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八月底的時候,韓金茹就和朱成功一起,飛到了這座南方的小城。
朱銘已經在這裏呆滿了一年,不但學會了生活自理,還能夠熟練的去種花種菜,老師們也認為他可以“出師”了。原本想省事的話,直接讓朱骜和賀陽将他帶回去就可以,可朱成功夫婦對這一年沒有時時刻刻陪伴在朱銘身邊已經很愧疚了,怎麽可能假他人之手?
不過,他們來的消息,并沒有提前跟三個孩子說,農場離着飛機場太遠了,如果專門去接,這南方的大熱天多受罪!
所以,他們到達的時候,賀陽他們三個還不知道呢,他們像往常一樣,剛剛從花房裏出來,大呼小叫的,以朱銘打頭,賀陽第二,朱骜殿後的順序,迅速奔向了後山的小河。
然後朱銘第一個将自己扒了個精光,嚴格遵守賀陽交給他的動作,把屁股撅起來後,啪叽一下跳了進去,賀陽和朱骜還算矜持,利落脫了衣服後,光着脊梁穿着大褲衩子砸進去的,水裏頓時發出巨大的噗通聲。
從朱銘每日發給他們的訊息——都是朱骜編制的——知道他們行蹤,而等在這裏還準備給他們點驚喜的朱成功夫婦,頓時就愣在那兒了。在他們的印象裏,朱銘倒是個孩子樣兒,可賀陽不該是斯斯文文的嗎?朱骜不該是一臉嚴肅的嗎?
瞧着小河裏撲通的三個兒子,尤其是賀陽和聯合着朱銘去欺負朱骜,饒是韓金茹在驚訝之後都忍不住笑了,她有些感嘆地說,“他們這樣可真好。”
朱成功也回過神來,拍拍老妻的肩膀,“所以我說,有時候咱們不要去多管,讓他們自由相處,會慢慢變好的。陽陽是懂事的孩子,他對我們心有怨念,那是我們當初做的太不對了,沒有想到他。可你看,如果他真讨厭豆豆,會又跟豆豆一起玩嗎?他不是讨厭豆豆,他是讨厭我們和賀大海一家附着在豆豆身上的情感,他是覺得跟豆豆比,自己什麽也沒有。”
他嘆氣說,“賀大海畢竟只是養父,終究是我們做親生父母的,虧待了他。”
韓金茹有些難受的擦了擦眼睛,感情這事兒原本就是越來越親的,賀陽又是她親兒子,可如何不疼呢。她點點頭,“這事兒是我原先錯了,等他們回去,我一定一視同仁。”
朱成功要的就是這句話。他點點頭遠遠看着三個兒子,“瞧着好像都黑了不少。”
韓金茹一聽這個,也去看了看,就看見賀陽趴在朱骜背上,讓他背着自己去追朱銘,朱骜游泳那是經過專業人員指點的,朱銘動作又慢,即便背着個人,也把朱銘吓得不得了,連連往前竄,小河裏一片歡快。
這麽一看,朱骜倒是真黑了不少,他原本從小就練功夫,只是因為白,看不出那麽多肌肉輪廓,這麽一黑點,倒是顯壯了。倒是賀陽,白的跟白瓷似得,一丁點都沒見黑。她就笑了,“陽陽随你,當時擺攤子,我都曬成什麽樣了,你半點都沒黑。”
朱成功聽了也得意,兒子随他他當然高興了。韓金茹就問他,“這樣我是不過去了,省得他們不得勁,你要不要下去?”朱成功也立馬搖了搖頭,“算了,讓他們玩會兒,咱們做飯去吧。”
等着朱骜他們幾個,甩着半幹的頭發,回了宿舍的時候,就瞧見了在客廳等着他們的朱成功夫婦。朱銘平時什麽反應都慢,可這一刻卻是最快的,他立刻叫了聲,“媽媽。”
韓金茹那淚水啊,頓時就出來了。一把上前去抱住了大兒子,摸着跟他差不多高的朱銘的頭頂問他,在這裏吃得好嗎,住的好嗎?朱銘內裏就是個六歲小孩,不管問什麽,他都緊緊的抱着韓金茹,含着眼淚說想媽媽。那邊頓時哭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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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朱成功去見了兩個大兒子,他們的反應完全不同,朱骜眼睛裏充滿了孺慕之情,嘴巴裏吐出的确是“朱叔叔”三個字。而賀陽眼神裏則有些平靜,淡淡地叫了聲“爸爸”。
朱成功只能嘆口氣,有些東西就是這樣,他們這些“施暴者”,在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後,會慢慢的改變,但那畢竟太容易了——他們畢竟是施與者,無論喜歡還是讨厭,所有的情感都是給別人的,傷害也是別人的,他們本身除了偶爾的內疚外,不會受到任何的懲罰。
而承受者呢?他經歷了那麽多的不公平,這些在他心裏都留下了創傷,他怎麽可能跟沒有記憶的人一樣,只要你态度改變了,就立刻原諒你并且接受你了。
他只能當做沒事兒一樣,往前走一步,站在了兩個孩子的中間,伸手兩個臂膀去一起擁抱他們,同樣的,他在朱骜身上感到了立刻依偎過來的依戀,而在賀陽身上,雖然不至于是僵硬,但他沒有任何的動作,不拒絕但也不靠近。
晚上飯是朱成功夫婦回來準備好的,一家人坐在簡陋的自制圓木桌上,圍成一圈吃飯。飯菜也很簡單,米是農莊種的,菜是農莊裏自産的蔬菜,連豬都是自己養了殺的,唯一的一個大菜是小雞炖蘑菇,也全部産自農莊。
這才是朱家真正的團圓飯,縱然還有小小的不順心,可連朱成功也忍不住激動起來,拿着溫熱的米酒連連舉杯,一會兒說祝三個兒子健康長大,又要祝賀陽和朱骜考上好大學。一會兒又說祝賀朱銘會種花了種草了,還告訴他小雞農場已經弄好了,連朱骜給他買的小狗都在那兒,等他過去給他起名字。把朱銘高興地不得了,還跟他說了半天自己給小狗起名“大虎子”這事兒。
飯到七成時,韓金茹終于沖着賀陽舉起了杯子,她有些動情的說,“陽陽,媽媽敬你一杯,媽媽以前做錯了,以後會好好改正的,時間還長着呢,你看媽媽怎麽做好嗎?”
一家人除了朱銘,都在看着賀陽。賀陽從他們來後,又恢複了那種淡淡安靜的姿态,可不得不說,韓金茹的這句話的确有些觸動了他,他擡頭看向韓金茹,她眼裏帶着水光,是滿滿的愧疚,賀陽又去看了一眼朱成功,看了一眼朱銘,目光最終定格在了朱骜臉上,他期盼地沖着自己點點頭。
在這一刻,賀陽心裏複雜的很,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只能點點頭,把酒杯端起來,跟韓金茹碰了一下,喝了下去。
那天晚上,賀陽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緊緊地捏着自己的手機,卻不知道已經走到了這部分的路,是否該不該接着做下去。他原先仿佛站在一塊孤島,身邊都是孤寂的大海,那些發着光和熱的島嶼,都與他那麽遠。可如今,他卻發現,漸漸有陸地與他相連了,他是走上去,還是離開?
吳文才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進來的,一個多月沒見的好朋友,說起話來也沒什麽生疏,“陽陽,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接你啊。我爸說讓你回來就到我們家吃飯,我媽最近又研究出一種蛋糕的做法,可好吃呢,她說你來了給你做。”
賀陽聽着吳志凡要他過去,就知道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了。他于是想想說,“我明天下午到,晚上去你家吃飯吧。你別接我了,他們也過來了,肯定有車接。”
吳文才一聽就知道,這是一家人一起回來,他就沒再提這事兒了,反而說,“你可記得給我帶禮物啊,一跑就是一個多月,靠,我一個人在家裏都呆傻了,我媽才厲害呢,天天說反正陽陽也不在,你出去也地方玩,不如在家裏陪媽媽。你說我這還沒上大學呢,上了大學她怎麽辦?”
吳媽媽自從病退後,就深感孤獨實在是人生中最寂寞的事情,所以吳文才飽受傷害。賀陽就替吳媽媽說了幾句話,然後才在吳文才的嘟嘟囔囔中,挂了電話。
許是吳文才那開朗的性子,每次賀陽跟他說完話,心情都能好些,他想了想,終究決定慢慢看,他畢竟已經不是剛知道抱錯的事情的時候了,雖然依舊不能和他們親切接觸,但畢竟平和了許多。他想,如果他們是真的對他好,他就松開手。
第二天,一家人就離開了這個南方寧靜的小農場,乘坐飛機回到了喧鬧的南城——飛機票是朱成功提前買好的,朱骜只能同意。
回去後換了身衣服,賀陽就跑到了吳文才家,跟他打了半天的游戲,等着吳志凡下班,瞧見他在,就扔給吳文才一百塊錢,“去市場買只烤鴨來,讓片的細一點,再買塊豬耳朵回來拌涼菜。”
吳文才頓時垮了臉,對他爸說,“你回來為什麽不自己買啊,就知道使喚我!”吳志凡就一瞪眼,“不是賀陽不在你巴不得出去透風的時候了?”吳文才這才覺得理虧,嘿嘿笑了兩聲,讓賀陽等着他回來再戰,穿了鞋就跑了出去。
吳志凡瞧見那邊吳媽媽在廚房裏忙活,抽油煙機嗡嗡嗡的作響,聲音大的根本就不可能聽見他們說話,這才坐在了賀陽對面說,“你跟我說的事兒,已經辦成了。勞務輸出,去美國,用的身份證都不是你的。可是賀陽,你有必要嗎?”
這是賀陽早就想好的,吳志凡在商務局對外經貿處,那裏是辦這些東西最簡單的地方,這也是賀陽為什麽要邀請吳志凡去參加他生日宴會的目的,只有他提上去了,這件事才會變得簡單。
賀陽想了想問,“什麽時候走?”
吳志凡就說,“九月底,還是你說的時間。”
賀陽就點點頭,“我再想想吧,到時候告訴你。”
吳志凡嘆口氣,去勸他,“陽陽,當時我是想升官眯了眼,答應了你這事兒,可我現在覺得,這事兒我做錯了。你現在明明可以更好的,何苦要離開,你一個小孩子,能幹點什麽?我知道你難受,可感情這事兒,誰能強迫得了誰?”
賀陽就說,“對啊,誰也不能強迫誰,我也不能強迫我自己。”他從小跟吳文才好,自然也跟吳志凡熟悉,拿他也當長輩,他迷茫地對吳志凡說,“我也知道一切都在變好,每次它們試圖對我好的時候,我也不是不猶豫,不感動,我就想着就這樣吧,他們會慢慢喜歡我,我也會越來越好。
可我就是鑽進牛角尖了。只要我一個人,我就忍不住地去想那些日子,去做噩夢,夢見我和朱骜都掉在水裏,他們三個人全都去拽朱骜,只有我媽,一邊看看我,一邊看看朱骜,不敢動。我一個人就在水裏,越來越沉,然後每天都在快要窒息的時候醒來,原本在農場,我已經不去坐那些噩夢了,可昨天他們來了,我又開始了。吳叔叔,我很亂,我不知道。你讓我再想想吧。”
吳志凡哪裏想得到他會這樣,他心疼地去摸摸賀陽的腦袋,罵道,“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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