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賀陽出門就給徐三打了電話,問他有沒有地方給他住住?其實如果去吳文才家會更舒服,畢竟吳爸爸和吳媽媽都是他熟悉的人,也不會嫌棄他。只是,那太容易被找到了,他需要點時間靜靜,不想被打擾。
今天這場景,他其實早就料到了。
他這十六年來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家中要看爸媽眼色,學校要防着同學白眼,打工因為歲數不夠也沒少陪過笑容,揣測人的性格去讨好他們,幾乎已經成了本能。他平日裏看着喜慶,人人都贊他笑得陽光,可誰又知道,那是因為沒人喜歡一個又窮又酸還拉着臉的孩子。
在趙明說完,他去徐三那裏削土豆的那一下午,在憤怒中漸漸冷靜的他其實就已經揣測了四個家長的态度。趙麗珍疼他但沒主見,最終也只能聽賀大海的;賀大海怕是腿斷了心也殘了,只想着親兒子光耀門楣去填補他被人嘲笑的半生。
韓金茹暴躁且護短,不過就憑她知道親外甥欺辱自己親兒子,而沒有下死手,賀陽就知道自己不算她那個“短”,過年那麽多天相處,她那樣脾氣的人,對朱骜沒有一絲嫌棄,顯然,朱骜是被她護在“短”中的。這說明,對于韓金茹來說,自己約可能超過韓丁,但絕不如朱骜。
至于朱成功,真是個兩面俱到的人,給朱骜事業,給他財産,算盤打得多好,将兩個都攥在手中。
四個人裏百分百都想要朱骜,換句話說,四個人沒有一個百分百想要他,這也是一場不可能避免的争奪。
他那時候只覺得傷心,但總歸在朱家那些日子,朱成功和韓金茹都對他不錯,所以即便心知肚明自己沒什麽分量,他仍舊在朱成功找上門來的時候,發了一次彪,算是提醒過他們一次,他也是個人。
這也算是一次努力吧。誰不期頤有個溫暖的家呢?他也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那些在朱家溫暖的日子,被朱成功摟着肩膀揉着腦袋的日子,他怎麽會不喜歡?
只是可惜,他們的确是愧疚的要死,他提了韓丁,他們就去處理韓丁,可至始至終到底也沒能對他說一句,陽陽,爸爸媽媽會全心全意地愛你。
天知道那時候他多希望他的親爸是賀大海那個瘋子,不管什麽目的,起碼會不顧一切的要回親兒子。
他是失望的,憤恨的,但也是解脫的——他們不需要他,他同樣也不稀罕這樣的父母。所以,他拿了那筆錢給了徐三,給自己找條路走。他想,即便從最商業的角度來講,他們那麽愛朱骜,他替朱骜受了那麽多年的罪,這點錢,也就算是替朱骜給他的辛苦費吧,想必,他們不會舍不得。
可是,他沒想到,真的面臨這一切的時候,他壓根就不可能平靜。賀大海的興奮,朱骜的聖父,韓金茹的不舍,甚至朱成功即便是為了他發火的過程中,也不忘威脅賀大海,他就要以勢壓人兩個孩子都不給他。
一張張面孔和在一起,讓他覺得惡心。
賀陽第一次發現,他壓根不能作壁上觀,那時候他想的是,他就算割了肉拆了骨還給他們,他也要為自己讨回個公道。你們憑什麽,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傷害我?
徐三趕過來的時候,賀陽已經好多了,但臉色依舊不太好。好在他向來洞悉人心,知道八成是家裏事,也沒多嘴問,就開着自己的那輛破電驢,把他帶回了家,也沒讓他媽多嘴,直接給賀陽收拾了床鋪,讓他上床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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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陽不想跟人說話,裝睡其實正合他意,也就沒說什麽爬了上去。開始的時候,他還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是朱骜幫他的時候,一會兒是那次在會所受辱的時候,一會兒又是他們都不要他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只是,他雖然堅強,但畢竟是個孩子,這些事兒怎可能不難受,睡得也不穩當,不停的說夢話,後來不知道怎麽了,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徐三的媽,徐奶奶被唬了一跳,聽見聲音抻頭往卧室裏看了看,挺心疼的問徐三,“這孩子怎麽了,這是被人欺負了?”
徐三也不知道具體的實情,但賀陽跟他說過,他被抱錯了他親爸不喜歡他的事兒,總歸不是舒坦事兒,八成是受了委屈。就跟他媽說,“我接着出去工作了,你看着他就行了。我也不知道什麽事,就當不知道吧,問了他更難受。”
人老成精,老太太自然懂這些事兒,就點了頭。
所以,賀陽晚飯醒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臉和藹的徐奶奶,沖着他說,“老三說還有點事兒沒辦完,讓咱們先吃。”她連問賀陽要不要留宿都沒有,就這麽決定了。賀陽松了口氣,他還真不想将傷口扒拉開,再跟人家說一遍。
只是這裏再舒服,賀陽也不可能留的太久,睡了一覺後,第二天一早,朱成功就帶着韓金茹找到家裏來了。好在要暖一顆心需要長長久久的時間,而要讓一顆心包裹上鋼筋鐵甲,只需要一晚上就可以了。
如果說昨天之前,賀陽只是在嘴巴和态度上對他們聲色俱厲,內心裏還有那麽一絲渴望親情,那麽現在,卻是一絲一毫也沒有了。他想的只是,把他們給他的,還給他們。
他淡然的瞧着朱成功夫婦。這兩人怕是因為一夜焦心而滿臉憔悴,但見到自己後,既不敢發火,也沒有想哭,只能幹巴巴地說,“你這孩子,怎麽說不回家就不回家呢。”
賀陽知道,他們是被自己吓怕了。不敢深一分亦不敢淺一分,就像頂着瓷器走在鋼絲上。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可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韓金茹好像害怕他不答應,沖着他說,“陽陽,昨天的事情,是爸爸媽媽沒考慮到你,爸爸媽媽以後不會了。咱們回去吧,總不能一直住在外面啊。”似乎是怕賀陽誤會什麽,她有些黯然的說了句,“豆豆的東西,昨天下午就搬走了,你回去,不會見到他了。我們兩家,徹底換回來了。”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們終于如了賀大海的願,再無往來。
賀陽知道,都到這份上了,這是別無選擇。可同樣都到這份上了,他作為一個未成年者,又不可能脫離父母的管教,也只能跟着朱成功回去。再說,他想要以牙還牙,怎麽可能離得那麽遠呢。所以,賀陽很聽話的站了起來,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他這個态度,倒是讓朱成功兩個人有些意外,昨天賀陽的反應太過激烈,他們來之前其實十分怕賀陽犯倔,不肯跟他們回家。
只是他們忘了,火山在爆發之前,總是沉寂的。
仿佛為了讓賀陽不去想不高興的事兒,這次賀陽的房間放在了二樓,就在朱成功夫婦主卧的左邊隔壁。朱成功推開了門,裏面還是空蕩蕩的,他笑着說,“下午沒事,爸爸陪你去選家具去,你喜歡什麽樣的,就什麽樣的。今天肯定能搞定。”他還指着主卧另一邊的房間說,“那間是你哥哥的房間,你知道他在南方,已經快回來了,到時候咱們一家人都住在這一層。”
其實與上次搬進來時的自作主張不同,這一次,他們小心極了。房間空出來陪着他選購的,衣服是讓他自己挑的,甚至轉不轉到一中,也是讓賀陽自己說了算。
他們給了他無比大的權限,自己反而縮的小小的,無論心裏怎麽想,可終究沒再賀陽面前,再提起過一次朱骜。而賀陽投桃報李,他的笑容漸漸多了些,會在朱成功試圖調熱氣氛的時候配合,在偶爾說話的時候,會不小心叫一聲爸媽,讓人聽着高興。
在這樣的情境下,賀陽這個朱家二少爺,其實當得并不費力。朱成功對他很好,給他大筆的零花錢,将答應他的保時捷買了回來,開始還不顧工作忙,親自開車接送他上了兩天學。最重要的是,朱成功開始帶着他進出公司,有時候是聽聽會議,有時候是跟着他去朋友的飯局——雖然賀陽因為在會所裏丢了臉,特別不想見所謂的豪門同齡人。
縱然心累,但賀陽不得不說,這也許是他出生後過得最好的日子了。不用為錢財發愁,不用時時刻刻想着伺候病人。沒有壓力的日子,時間也走得飛快,轉眼,三個月就過去了。
在偶爾一次保時捷因為躲避主幹道交通擁堵,路過賀陽家原先的那條街等紅燈的時候,賀陽終于在時隔多日之後,再一次看到了朱骜。
那是一個小小的露天修鞋攤,賀大海的義肢被放在一邊,整個人幾乎被塞進了一個凹陷的座位裏固定住,在六月的烈日下,揮汗如雨的給鞋底粘皮子。朱骜穿着件肥肥大大的白t恤,拎着個保溫桶,從一旁走過來,将保溫桶遞給了賀大海。
賀大海臉上露出了特別高興的笑容,連忙打開保溫桶吃飯。朱骜就趁着這個時候,蹲下來接着替賀大海幹剩下的活。
開車的老王不自覺的握緊了手,第一次在賀陽被換回來後,心疼地提起了朱骜,“豆豆這是過得什麽日子啊。他哪裏受過這個罪?你說,抱錯又不是他的錯兒。”
賀陽沒說話,而是下了車,慢慢走到了朱骜的面前。朱骜怕是聽見聲音,随意的擡起頭,當注意到賀陽的時候,他就愣住了。賀陽眼圈紅着對他說,“我真不知道,你過得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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