的話:鬼怪慣于僞裝,最喜歡先給人希望,再将希望收回——我心想:這麽說來,其實如今外間的,很可能不只是五號,還有季宵方才看到的、追逐救生艇上的人偶而去的鬼船員們。

這是一場賭博。

“先生,”門外,五號的聲音傳了進來,“是我,克拉松!”

季宵嘟囔:“怎麽又來了。”

我心想:這一次,季宵又會怎麽應對呢?

門終究是打開了。

只是開門之前,季宵謹慎地調整了他所站的位置。如果開門之後,發覺外間異動,他會在第一時間将門阖上。

不過這樣的情形并未出現。

外間只有五號一人。

他依然是那副愁苦的、驚恐的表情。季宵的視線在克拉松眉毛上停留片刻,聽克拉松提議:“先生,我們還是離開這條詭異的船吧!”

季宵看他,語氣裏夾雜了許多莫名其妙:“你說什麽?”

“我說,”克拉松回答,“我們還是……”

他沉默下來。

我朝他露出一個微笑。

季宵展現出更多不耐煩,說:“如果你再來打擾我們,我們就去找船長說起這件事了。”

“不、不!!”

克拉松的注意力被季宵吸引過去,往後退了數步。他看上去簡直快要哭了,整個人都戰戰兢兢,像是一只被貓盯住的老鼠。

我被自己這個念頭逗笑。

貓,老鼠。

我的小貓季宵,如今不是恰好盯着克拉松?

克拉松嘴巴裏喃喃說着“不”,我覺得他真的非常想要離開,卻又不得不說出接下來的話:“先生,我知道你可能并不相信這些,但是真的、真的——”

季宵說:“你一再說船長有問題,要我相信你,可是你得要拿出證據啊。”

克拉松又一次安靜下來。他眉毛上透出許多掙紮,這個矮個子的男人像是背了一座山在肩上,整個人要被壓垮。

“證據,”克拉松喃喃說,“我要給你證據?”

季宵多了一點耐心:“對。”

克拉松權衡,季宵微微笑了一下。

他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可以恰到好處地展露出一點“心情”。此刻看他,如果不是我對季宵了解太過,恐怕我也要覺得,這是一個閑來無事、覺得船上生活無趣的纨绔,想要戲弄一下眼前的船員。

季宵循循善誘。

他說:“如果你願意給我‘展示’一點什麽的話,不如進來說?”

克拉松掙紮。

如今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天氣依然不錯。

季宵此前“信誓旦旦”說出的“臺風”并未出現。但客觀來講,他貼在玻璃窗上的膠帶,的确在幾個鬼撞擊駕駛室的窗戶上時起到了作用。

一天前的這個時候,克拉松第一次出現。那會兒,他分明還是迫不及待要擠進房間裏。可到當下,卻像是有什麽這個房間裏的東西讓他避之不及。

季宵非常耐心。

克拉松出現的時間很長,有将近三個小時,我們耽擱得起。

按理來說,如果要選擇一個時間“開船”,那這會兒才算得上合适。可他上一次出現前,我們剛剛記錄好所有船員擁有的時間,而後又要花時間做等身人偶。最重要的是,季宵似乎對“技巧”兩個字有莫名執着。他大約覺得,船員們之間的種種不同,總要起到作用,這才選擇了貝尼奧與胖瘦二人組所在的時間作為開場。

到現在,滿打滿算,船朝北行駛過的時間也不過是三個小時。

我們自然是要再回到駕駛艙的,但克拉松會和我們一同回去嗎?

我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不會。

在進入房間後,克拉松坐立不安。季宵端詳他,又給我使眼色。

他緩緩說:“你好像還需要想一想。這樣吧,正好,我和邵先生準備出去轉一轉。”

克拉松面上露出一點呆愣。

季宵問他:“要不然這樣,你先來想,順便幫我們打掃一下房間。”

他的語氣很輕慢,完全是理所當然地使喚。

克拉松愣愣地“哦”了聲,季宵就笑一笑,輕快地叫我:“邵總,走了。”

克拉松瑟縮一下。

季宵看在眼裏,眼角抽了抽。我看他,覺得他這樣的神色也很有趣。

我們一同出門,季宵在我耳邊喃喃抱怨:“什麽人啊,精神有問題就別上船了,萬一工作的時候出問題了怎麽辦?我懷疑信號失靈也和他有關。”

說到最後,季宵還“嗯”了聲,顯得很肯定。

我摟住季宵的腰,知道他又在胡說八道。但季宵已經開始問我:“如果這樣的話,他是不是還得賠款啊?也挺可憐的,能想出‘船長不在了’這種事,可能是真的經歷過類似的情況,現在ptsd。”

克拉松被我們留在房間裏。

季宵關上門,看着空空的走廊、外間的甲板。

一切都安寧又美好,光是這樣看着,完全想不到,這裏隐藏了多少殺機。

季宵眯着眼睛,往救生艇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有意無意,總要往我懷裏縮一縮。我察覺到這點,想要捏一捏他的後頸皮,但又知道,這是很不合适的時候。

他又開口講話,說:“走吧。”

我們回駕駛室去。

門關上,一切如常。

被杜特爾特他們撞擊過的窗子雖然沒有碎掉,但上面布滿了裂紋,看起來岌岌可危。

季宵因這個場景顯得煩躁。他把我推到駕駛臺前,要我繼續往北開船。期間,不忘再用手表、細針确定一下方向。好消息是,這兩個小東西依然可以清晰地指明北方。壞消息則是,在我們離開駕駛艙的将近二十分鐘內,船果然變了航向。

為此,季宵再嘀咕了句什麽。我覺得他在罵人,但季宵的聲音實在太小。

接下來的時間裏,季宵在那扇碎玻璃窗面前忙忙碌碌。

他翻找出了各種工具,看樣子,是想要在碎玻璃上加一層木板。

我聽着背後的哐啷聲,擡眼,看着玻璃映出的、季宵專注的模樣。

他一定心慌意亂,如今有片刻喘息,也要找些事情做,好分散注意力。

我嘆了口氣。

一直到五點出頭,我們都很安然,克拉松真的沒有再出現。

季宵修好了窗戶以後,又在駕駛艙裏打轉。我看得心累,幹脆叫他過來,陪我一起開船。

季宵起先拒絕,說他不能這麽“玩物喪志”。

到後面,大約是看我的表情太無語,他才過來,親我一下,說:“乖,回去再陪你玩。”

我看他,起先想要吐槽一句。但在對上他的視線時,我停了下來。

他的手指碰上我的面頰,指尖冰冷,嘴唇蒼白,額頭上冒着虛汗。

汗打濕了他的頭發,讓頭發黏在額頭上。

即便是這樣,季宵依然有一種驚人的俊美。光是這麽站在我面前,都像是在發光一樣。

我心軟了。

我心頭有許多情緒。應該、不應該做什麽。關于我與季宵,關于很多事情。可這一刻,我又只想要握住他的手,親吻他的指尖,告訴他,你會安全的。

我的确這麽做了。

他的手那麽冰,我想要焐熱他。

季宵低頭看我,對我笑。我覺得他也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可是又不曾開口。

到後面,他挪開了目光,看向船頭方向。

天色比晌午那會兒昏暗一些,但依然算得上亮堂。我們就這樣靜靜坐着,看船往北行去。

在漫長時間之後,天際盡頭,終于出現了海岸的影子。

我捏着操縱杆,輕聲叫了聲:“元元?”

季宵緩緩低頭看我。

他說:“你也看到了?”

我溫和地說:“對。”

季宵眼皮顫動,身上完全沒有面對鬼怪時的鋒芒,更多時一種精疲力盡的虛弱。

但他又打起精神,說:“克拉松在房間裏——接下來,是……”

羅德裏克。

那個高大的、曾經要與船長女兒訂婚,卻被海盜殺死的船員。

數個小時之前,我們曾經在駕駛艙中相會。那個時候,羅德裏克身上出現了一道血痕。但是在他發難之前,就到了下一個船員的時間,所以我們安全度過。

雖然看到了海岸線,但一時之間,我們還算不上“安全”。

我思索片刻,說:“他不一定出現在這裏。”

季宵一頓,偏頭思索。

他大約在回憶羅德裏克的幾次出現。

前兩次,都是羅德裏克主動去房間找我們。第三次,我們前來駕駛艙,而羅德裏克從裏面打開門。

季宵說:“他在我們在的地方。”

這是一句很繞的話,但我聽明白了。季宵的意思是:羅德裏克“刷新”的場所,是根據我們所在的地方決定的。

我因這句話沉思片刻,說:“這麽說來,也許他也去追那個人偶了。”

季宵看我。

他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目光,但還算配合,說:“也許呢?”

看起來并不相信。

可接下來,時間流逝,到了五點十分。

季宵捏着手表,看秒針走動。

他屏住呼吸,警惕地看着四側。

——羅德裏克沒有出現。

季宵卻并未放松。

他從我身邊跳到地上,慢吞吞地挪到我身後。

我掌心有些發癢,知道他又想要替我當“盾牌”。

這并不讓我快樂。

“元元,”我心煩意亂,叫了他一聲,“你還是……”

“嗯?”

他回頭看我。

我深呼吸一下,陷入深深矛盾之中。

他愛我,我知道,明白,相信這個。

他願意為我去死,他

他忽而低低“唔”了聲。

季宵面色驟變,瞳孔微縮,握住我靠着的椅背。

他露出錯愕表情,低頭,看着自己腹部蔓延開的血色。

“季宵!”

短暫地怔忡後,我驀然起身,将身體晃動一下、要往地上倒去的季宵接住。

我抱住他,腹部傳來一股溫熱粘濕的感覺。

那是季宵的血。

我手指顫抖,看着季宵背後。羅德裏克出現了,比原先略遲一些。他身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手上拿着一把長刀。

在剛剛,正是這把長刀,貫穿了季宵的身體。

我叫住了季宵,所以他沒有察覺身後動靜。

想通此節,我無比憤怒。

我想要做些什麽,但這時候,季宵拉住我的袖子。

他那麽痛,那麽痛了,卻對我說:“邵佐……”

我低頭看他,對上季宵的眼睛。

他嘴巴裏冒出一股一股血來,打濕了我的肩膀。

季宵說:“你跑啊,別管我,跑啊——”

他的聲音被拉得很長,很輕。看起來快要哭了,滿滿都是對我的擔憂。

而後,他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往外邊看。

我側頭,與他一起,看到玻璃之外,正注視着我們的船員們。

貝尼奧,卡皮奧,杜特爾特,阿莫爾,船長,克拉松……

還有我們面前的羅德裏克。

所有船員都聚集在這裏,注視着我們。

季宵的聲音更輕了,顫動着,想要推開我。

我緊緊抱住他,低聲叫:“元元。”

季宵抽噎了下,疼痛,絕望,在這一刻席卷了他。

他問我:“我要害死你了,是不是?”

我搖頭,告訴他:“沒有。元元,你沒有害我,是我……”

他卻聽不到了。

季宵的眼睛一點點閉上,身體徹底軟了下去。他還在流血,空氣裏都是血的味道。我一手抱着他的腰,如今掌心全部是濡濕的血跡。

他的體溫和血一起流逝着,連呼吸都顯得微弱。

羅德裏克在我面前一米處,握着那把長刀。

這一刻,天空裏傳來了直升機的聲音。

羅德裏克沒有再上前。哪怕他只要往前一步,就能連我一同捅穿。

但伴随着螺旋槳的動靜,我眨動一下眼睛。

船員們全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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