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韓金茹說得怒目切齒,仿佛賀陽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的仇人。

不過賀陽想也差不多,他不就是打破了朱家平靜的仇人嗎?原本他們生活的多麽榮光,有着南城首富的名頭,有一個為他們争得了所有光榮的二兒子,在南城,再也沒有誰比韓金茹更風光了。

可他的出現,将這一切都打破了。

他在憤怒,在難受,他們何嘗也不在呢?否則那些來來回回變化的态度,又是為了什麽!他真是沒想清楚,因為那一點點好,而忘記了曾經受到的冷遇,所以遲遲沒有行動,卻讓自己落得這樣一個境遇。

他想起了過去,因為家境不好,他就算被欺負了也不敢使勁兒報複,因為他的母親會害怕賠償而懲罰他,而現在,即便換了父母,不也一樣嗎?同樣是犯了錯,他的母親依舊不會為他分辨,她會的,只是來更加苛責的指控他。

下三濫?安得什麽心?

賀陽聽着心裏那些多日的矛盾,猶豫,糾結就完全不見了。他仿佛整個人卸下了千斤重擔,一下子輕松起來,甚至嘴角都嘲諷的微微上勾,他目帶寒星地問韓金茹,“這就是你真實的想法?”

如果韓金茹真的曾經試圖去了解自己的這個兒子,真的去看看他曾經的過往,知道他那些從點滴小事中暴露出的狼性,她就不會随意說出那個字。可是顯然,她始終是沒有的,即便抱錯已經發生了半年多,她所知的,只是這個兒子過去生活的很苦。

苦是什麽,她最是知道,苦既能讓人奮進,猶如她和朱成功,也能夠讓人放棄底線——她把賀陽歸入了這一類。

所以,她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麽不妥,她只當這是一次訓斥,這是一次管束,這是一次警告,這是一次行駛母親的權利,她輕而易舉地對着賀陽說,“是。”

朱成功接到電話,匆匆趕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一個明明坐了四五個人,卻靜寂得落針可聞的辦公室。韓金茹和韓金鳳坐在一邊,而辦公室的斜對角,離着他們最遠處,坐着賀陽和他的班主任——他曾經在開學的時候來拜訪過,是個很不錯的老師。

只是這一次,他一進來,兩邊的人都站了起來,表情卻是完全不一樣。韓金茹眼中含淚,臉帶怒色,急切地想同他說什麽。而賀陽臉上帶傷卻面色平靜,只是淡淡看着他,這個目光,他不是沒有見過,在那次小房子裏怒斥他時,還有那次在會所,賀陽罵他虛僞醜陋的時候,都是這種目光。不,或許可以說,那時候,賀陽起碼還帶着憤怒,還有感情,可如今,他只是淡淡的一瞥,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就好像看他如陌生人一般。

那樣的感覺,讓朱成功不知道怎麽的,心裏就突地一下,他張口就想跟賀陽說話,卻被一臉防備的張敏給攔住了。

這個年輕的女教師,縱然臉上是一片嚴肅,嘴巴裏卻絲毫不讓,她沖着韓金茹說,“韓夫人,我是賀陽的班主任,剛剛的事情我全程在場,我想,作為一個中立方,我比你們能更客觀的描述這件事對不對?更何況,海報的事情,還是我知道的比較多對嗎?”

韓金茹一下子啞然,朱成功就知道肯定出大事了。他立刻對着張敏說,“張老師,您說。”張敏卻道,“韓夫人情緒太激動了,朱先生,我們出去說吧。”也沒等朱成功同意,她就回頭說,“賀陽,你跟我到走廊裏站一站。”

這顯然就是把賀陽跟韓金茹要分隔開,韓金茹立刻氣不順的說,“叫他出去幹什麽,我是他親媽,還能怎麽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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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敏回頭冷然的望着她說,“精神傷害也是傷害。不過,如果你想聽,我也可以在這裏說。朱先生,今天的事你想必也知道了,”她回頭在自己桌子上拿到了那張照片,豎着給朱成功看,然後不管他臉上驚訝的表情,張敏就問他,“朱先生,我想問你一句,您也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年少時的情不自已比我們這些年輕人經歷的多吧,這種事是一個巴掌拍得響的嗎?難道錯誤是賀陽一個人的嗎?”

朱成功縱然聽說了是怎麽回事,當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即便他經歷過那麽多大風大浪,也忍不住愣在哪裏,他想過朱骜對貧困環境是否适應,他想過賀陽能否在一個迥然不同的環境裏如魚得水,他如今還想着兩個兒子能否一直這麽好下去攜手共創昌茂的未來?可他從來不曾往這方面想過一絲一毫——他兩個最驕傲的兒子,居然在一起了。

而張敏就趁着他這一段愣神的時間,将自己心中的話講了出來,“朱先生,您是有閱歷的人,那我問您,一個人品行的好壞難道因為他是否優秀來決定嗎?一個人品行的好壞是否由他是否出身貧苦來決定?”

她一把扯過賀陽,指着他問朱成功和韓金茹,“這個孩子見到我的第一次,就是坦蕩地說家中貧困,能不能用舊校服。他每天都要去打工,可依舊認認真真學習,交上來的作業工工整整從不缺少。

賀陽是我的學生,我教了他一年,我有認真地去了解過他,甚至專門打給他初中的老師了解過,在我的心裏,他是個不以貧困為恥,積極奮進的好孩子,甚至那次助學金,都是在我的鼓動下,他才參加的。

半年多前,他告訴我找到了父母,您也來過了,我以為他終于可以安心學習了,可現在看來我完全錯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們是他的親生父母,連我一個老師都可以了解到的東西,為什麽做父母的不能?什麽叫做下三濫,什麽叫做勾搭,這是父母可以對孩子說的話嗎?什麽都不說上來就是一巴掌,這是疼孩子的父母應該做的嗎?如果你們原本就對他不滿,又那麽愛自己的養子,何苦又認他回去?這是個孩子,又不是樣東西!”

張敏說着說着自己就哭了起來,她平日裏就心疼賀陽,覺得這孩子不容易,在各方面關心他,只是到了賀陽有了那麽個大款父親後,才把心思移到了別的需要關心的孩子身上。哪裏想到,賀陽面臨的是這樣的家庭?

賀陽原本就站在她的身後,他知道張敏平時關心他,可是卻沒想到,這個個頭矮矮的,瘦弱的小女子,可以為他說出這麽一番話。他忍不住的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摟在了懷裏。

這樣,已經比朱成功高出個頭皮的賀陽終于與他面對面了。朱成功已經在張敏劈頭蓋臉的聲讨中,明白了他只是晚到了那麽一會兒,卻發生了什麽。

韓金茹不明白的事兒,他如何不懂。其實他已經越來越覺察到,賀陽的心性幾乎是和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起來善良柔弱,實際上心性堅強,并不乏斷腕之勇。他在明白這點的時候有多興奮?那時候他想的是,他壓根不怕兒子多,兒子争氣,他還不算老,他還可以打拼,給他們足夠大的産業,讓他們去發揮,看着他們去壯大。

可如今,當初有多高興,他就有多害怕,他深知自己遇到這些話會怎麽想,何況,賀陽原本對他們就有心結?韓金茹幾乎用語言斬斷了他們本就薄的親情。他顧不得去訓斥那個女人,這個經歷過商場拼殺的男人,此刻也只是個爸爸,他用哀求而擔心的目光看着賀陽,還有他臉上的刺目的傷,“陽陽……”他想說疼不疼?爸爸相信你,還有爸爸。

可是賀陽根本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他笑着打斷他說,“你們還不如我的老師。”

就這一句話就夠了,不用像前兩次那樣歇斯底裏的大罵,不用去一一列舉那些他們曾經做過的錯事,不用去剖白自己的情感去給他們聽。只是一句話就足夠了——我已經不憤怒了,在我心裏,徹底否定了你們作為父母的資格,你們,被排除在外了。

明白了什麽意思的朱成功,頹然的試圖去再跟他說話,賀陽卻壓根不理他了。他回頭拍了拍張敏的肩膀說,“張老師,我想我還是暫時不上學一段時間,等事情平靜下來再說。如果學校這邊有什麽處罰,您可以直接打我的電話,我會接受的。”然後,他特別認真的看着這位讓人尊敬的師者說,“張老師,您相信我,好人會有好報的,無論早晚。”

他說完,就轉頭往外走,朱成功在後面又喊了他一句,“陽陽,你再給爸爸一次機會。”賀陽沒有停留,他壓根就不想跟他們在接觸了,是他當初想的太天真,以為一切都在變好,可不過就是一張照片,他們就顯出了原形——不過一個緋聞,對于朱家來說難處理嗎?韓金茹只是在最憤怒的一刻說出了心裏話罷了。

他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聽見了朱成功對韓金茹的怒斥,那聲音真響亮,他罵韓金茹究竟是不是個母親,他說韓金茹平時瘋他都認了,那可是親生兒子,他提醒了她那麽多次,讓她好好對待賀陽,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那不是她生的嗎?他從未想過韓金茹居然這麽沒有親情,他錯看了她。韓金茹在辯解,可是他走遠了,已經聽不到她在說什麽了。只是在下到一樓的時候,聽見韓金茹撩高了嗓子喊了一句,“你打我!”

吳文才就等在教師樓下面,不停地來回轉圈子,被韓金茹那聲音吓了一跳,連忙擡起頭向樓上看去,就看到了下樓的賀陽。他擔心地跑上去,卻發現賀陽挺平靜的,“你沒事吧?上面那是怎麽回事?”

賀陽問他,“你怎麽沒上課去啊。”吳文才就說,“你都出事了,我上個屁課。沒事吧,好多人議論呢。”賀陽一瞧,果不其然,下午課很多班都是體育課,如今都在自有活動呢,看見他許多人都在指指點點,就跟看猴子似得。

只是,他連父母都放棄了,這些又算什麽,賀陽笑笑說,“沒事。韓金茹挺兇的,她挺生氣,朱成功上去她就不敢了。對了,我得避避韓金茹,而且最近幾天我就不上課了,你家方便嗎?讓我借住一下。”

吳文才一聽,還真以為朱成功止住了韓金茹,何況剛剛韓金茹那一嗓子他也聽見了,就放了心,尋思平日裏他惹事,他媽生氣不都是他爸滅火嗎?想必首富家裏也不例外。就點點頭說,“你住就住,這麽客氣幹什麽,我的床就是你的床。”

他提了提手中的書包,“你的書包我都拿出來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去,反正這兒也呆不下了。”他倒是不擔心,在他心裏,朱成功這麽厲害,這裏呆不下去,随便給賀陽找個學校不小菜一碟。

賀陽瞧着那個以後可能再也用不上的書包,愣了一下才笑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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